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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斯可比的路(上)

发布: 2010-4-30 00:26 | 作者: 陈河



       这一天去宝光家吃饭时,我把自己的新探索和发现告诉了大家。他们听得眼睛都发亮了,因为爆炒青蛙实在太好吃了,出国后再也没吃到过。大家都说我们得去逮青蛙,可听了我说钓青蛙的技术难度后又都泄了气。宝光说他小时候常去乡下水田边抓青蛙。夜里青蛙会上岸,这个时候用手电一照青蛙会发呆,用手都可以抓住。杨继明出国前当过外科医生,他用解剖学的原理证实了宝光的说法。因为青蛙是冷血动物,晚上在水里会冷得吃不消,所以要爬到岸上来。我们讨论的结果是决定在夜间去抓捕青蛙。宝光最近刚从国内进了一批可充电的应急灯,我提了一盏在手,他们都说很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但是宝光坚持说五节手电筒的强烈亮光会更加有效一些,所以我们把家里的手电筒都拿来了。另外,我们还用保加利亚进口的土豆包装网袋改装成带长柄的网罩,这样就可以大大提高抓青蛙的成功率。那天我们晚上在宝光家吃过了饭,将装备搬上了车子。我们都穿上野外作业的装束。李玫玫不穿裙子了,改穿了牛仔裤、长袖的衣服和胶底运动鞋。然后,我们开着两辆车出发了。
      
       我开着车在前面带路。一个多小时后,我们进入了上山的小道。晚间开车更加困难,除了有很多挡路的石头,有一段临着悬崖的路向外倾斜了二十来度,让人胆战心惊。白天的时候我看见过这里的大麦田,现在则是黑黑的一片。我们把车停下,抄小道往湖边走去。一绕过山脊,月亮出现在天上,银色的月光把山洼里湖面照得很亮。我看见了横架在湖上的那座断木桥,那就是我前天来过的地方。这个时候我听得到处是青蛙的叫声,在我们还没到湖边的时候,已听到青蛙跳入水中的声音。我们到达了水边,发现周围的景色真实很神奇,外国的月色和中国的月色就是不一样。我们分成了几个组。一个人拿电筒,一个人拿网兜,一个人去抓青蛙。我和宝光、李玫玫一组,杨继明和春秋还有阿猛一组。我们沿着水边向前走,李玫玫的电光罩住了一头大青蛙。青蛙对着亮光发呆,我就乘机用网兜罩住它,宝光过去抓住它放入布袋里。青蛙有时会逃跑,我得猛扑过去,结果很快就一身泥水。水边的沙地很清澈,有时候还看到小鱼在游动。很快,我们发现了湖里还有螃蟹。这种螃蟹象是太湖蟹,只是个头要小一点。李玫玫很喜欢这些螃蟹,以至没有心思为我打手电,改为去抓螃蟹。螃蟹都呆在浅水里,她得两脚都踩在湖水里面才能抓到它们。我们沿着水边一直往东面走了很多路,还远远看到对岸杨继明那一组的灯光在时隐时现。很奇怪,按常理说,在这样笼罩着神奇月光的湖水边,会诱使男女们发生情欲之类的念头。可是事实上大家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可能因为是我们大家都一身烂泥,而且手里沾满了青蛙身上滑溜溜的粘液,而这种青蛙粘液也许就是传说中阻止人们发情的魔法水吧!走了那么久,我有点累了,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李玫玫还在抓螃蟹,她的两只脚已没入水里,躬身在水底摸螃蟹。她身边有很多的水莲花,月光照得湖面朦朦胧胧,让她显得像法国人马奈画里一个水仙女似的。我不知为何有一种幻觉,老觉得李玫玫正在被水底下无数个小螃蟹和小青蛙往湖中央深处拖去,即将沉入水底。我和她只有十几米的距离,随时准备跳起来冲过去救援她。
      
       三
      
       现在想起来,在宝光家的院子里和大伙共进晚餐令人愉快,似乎天下真有不散的宴席。可不久之后,宝光家来了一批新的客人,事情有了变化。
      
       那个周末黄昏我照样开车到了宝光家。他们家门口停了两辆黑色的大奔驶车,一辆是300型的双开门跑车,一辆是500型的DIESEL房车。在地拉那,买一辆高级的奔驶车不很贵,只要一万美金左右。这些车子全是西欧那边的偷车集团从西欧偷来的。他们在地拉那换掉钢印和发票,再转卖到东欧俄罗斯那边。但是地拉那的人开黑色奔驶的人不很多,不是怕贵,而是怕太招摇,还怕被偷。地拉那小偷很多,他们看到车里的录音机就会敲破玻璃把录音机偷走。那时我们一停车先得把录音机拔下来拿在手里带走。他们还可以把停在路边的汽车轮胎偷走,当然,如果他们看见可以下手的奔驶车更愿意整辆车开走。我看着宝光家门口摆了两个奔驶车,相信一定是来了有来头的人。车子挂的不是外交红牌照,所以我知道不会是大使馆的人。我进来了,看见客厅里摆着一张方桌,宝光和三个陌生的人在打麻将。春秋站在一边。我进来时,宝光只抬眼和我打了个招呼。春秋倒是介绍了一下,说他们是武昌公司的段总、赖经理和段小海。段总是那个带眼镜的人,转头和我打了个招呼,其他人埋着头打着牌,没理我。我现在知道这几个人是刚刚进入阿尔巴尼亚的一支建筑队的头子。我曾经听人说起过他们,可我觉得这些盖房子的建筑队和我没关系,所以没什么很在意。我想不到他们会开着这么高调的奔驶车,想象中他们开的应该是柴油发动机的自卸翻斗土方车。我坐了几分钟就起身走了。尽管春秋说要留我吃饭,可我觉得和这几个不认识的湖北人吃饭没意思。我还是走了。
      
       这天我本来是要到宝光家蹭饭的,现在只得独自到一家土耳其人开的餐馆吃点东西了事。我点了烤肉,喝着啤酒。我看着窗玻璃外边的马路悠闲自在的阿尔巴尼亚人,看着那些皮肤奶油一样白的漂亮姑娘,心情慢慢又好了起来。我打电话给杨继明,问他吃过饭没有,他说还在卸货柜。一忽儿,他来了,我们一起吃饭。
      
       杨继明知道的事情比较多。他把这支湖北人的建筑队的来历说给我听。
      
       这班湖北人是来承包工程的。就是在地拉那西边机场高速公路入口的右侧那块地上,要盖好几幢高层公寓大楼。杨继明说阿尔巴尼亚的总理沙利.贝里沙是医生出生,去年到马来西亚访问时,和同样是医生出身的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交谈甚欢。他们说好搞一个合作项目,贝利沙总理在地拉那划一块地出来,让马来西亚开发商来建商品房。马来西亚的开发商接下项目后,把工程转包给了武昌建筑公司。杨继明这么一说,我知道了这些湖北人不是我们国家派来援助的,也是来挣钱的包工头。
      
       但接下去杨继明说到的事使我觉得他们还是有点来头的。这班人曾经在科威特盖过房子,刚好遇上了萨达姆入侵,结果是穿过沙漠逃到了沙特阿拉伯,坐上中国政府的紧急救援飞机才回到国内。他们在国内呆了不到半年,又开拔到了北非的利比亚,给卡扎菲盖一个地下行宫。工程还没盖好,美国人空袭了卡扎菲的行营,差点把他给炸死了。紧接着西方社会对利比亚进行金融制裁,冻结了利比亚的货币,利比亚付给他们的工程费用是利比亚货币,根本无法兑换成流通货币,等于拿到一堆废纸。这班人在利比亚困了好久,终于接到了马来西亚人的项目,开拔到了地拉那。这回湖北人好像运气不错,马来西亚人财大气粗,预付了他们不少美金。湖北人现在看起来踌躇满志,想在阿尔巴尼亚大干一场的样子。
      
       不知为何,从一开始,我就不大喜欢这几个建筑包工头,也不想和他们打交道。可地拉那的华人就那么些,抬头不见低头见。过不了多久,宝光对我说武昌公司有10万美金要换成列克(阿尔巴尼亚货币),问我想不想换。我手头正好有好多列克,跟他们直接兑换的价钱会比到市场上兑换合算一些,我就答应了下来。阿尔巴尼亚货币币值较小,大概100列克抵1美金。10万美金就是一千万列克了,论重量有70来斤重了。这个晚上我把钱装在一个大旅行袋,开车去武昌公司的总部。那天我那辆二手的菲亚特车排气管消声器脱落了,车子进入他们院子时,声音大得像拖拉机一样,好些人看了都在笑,让我很没有面子。湖北人的总部不是设在工地里边,而是在地拉那市里面一座宽大的庭院里面。那是一座两层的小楼,屋里有很多房间,住了公司一部分管理人员。
      
       这天接待我的是段小海,我曾经在宝光家见过他一面。段小海把一个叫小金的翻译兼会计喊出来和我换钱。小金从保险箱里取出十捆美金给我。我按照在地拉那外币黑市的习惯,数了一捆之后,其他的没有再数就放进袋子。而我给他们的一大堆列克他们却要数上很久。段小海数了几捆,就说不要数了,不会有错。可是那个小金很细心,非要全部数一遍。为了这事,他们两个用湖北话争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们谁对谁错。按财务制度,那个认真的小金肯定是对的。可我还是对段小海对于金钱无所谓的态度有了深刻印象。
      
       这个时候段小海的哥哥段志林和那个姓赖的经理从工地回来了。姓赖的看见我连招呼都没打,可段志林看我带了这么多钱,就变得客气了,说一定要留我吃饭。他让他弟弟告诉厨房今天要多做菜,他要请大家吃饭。过了一阵子,宝光进来了。一忽李玫玫也来了。李玫玫看来和这班人已经很熟了,见到我在这里倒觉得惊奇。接着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女的,是青田人,我不大熟悉,但都有点姿色。我感到湖北人几乎已经把地拉那略有姿色的女人都网罗到了。席间很热闹,不停有人劝酒。李玫玫和几个青田女子都开始和段志林、姓赖的还有一个姓李的经理兄妹相称了,让我觉得周身起鸡皮疙瘩。一忽儿,上来一个大汤盆,里面是一道我没见过的东西。原来是乌龟汤。那汤炖得十分讲究,色泽透明粘稠,有枸杞当归在里面,香气扑鼻。我大惊失色。都以为自己十分会找吃的,想不到这里还会有这一种野味。段志林说乌龟分为水龟和旱龟,以山龟为最上品。一只山龟在中国国内大酒店会卖到几百元上千元,而阿尔巴尼亚的山上到处能找到。段志林说山龟滋阴补阳男女皆宜。前日大使馆的刘参赞来吃了一顿,说夜里折腾得翻来覆去,家属又不在,好不受罪。我喝了一口龟汤吃了一块龟肉,说不上好吃不好吃,但心里总有点恶心的感觉。那几个女客对龟汤很感兴趣,吃得津津有味。段志林几杯酒下肚,话多了起来。他让厨房杀一只龟,把龟血取来,掺到白酒里。他喝下一杯龟血酒,脸膛发红,说起了吃乌龟的历史。
      
       那是在利比亚的事。他们在美国人封锁制裁之后,没有活干了,而且吃喝都成了问题。那段时间闲着没事做的工人跑到山上去捉蛇吃,意外发现山地里有好多乌龟。在后来的几个月里,他们几乎把附近山地上所有的乌龟都捉来吃光了。那些乌龟壳在工棚的墙角堆成了一个小山。如果这些是人的骨头,那就是一个骷髅山了。乌龟捉光了,他们还是没事可做。段志林说他寻思着:国内的中药里不是有一种叫龟板胶的东西吗?那不是乌龟壳做的呢?他让工人把一个大铁锅支起来,放了好几十个乌龟壳在里面熬。可熬了三天三夜,什么也没发生。龟壳还是龟壳,锅底下什么胶状的东西也没有。他翻来覆去思索着,怎样才能熬出龟板胶来呢?后来他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几十个工人拿锤子把乌龟壳敲碎捣烂,再放到锅里慢慢煎熬。熬了三天之后,他让工人用抓藜把碎龟壳捞了出来,然后再熬上了三天。到最后的时候,留在锅底的汁液越来越稠了,透明中发着珍珠一样的光芒。他知道这个时候得退火了。他把粘稠的汁液倒在两个小饭盒里,让它们冷却下来。夜里的时候,他起床去探视。汁液已经凝固,缩小了很多,成乳胶状,有弹性的。他把炼好了龟板胶从饭盒里倒了出来,放在桌子上。这时很多人都在露天里坐着。月亮突然没有了。这两块龟板胶在黑暗中发出了光芒来。真的,就像人们在陕西法门寺看到的佛骨舍利发出的灵光一样。
      
       段志林的语言能力很好,把事情说得活灵活现。在座的人听得毛孔都炸开了。我问了一句:你那些龟板胶还在吗?它们真的很珍贵吗?
      
       段志林说,他用了几千个龟壳才炼出两块豆腐干大小的龟胶,回国后他给了母亲一块,还有一块给了北京一个副部长。副部长曾把这东西给同仁堂的老药师鉴定。老药师说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纯度的龟板胶,这是稀世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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