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看来,三一堂已经成了废墟。它那虹一样闪烁的彩色玻璃,被红卫兵捣得七零八落,美丽的大理石柱子上,残存的红绿标语像褴褛的尸衣,时时被风撕下一两块来,满地飘着。可是夜幕一降临,老教堂就像戴上黑色的面纱复活了。黑洞洞的窗门,如怨如诉的穿堂风,在长疯了的夜来香丛中漂流的萤火,使教堂邻近罕见行人。
这种气氛多少影响了我这无神论者的情绪,以至使我竟产生了一种不近情理的迷信:似乎从前唱诗班那抑扬顿挫的歌吟,信徒们热切而模糊的祈祷,未能同上帝与牧师一起从教堂清除出去,还萦回在蛛丝纵横的天花板下,甚至一连几夜地在我梦中作祟。
搬进长廊边这个小单房的第四个晚上,我突然从梦中惊觉,仿佛有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久久地、固执地凝视着我。翻身起来,我巡视门窗,一切都很正常。也许是月色太好、太严肃了,使人不容易入眠。我刚想关上百叶窗,一阵音乐淙淙地流进来。我没来得及惊讶就入神了。正是它,每夜把我领进夜来香丛生的伊甸园, 头罩灵光的红卫兵,以及一些再也记不起来的怪诞的幻景。
我屏息拉开房门,悄悄走到长廊上。音乐像温柔的手指,一往情深地牵引我前去。我梦游地来到了大礼堂边上。终于,我看见杂物堆中居然有一架大钢琴,把它的演奏者掩蔽在阴影中。
谁知道这是不是圣诗的音乐?如果有所谓天国的话,此时,天使一定把她的翅膀覆复在演奏者的头上。
我再不觉得自己的存在了。从门缝里、窗棂间、阳台上,从不同的角落,音乐招来无数活泼的精灵,环绕着钢琴形成一圈湍急的漩涡,空气振荡着,落叶随着旋律舞蹈,我的心在不可抗拒的共鸣中,似乎要挣脱沉默无声的躯壳,奔跳到一个只有节奏的空间去。
乐声戛然而止,教堂那镶花的屋顶,似乎还在旋转。钢琴合上了,一个矮小的人影手脚麻利地翻过长椅,绕过庞大的立柜,旋开了礼堂角上一扇平时从不开着的小铁门,月光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他的身影,花白的头,徽伛的背,时当夏令,他穿着一件夹背心。
第二天,我对教堂对面卖花生米的老头发生兴趣。他那花白的头深深地垂在双腿之间,夹背心粘着几根蛛丝,手指神经质地敲着膝盖,偶然有人走过,扔下五分钱硬币,自己弯腰拿走一包花生米,也不能惊动他。
我拿起一包花生,借故问旁边一位当地人:“这个老头住在哪?”
“现在很难说住在哪。从前一直住在教堂里,当了三十多年的琴师哪。有人说他离了钢琴一天也活不下去。可是你瞧,他在这里卖花生米一年半了,居然活下来!”
他居然活下来了?!靠一小时偷来的光辉,照耀其他二十三小时暗淡的生命!当我扔下硬币时,我羞得满脸通红,可是我又不敢多付钱, 我怕会侮辱了一位艺术家的敏感的自尊心。
从此,每当我写作搞得迟了,将到老人来的时间,我一定熄了灯。为使老人放心,我情愿坐在黑暗中,等待音乐像蓝色的波涛把我托去。我听见钢琴颤抖着,歌唱着,教堂顿时明亮起来。所有破烂不堪的家具都熠熠发光,花香流动开来,四下弥漫。连星星都酩酊地飘荡起来。夜这样生动而且鲜明,是因为老琴师用魔术的手指在音乐所到之处灌输了生命的欢欣与真情。
中秋夜,我和几个朋友谈天,回来时已近夜半。我索性不开灯,伫立在窗前等待。这似乎已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内容。我相信要没有老人的演奏会,我一定要失眠了。
“咕咚”一声闷响把我大大地下了一跳,有人摔倒了!我“嘭”地打开房门,三步两跨地奔过去。也许我仓促间弄出很大的声音,礼堂已不见人影。那扇小铁门没有关好,晃了两下。从大大的落地窗泻进来的月光那样清澈,我马上弄清了礼堂中央横着一堆圆木,那是居委会今天来拆下的一批木料,准备是盖宣传栏的。也许老人太性急,被这些该死的障碍物绊倒了。
第二天,有人来代老头卖花生米。他告诉我,老人病了,好像还不轻。我决心插手为老音乐家帮忙了。我召集几位青年朋友,把钢琴从杂物堆的灰尘中拯救出来, 移到便门边,就靠在落地窗前。我甚至想摘来一束盛开的夜来香花, 放在钢琴上。可是我怕老人受不了这么多的惊吓,结果只是把我房间里那把独一无二的靠背椅拖下来。
好几个寂寞无味的夜晚过去了。下弦月刚刚靠上木瓜树,小铁门发出细微的“吱吱”声(经过一星期的完全封闭,它生锈了)。我跳起来,孩子似的把耳朵贴着门缝, 老人会怎么想呢?也许,是上帝发了慈悲吧?!
“琴,琴!”一声绝望的泪音使我手足都冰冷了。
我跌跌撞撞地赶到礼堂,接着就困惑地站住了。月光照在孤寂的钢琴上,而老人却扑倒在杂物堆中那刚清理出来的空间。
我费力地抬起老人僵硬的上半身,发现他手上、肘上都是泥,从小铁门到这里,灰尘厚厚的花砖地面,显示出像蜗牛爬过的痕迹,老人悲切而神志昏乱地嘟囔:“他们把琴搬走了,他们把琴搬走了啊!”
我摇着老人的肩膀, 结结巴巴地说:“不,伯伯,不,是我,我把它移到……”
“快,快带我去!”老人抓得我的手腕发痛,可是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带我去,快!她在哪里?”
我扶着他,不如说他领着我,磕磕绊绊地在缺胳膊短腿的桌椅中摸爬。他那样子看了真叫人心酸,身子热切地朝前倾,双腿却扑簌簌地迈不开步。
我们到了钢琴前。
“在哪里呀?快带我去!”老人迭声催促我。
我惊讶地望望他的脸,立即又沉痛地低下头,只要看看他那狂热跳动的眼皮,那异样闪闪发光的眼白和那茫然的神情,就知道他是盲人。
我紧握住他的双手,把他引到钢琴盖上,老人的胸口发出一阵呜咽,那样深沉而且悲怆。他的双手飞快地摸遍了琴身,似乎在检查他的朋友是否损伤。我觉得冰冷的钢琴在他手指的接触下,充满了和声,好像一位敏感的少女在爱人热情的抚摸下颤栗不安。
我看老人快站不住了,于是转身去拖那把椅子。就在这时,钢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告别似地回答了老音乐家那痉挛的双手和紧贴着琴键的脸。
我弯下腰,想扶起老人。可是迟了,谁能扶起熄灭的生命呢?
为了老音乐家的一生,我愿意有上帝。
原载《今天》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