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小吴这次来信，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张信纸。他告诉大吴，时下报名托福考试的人越来越多，竞争也越演越炽。上海的大街小巷，以及中学和高等院校，一下子冒出了许许多多的新概念英语班和许国彰英语班，以及出国留学人员英语训练班等补习学校，每天翻开《文汇报》、《解放日报》《新民晚报》，尽是五花八门、层出不穷的招生广告。托福是美国教育考试服务处主办的英语考试，许多美国大学在招收非英语国家留学生入学时一定要参考"托福"成绩的优劣等分。小吴为获取托福高分，正在殊死拼博。他每天起早摸黑，背诵上万单词，练习口语。据说去年十二月上海举行托福考试，九月份开始募集报名，许多人通宵达旦地去外国语大学排队，仍然有不少人拿不到报名号。小吴因此担心今年报名，局面会不会更加混乱？几乎所有做着美国梦的年青人，一见面就打听彼此准备的进度，联系了哪所院校，是自费？公费公派？抑或是自费公派？这些话题不断地刺激小吴，以至他神经高度紧张，提前寄来了美国大使馆教育处提供的经济担保人材料。请大吴务必抓紧落实这一环。
大吴心慌了，他怎么可能有资格做经济担保人？这书面材料上注明了, 担保人必须具备经济实力支付被担保人在美国学习期间的一切费用。他不但凑不起那么多的钱，还拿不出职业証明和身分証来。他急得在屋子里捶胸顿足，坐卧不安，几天下来，眼圈竟黑了一圈。
他硬着头皮去找东京大学念博士课程的王志刚，把困难说了，问对方能不能想法找到一条路。
「担保人年收入最起码是一千五百万以上，相当于大学教授的薪水，否则美国大学不可能为你儿子敞开大门。」
「你路道粗，认识很多上层人物。帮我儿子想想办法吧。」
「这很难办，人家又不认识你儿子，我好意思去求人家。还是等你儿子考过托福，看看成绩后再说吧。」
大吴知道王志刚怀疑小吴能否考出托福成绩，他除了这位熟人之外，已没有其他人可以帮助出主意。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大吴心头上的砝码一层层增加，害得他整日愁眉苦脸，面孔变得蜡黄。两份工作仍需拼命去干，尤其是在慕尼黑俱乐部上班的时候，不可以把心事放在脸上。因此他终于也模倣坪井常挂的皮笑肉不笑的虚假表情，待客彬彬有礼，做事有条不紊。但背地里一有机会，就狠狠地抽上七星烟。
他并不是不注意茉莉小姐起了变化，只因为精神过分焦虑，心态衰老得厉害，目光几近麻木不仁，无暇关注周边的日常锁事。
茉莉小姐平素上班只穿西服，可是有一天忽然换了一身郁金黄振袖和服，亭亭玉立地站立到大家面前。和服的下摆绣着一雌一雄两只蝴蝶，一走动时左右飞舞，呼之欲出，真是漂亮极了。从袖子里伸出来的修长十指, 涂抹了亮丽的翡翠绿黛，一头乌发挽到脑后梳成圆髻，露出脖子后面雪白的肌肤。
她甜甜地笑着，脸上飞起了两朵红潮，身后跟随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客人。大吴定睛一看，竟是那天茉莉小姐露出奶子时几乎贴上脸来的田中，大成建设公司的精英分子。他想起前天夜里下班走回家，看见过一个男人的侧影，映在茉莉房间的窗框上。立刻明白这两人是相好了。
千代子兴高采烈地迎上前去，招呼田中坐在最舒适的位置上，又吩咐大吴打开一瓶拿破仑白兰地，斟满三只高脚杯，一一递到两人面前，然后和田中碰杯，一饮而干。
她笑盈盈地说：「田中君，你真有眼力，看中了我的干女儿。茉莉在我这里修业，本来早就毕业可以自己独立开店，是我舍不得放她走。慕尼黑俱乐部之所以一帆风顺，还不是因为走红的茉莉小姐撑住半边天。你可知道银座最大的百货店老板，当年看中新桥的一位艺妓，硬是和太太离婚，娶那女人为妻。据说那女人写一手好诗歌，会拨弄三弦琴什么的，脸相倒是一般。茉莉小姐其实胜过那人，琴棋书画无所不学，还精通表千家流派的茶道和花道，实在聪颖的很。着名的文学杂志《文艺春秋》，还推荐过她写的漂亮俳句呢。」
「哦，茉莉还有这一手......」相貌堂堂的田中转过脸来微笑地看着茉莉，「听说你歌也唱得很出色，今晚能为我演唱一首吗？」
茉莉小姐露出妩媚的一笑，「好，献你一首台湾歌《何日君再来》」
她站起身，原来略显多余的赘肉已经从她的下巴和两腋底下消失了，身材显得窈窕苗条起来。
千代子明白茉莉小姐这回是「 falling in love」 了，然而她却轻轻地，不为人察觉地叹了一口气。
机器自动推出了唱片，台湾歌手邓丽君时下大紫大红，因这首歌而迷倒了很多日本人。难为茉莉小姐也唱出了邓丽君的那股绵绵深情。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谁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
田中和其他客人听得入迷，忍不住大声喝采，热烈的掌声一阵压过了一阵。茉莉小姐又像往常那样，一股龙卷风似地把俱乐部客人全都吸引到自己周围，从容地指挥起他们来。
田中发现有些客人很面熟，再扫了几次眼光，认出是着名的电影导演和报人，还有文学界呼风唤雨的名作家。他满意地笑了，十分乐意俱乐部有这样快活的气氛。他在海外工作多年，感情上不可避免的空白被茉莉小姐一手挑破。这个女人以千娇百媚和母性般的温柔体贴，使他落入了情网。当他们互相燃起爱欲之烈火的时候，颇觉两情相悦，水乳交融。真觉相见恨晚，彼此有说不完的话。因此田中郑重地考虑过，跟父母商量，讨这个不会让他寂寞的女人做老婆。
田中从东京大学毕业之后，就被派往中东地区进行考察，策划一项重要工程。这个工程从计划到施工，有许多复杂的技术程序, 为此他日以续夜地拼命工作,付出了人生的大半青春。最近伊拉克举兵入侵科威特，点燃了中东波斯湾地区的战火，日本政府才不得不下令撤回外交人员和技术力量，使他得以返回日本，获得过去无法争取的长期休假。
在认识茉莉小姐之前，虽然通过父母有意撮合，也交往过几位出身豪门的千金小姐，却从来不曾有过这种奇妙而开心的感觉，男人的一颗心变得不听使唤，疯狂地贴在茉莉小姐身上。田中自己也觉得好笑，他想不起过去交往的女人有怎样的相貌，只记得那些女人像缺乏表情的木偶，仅仅是漂亮和会说话而已。茉莉小姐却是一个很有情趣的大娃娃，一会儿让他燃烧激烈的恋情，一会儿哄他像小孩，总能拿出最有趣的玩意。他一刻也无法将爱慕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了。
深更半夜，酒席自然要散，客人们便结算了酒钱，纷纷起身告辞。茉莉小姐抬眼见到埋头干活的大吴，就悄悄地对千代子耳语了些什么，然后一手挽着她的意中郎君，离开了慕尼黑俱乐部。
下班时分，千代子走过来轻轻拍了一下大吴的肩膀，「吴桑，我从茉莉那里听说了你的黑户口问题。明天我要邀请一位在法务省上班的朋友来喝酒，试试看能否解决你的签证问题。以后你有困难，请直接对我说吧。」
大吴万分感激地谢过千代子，心里七上八下地等待第二天的进展。
次日晚上，果然来了一位法务省官员，大摇大摆地坐到了沙发椅上。千代子和那人寒喧了几句，就招呼大吴过来，谈论正题。脸上几乎不带任何表情的法务省官员，要他先把有效的中国护照交来，说是设法在上面加盖有待审查的印章，那是一种出入国管理局发给国际难民的临时签证，最多一年有效。大吴记下了地址和电话，隔天赶紧送去了护照和证明材料。
但是打过几次交道之后, 大吴发现这件事对于对方来说, 是一件很棘手的事。 首先，那位官员要疏通上下, 把握时机, 不然弄的不好，会丢掉乌纱帽。其次是大吴拿到一份国际难民登记表, 看过内容之后，不能不吓一跳。这张登记表要求难民自动放弃中国国籍, 暂且取得滞留日本的资格，但没有任何公民身分。大吴真怕失去了中国护照，将来连国门都跨不回去。那位官员也正在为难，不愿冒险，此事到最后只好不了了之。官员还反过来感谢大吴没让他在千代子面前丢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