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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诗一组

发布: 2008-10-17 08:46 | 作者: 陈先发




《嗜药者的马桶深处》


嗜药者的马桶深处
有三尺长的苦闷
她抱住椅子,咳成一团
是啊,她真的老了
乳房干瘪,像掏空了宝石的旧皮袋
一边咳着一边溶化
而窗外,楝树依然生得茂盛
潮湿的河岸高于去年

旧地址那么远,隔了几世。
我贴着她的耳根说:“姑姑,你看
你看,这人世的楝树生得茂盛
你死了,你需要的药我却继续在买。”
是啊,又熬到了
一个初春
又熬过了喘哮发作的季节
她在旧药方中睡着了
她有一颗百炼成钢的寡欲清心。

2000年4月,2005年6月


《捕蛇者说》


蛇因怀疑不长四肢,它不分昼夜地
蜕皮仅仅出于对怀疑的迷恋。
灌木丛中的练功者,通体透亮
仅仅因为他确信:蛇向上昂起的身子
有着非蛇的一段――――
咬住蛇身的牙齿,是使用汉语的、
嗜吃蛋黄的牙齿
仅因怀疑而屡遭虫蛀。多少年了
荆棘里的蛇在生病,它眼中的月轮
它胆囊中的月轮,相互反抗着
吞噬自身的鳞片上留着哑巴的牙印。
可取井水滋养一截绳子,以模拟它虚妄的
滑行;可砸碎它三角形的脑袋
塞进不浓不淡的四边形。哦,练功者在吐纳
他打通任督二脉,就不再说话了
捕蛇者尽在篓中,被或有或无的踪迹
追着跑。春风中,他的竹杆上
长着霉斑,余毒远未排清

2005年4月


《非线性阅读》


今年夏天,我过得毫无秩序
住在上海老弄堂的红格子姑娘,成了我新一轮癔症
的源头
进入厨房之后,我杀小鳟鱼给她看,说
“汝既身怀乳汁,就不必埋头去做厌世者”
当然,也不要迷恋逛街和发牢骚,白废了把碎片
涂抹成神迹的绝技
更多的时刻,衡山路一带是安静的
我抱她入棺,看她大啖松鹤,又把自已的长喙描黑
这几乎不再是个隐喻了:她在《阿鼻道》中
小腹和夜色一道急于求欢,富于弹性

2006年7月


《卡车之侧》


卡车之侧,搬运工分成两排
嘟嘟囔囔的两排。蓝色的两排。剪不断的两排。
他们从车厢卸下搅拌机,砂子
塞在搅拌机里的砂子,和成吨的某物。
(我的秃头叔叔和村长的侄子
也在其间)
他们不得不站成他们认为是“无用”的两排
在村长的牙齿脱落之前。
我漩涡一样的视线里,远处梨花点点,白如报应
但搬运工无权懂得什么叫报应。
整个下午,卡车默默地一路向东
气温被控制在37度2
能作为象征物的东西所剩无几

2007年1月


《新割草机》


他动了杀身成仁的念头
就站在那里出汗,一连几日。折扇,闹钟,枝子乱成一团


我告诉过你,烂在我嘴里的
割草机是仁的,
烂在你嘴里的不算。
树是仁的,
没有剥皮的树是仁的。看军舰发呆的少女,
卖过淫,但此刻她是仁的。
刮进我体内的,这些长的,短的,带点血的
没头没脑的,都是这么湿淋淋和迫不及待
仿佛有所丧失,又总是不能确定。
“你为何拦不住他呢?”
侧过脸来,笑笑,一起看着窗外


窗外是司空见惯的,但也有新的空间。
看看细雨中的柳树
总是那样,为了我们,它大于或小于她自己

2007年3月


《银锭桥》


在咖啡馆,拿硬币砸桉树。
我多年占据着那个靠窗的位子。
而他患有膀胱癌,他使用左手,
他的将死让他每次都能击中

撩开窗帘,能看到湖心的鸭子。
用掉仅剩的一个落日。
我们长久地交谈,交谈。
我们的语言。她轻度的裸体。

湖水仿佛有更大的决心,
让岸边的石凳子永恒。一些人
坐上小船,在水中飘荡
又像被湖水捆绑着,划向末日

后来我们从拱门出来,
我移走了咖啡馆。这一切,多么像时日的未知。
他独自玩着那游戏
桉树平安地长大,递给他新的硬币。

2007年8月


《两次短跑》


几年前,当我读到乔治·巴塔耶,
我随即坐立不安。
一下午我牢牢地抓着椅背。
“下肢的鱼腥味”、“对立”:瞧瞧巴大爷爱用的这些词。
瞧瞧我这人间的多余之物。

脱胎换骨是不必了。
也不必玩新的色情。
这些年我被不相干的事物养活着。
―――我的偶然加上她的偶然,
这相见叫人痛苦。

就像15岁第一次读到李商隐。在小喷水池边,
我全身的器官微微发烫。
有人在喊我。我几乎答不出声来―――
我一口气跑到那堵
不可解释的断墙下。

2008年4月


《垂柳》


在我的笔记里,垂柳垮不去:
它的矛盾仅供人观看。
每年春天,它迅速占据我的河滨,我的床榻。
吹过我―――授语言的饥饿于无名。
夜间,总有人默默抱着它。
失去的古塔,
也被它找回。尽管,再无须我去记录。
就在几分钟前,在垂柳深处―――
我断掉的手臂上又长出一条新的。
垂柳告诉我,
“你们所见的牢狱都不是真的。”
而权力的柳丝依依,仿佛已被耗尽。
更多的时候,
我们几个坐在树林中发牢骚。
抱怨单边主义像这垂柳吸干了
每一件为它所见的东西。
抱怨我们自己,嚼过的每一块干面包片。
我们说:“瞧,垂柳在这儿”――
但我们移不动它。是否证明它形同虚设?
我们已不是少女。
我们从来就不是少女。
我们深知在这世界的根部,
有我们永远爱不上的戒律,
如同垂柳作为一个喻体正日渐稀少。
吹过我―――吹过我的床榻,
当它低下头,
异常辽阔的湖面朝脸上扑了上来―――
我曾经屈从的一切,如今都已不见。

2008年8月


《翠鸟》


池塘里,
荷叶正在烂掉。
但上面的鸟儿还没有烂掉――

它长出了更加璀璨的脸。
时而平白无故地
怪笑一下。
时而递给我一个杯子,
又来抢这只杯子,剥去我手心的玻璃。
我们差不多同时
看见了彼此。却并未同时忘掉。
如此有更多容器供我回忆,
复制老一辈的戒心。

还有许多自我。
有许多平衡。

哦,这里有多么璀璨,多么忠实的脸。
让母亲在晚饭中煮熟更多的亭子。
而我们相互的折磨将坚持到第二天早晨。

2008年9月


《不测》


傍晚安谧如蛋黄立于蛋壳里。
破壳的钟声,滑过不育的丝绸。
我盘膝坐在阳台上,
像日渐寡欢的蜘蛛。

隔壁的百货店。售货员扛着断腿走出,
塑胶模特儿完成了白日的欢愉,此刻被肢解。
我也有一劫。误读―――分出了彼此,
副教授揪去我的脑垂体,隐身于小树林

有人轻拍我的肩膀
唤我进屋去。
大家坐在那里,举着筷子:
决裂的晚餐已经做成

何处钟声能匹配我的,丝绸。
像此时,多需的手正搅动
多重的手。火苗
从她的指甲上窜起,闪烁着不测。

2008年9月29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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