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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姑娘

发布: 2008-11-03 20:51 | 作者: 舒婷



我初次看见她时,她正拄着一个大笤帚,往冻得通红的小手上哈着热气。一件显然太短的红灯芯绒上衣穿在身上,显得又单薄又可怜。

我向她打听新生报名处,她抬起下颏,指给我后面那一幢白色的楼房。

几天后,我又一次看见她,她穿着男式黑呢大衣,结实的质地,古旧的款式,不相称地装饰了这位“村姑小姐”,使我着实愣了一下。她垂着眼睛在水龙头下洗茶杯,神色郁闷, 像个从什么故事里显现出来的修女。

我拿着调色盒,等着她占用的水槽,她面冲着我,拼命示意着非要替我冲洗。对她的殷勤我莫名其妙,但实在事情缠身,我就撂下调色盒,回到男生宿舍,坐在窗前整理草图。

天黑以前,她把调色盒搁在窗台上,一声不吭地走了。

“哑巴”?我心里一动,问同宿舍的小许。

小许瞅着她的背影,吁了一口气,才说:“你等着瞧吧,她可是这个学院里的一小谜。”

吃饭的时候,常常贪画两笔,或者不愿排队,我总是最后一个进饭厅。打不到菜,就领一份饭,泡上菜汤,拣个角落坐下,边翻阅资料边机械地挖饭吃。

偶然抬头,总看见斜对着的桌边,坐着哑巴姑娘。她同样毫无滋味地吃饭,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窗棂,顺着她的目光,我看见那里有个很大的死蜘蛛挂在自己的网上。天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半年以后,我按照以前的生活惯例,在学院的后山、林子、海边开辟了几块写生的根据地。

黄昏,我攀上后山的岩顶,从这里可以欣赏落日。

一会儿,哑巴姑娘出现了。她见到我,似乎不情愿地折向另一条小道。一个箩筐挂在柴耙上,在她的背后晃动。

同学们说,哑巴姑娘常常满山遍野地拾柴禾。其实伙房根本不在乎她那一小把。

能避开“今天打倒这个”、“明天打倒那个”的叫嚷,能躲掉批判“这个思潮”“那个思潮”的大会小会,到明静的天空下坐一会,是多么惬意啊!

突然我觉得不自在起来,好像背后有一道目光在瞪着我。待我回头,只见一角红衣衫消失在相思树丛之间

下山的路上,我苦苦思忖:哑巴姑娘为什么缠住我?

过了一些日子,是大潮。下午又刮起六级风。我想起在峭崖的老榕树下,站在圮废的古堡上,可以看到丈把高的浪花,听见雷一样的涛声。

我习惯地背起画夹子,走近老榕树。古堡上已有一个红色的身影,惊涛裂岸,哑巴姑娘却凝然不动。

出乎意料的是,她伸手从老榕树的树洞中掏出一卷纸和笔,很快蹲下来,把纸铺在膝盖上,啊,她就是那样写生!

我悄悄走近她。

这是一张很有生气得脸,血液的流动似乎可以从她时红时白的脸上看出来。她的眼睛异常美丽和澄澈,好像她从前垂着眼睫,是为了收藏那四射的光芒。

                                              

                                               70年代末舒婷来京与《今天》成员北岛、芒克、江河、黄锐、徐晓等郊游

突然,她苦恼地瞅着手中的铅笔,在一阵突发的绝望中,她把笔折成两段,摔在地上。她把头埋在臂弯里痛哭着,一个大浪轰然而至,溅了她一身明亮的水珠。

我深深地起了共鸣,想拨开树枝走过去。

但她已经站起来,连眼泪也不抹,把纸匆匆塞进树洞,飞也似地向我奔来,我急忙躲进树丛后面,她擦身而过,竟丝毫没觉察到我的存在。

我又在古堡上,她站过哭泣过的地方停了片刻。我把脸贴着老榕树粗糙的表皮,倾听着,我感觉老榕树的树液活跃起来,像波浪一样奔腾着流向各个分枝,不息的涛声直达地底。啊,老榕树,你是否因一个无法倾诉的秘密而汹涌不已?

从此,我发现自己已不再是根据地的主人。为了不在无意中伤害这颗孤独的心灵,我总是避开她。偶尔,我站在老榕树下远眺的时候,再没有人用目光从背后撵我了。

渐渐地,我知道了她的身世。

她原是美术学院院长严涛的女儿,小名桂子。老画家严涛很迟才结婚,不幸得了娇女的同时,却失掉了贤良的妻子。以后,父女二人,朝夕相处,感情笃深,对这一点至今学院的老教授们仍记忆犹新。

文化大革命中,严涛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兼“走资派”。几场揪斗,几次游街,老画家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之后神通广大的造反派发现他那被查封的大量藏书藏画不翼而飞了。他们把他住的小洋房刨了又刨,连张纸片也没找到。

于是,年仅十五岁的桂子被带到老画家面前审问,孩子突然发傻了,一句话也不会说。据闻,老画家一见女儿成了哑巴,吁了一口气,竟长眠不醒了。

成了哑巴的桂子不仅把她原有的初中课程忘得干干净净,就连“严涛”二字也认不得了。五年来,她漠然走过童年时代的小洋房,漠然走过大字报栏、墙报栏。学校里所有的宣传工具五年来无休止地咒骂严涛,姑娘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她已经超然世外了。

在东北的叔叔,来电催她去,她把电报撕了。

爸爸的老朋友亲自来接她,她竟像生人一样走过去不再回头。

动员她上山下乡,她不走;分配她到工厂当学徒,她不去。学院的新院长有一次摇头说她:“挥之不去,拂之还来。”

这些传说,使我对哑巴姑娘除了猜测之外,又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其实说同情是不确切的,无论是姑娘的神色和举止,都有一种内在的自尊,自尊得使人不敢怜悯。

同学们对我的意见越来越大了。因为我用的颜料和纸笔太费,这倒是真的。我常常把半袋半袋的颜料挤在调色板上,然后搁在窗台。每次都有人替我洗得干干净净。后来我索性把成卷的纸和笔塞进树洞,然后诚实地走开。不知是艺术产生了同情,还是同情心超越了艺术,我的心底时时地响起快乐的歌声。

那时我已有了点小名气。在同学中间叫做“小马良”,而被人保组定为“修苗子”。每逢学院接到什么重大的创作任务,“小马良”也罢,“修苗子”也罢,都总离不开我。

只要我一端起调色板,我就目不斜视。因为从眼梢,我总是瞥见一个消瘦的身影,拄着笤帚,一动不动地站在我们这些画画的  。我半天不离搭架,她半天不挪一步。

就这样过了两年,我画画,她也画画,可是我们仅仅在吃饭时真正相逢。她漠然地看着我,我却不敢正视她。我觉得,这是一个痛苦很深然而意志坚强的怪女孩。也许她还不了解我,认为我不过是借“龙卷风”刮进来的幸运儿之一吧!

最后一学年,我打算创作一幅《海鸥》的油画。可是波浪的折光很难捉摸,使我十分苦恼。我的老师曾教授私下感慨地对我说:“原来的院长严老有一幅油画,名为《风暴之间》,我再也没有见过谁画大海,有那么鲜明的风格。”

话音未落,我发现一角红衣衫在教室门外一闪,后面拖着一把长笤帚。

这天傍晚,我照例避开同伴在宿舍用功。有人轻轻敲玻璃,我打开窗子,啊,是哑巴桂子!她迅速地把一卷旧报纸塞到我手里,微微一笑,就转身走了。

我拿着那卷旧报纸发愣。因为第一次看见她展颜,而且是那么迷人,令人惊异啊!

我打开报纸,眼前显出一幅油画。天哪!我差点叫出声来。随后轻轻把门插上,拉上窗帘。这是一幅描绘大海的油画,画面的颜色熠熠闪光。盯住它看,似乎波涛会苏醒过来,发出威胁般的咆哮。太阳从乌云的束缚中挣出一角,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画的右下角有个贴上的小纸条:《风暴之间》。

我无法形容我的狂喜。只是如何收藏这幅珍品,让我大伤脑筋。后来我灵机一动,揭下小许才贴在墙上的宣传画,把油画钉在墙上,再覆上宣传画。以后宿舍没人,我就揭下宣传画,在严涛的风暴驰骋的大海上沉思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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