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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发布: 2008-10-03 08:17 | 作者: 扫舍



 

六,

 出租车到了衡山路的东亚饭店,让路易在前台登记好了房间,回头看看吴玫,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地对他说,本来在金茂楼上的旋转餐厅订了座,想让你看看上海的夜景,你不舒服,我还是取消吧。要不,我先走,你好好休息?

让路易一把拉住她的手,说,不要,你不要走!我们还没有好好谈谈,我有许多事要告诉你,让路易停顿了一下,他想起他的不辞而别,他在飞机上为她流的那些眼泪,他这些年没有停止过的对她的寻找。他等了这么多年,他不想再等待了。他看着吴玫,对她说,你只需要等我一会,我去冲个凉,吃药,然后我就跟你去你想带我去的任何地方。

吴玫说,好的,那我在大厅的咖啡厅里等你,你不用着急,我们还有时间。

进到房间,让路易放下行李,将自己陷在了沙发里面。终于到了,他想,她就在楼下,咫尺之间,我终于找到了她!五年了,从让路易决定寻找吴玫开始,五年过去了。

让路易从来没想到过他的生活,最终还是会受益于他当年做出的学习中文的决定。二十一世纪开始,中国的经济腾飞,是八十年代末在北京语言学院学习的让路易无法预料的。这个远在东方的国家,一下子就成为了世界的关注点。让路易的中文特长,让他顺利地在大公司找到了工作,他常常被派往中国,做投资考察或商务会谈。他一次又一次地飞往北京,却从来没想到过吴玫已经离开了那里。

每一次去北京,他都试图寻找她。他去她曾经任职的报社,怀着侥幸在传达室询问是不是有一个叫吴玫的记者。报社已经完全变了样,原来的旧四合院早被拆除了,现在是一座高大而现代的大楼。传达室的人问他,你要找的人是那个部门的?有没有她的电话?他什么也答不出来。然后,他去安定门,吴玫住过的那个老式的宿舍楼还在,只是在楼前增加了一个崭新的中国牌楼。他走进去,里面的走道和过去一样的黑暗和杂乱,破旧的家具满是尘土,有些废弃的纸盒,塑料袋,只是看不见过去每家门口都堆积的大白菜了。这破旧让让路易觉得亲切,他甚至因此而生出希望来。他敲响吴玫曾经租借的101号房门,等待开门时他紧张地幻想着开门的会是玫,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个老太太的白发。老太太对他摇摇头,说这里的居民已经换过好几次了,十几年间,北京新建了多少楼房啊,你要找的姑娘肯定早就住到那些新房子里去了。

让路易失望地一次又一次地行走在北京的街头。路过厂桥的火锅城的时候,他想起是在那里第一次尝试了四川火锅的辛辣,他被辣出了眼泪,不断地咳嗽,舌头上燃烧着火焰。吴玫和她的画画的朋友蔡青不停地笑话他。好像就是在那里,蔡青问他有没有可能担保他去巴黎学习。如果换到今天,我一定会帮他的忙。让路易想,可是那时候他不过是个没有工作的学生,他哪有什么能力担保别人?让路易记得也正是那天,他看着吴玫和蔡青,然后被突入其来的妒嫉抓住了。

吴玫和蔡青在吃饭的时候一直在谈着一件正在发生的大事,一些学生要求改革,他们游行,停课,然后驻扎在广场上。让路易记得吴玫和蔡青激烈地争执起来,蔡青很激动,兴奋地说他和他的学生们正在做一个塑像,要放置在广场上,那将成为一个新时代的标志。他说他要好好的吃顿饭,因为第二天,他就要参加绝食了。他不断地提到一些沉重的字眼,机会,革命,还有命运什么的。让路易的中文跟不上他们争执的速度,他遗漏了一些字眼,但他听懂了吴玫在苦苦地劝阻。吴玫的脸都急红了,她看着蔡青,眼里有了泪水,她对蔡青说你不要去,不要去,我们只不过是些小人物。 蔡青很快地喝酒,那种很烈的北京二锅头。让路易也跟着他喝,他喝不出那酒的好来,只觉得喉咙好像被刀子拉了一下,舌头上的火焰钻进胃里更猛烈的烧了起来。让路易看着蔡青将吴玫搂在怀里,有些结巴的说她说,你害怕什么呢?我们是无产者,无产者失去的只有锁链,不是吗?然后,他用手指指着让路易,说,你懂吗?法国人,你们有多么艺术和浪漫,可你们懂得做中国人的悲哀和痛吗?蔡青的眼睛是红的,说完,他把手往高处空晃了一下,做了个苍凉的手势。

让路易的头轰地一下就大了。从未有过的妒意撕咬着他的心。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用手指着他,那么紧地搂着吴玫,吴玫眼光里的担忧和牵挂是让路易从没见过的。他被一下子隔离在他们的世界之外,只是一个傻乎乎的外国人。他嫉妒吴玫和蔡青之间有的那种相融和分担,他更嫉妒他们所在的这个时刻,他们所拥有的这种青春,有浓度的青春。

革命和艺术,爱情和热血。让路易想起父亲对他说讲起的六十年代,父亲曾拥有过的青春,“我年轻的时候也拿过一本毛的红书,在巴黎街头往警/察身上扔石头,真是令人难忘的经历,革命,还有摇滚,那时候都是最时髦的东西!”。父亲的那一代,还有过"不创造,毋宁死“的激情,而让路易这一代,却早在富裕中失去了理想。让路易想起自己的小城,舒适的宁静的日子,凝固了一样的缓慢,绵延的葡萄园的甜香,蓝而高远的天空,看上去都是天荒地久的样子。他的青春,就在这平静中被不动声色的被消耗着。 让路易很想对蔡青说,其实他也是无法懂得一个法国男孩内心的孤寂的,没有变化的日子,没有破坏和建立的日子,让人生下来就老了。

让路易曾以为这个叫吴玫的中国女子,也许就是那个改变他人生机缘。他过去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女孩,她是纤弱的,小小的腰肢,小小的胸,孩童一样的生涩,似乎毫无女人味,而让路易却觉得她比他过去认识的所有女孩都性感。她丝一样光洁的脸,细腻紧实,她看人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专注,黑色的瞳仁深而神秘。她是那么敏感和自尊,每次让路易想送她点什么,哪怕是最微小的礼物,她立即有一种被伤害的紧张。让路易看到了她企图用倔强掩饰的脆弱,这让他十分伤感。这个年龄的女子,在他的国家正是享受青春的时候,约会度假,在海边将饱满的身体曝露在阳光下。没有人会像吴玫这样承担着,承担着一些应该完全和她没关系的东西。她如同一个在粗砺的背景中陈列的瓷器,令让路易感动,也令他提心吊胆不知所措。 让路易最初对吴玫的好感,不过是段异国的插曲,而现在,这插曲正一点点地演变成主旋律,他想,他是爱上她了!这爱情的滋生,令让路易害怕。有许多次,在冲动中他几乎想坦白地告诉吴玫,我爱你,然而,导师的话又在下意识的阻止他。千万不要和中国女孩恋爱,她们爱你的,不过是你的护照和钱。他想吴玫应该是不一样的,可他怎么能肯定呢?她有那么多他深入不了的地方,她的激情,她的悲情,都是让路易陌生的,让路易习惯了明朗和直白,他解不开吴玫内心的千千绕。他真的只是个平庸的男人,他觉得自己是承担不了那种复杂的。

有一次让路易在巴黎的一个酒吧和朋友聚会,酒吧里正放着乔治麦克的歌,朋友们都说这歌手太过时了,他的歌唱过于甜腻,让路易却在那歌声中失了神。他听着乔治麦克唱《耶稣对一个孩子》,他捕捉着那些句子: 我这些年来一直在等你/ 当一切开始的时候/ 他带走了你的爱/ 但我依然要说/ 你所说不出口的话/ 我将为你歌唱/ 歌唱我们本应拥有的爱情/ 我将为两人预备/因为每一份记忆/都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你将永远是/我的爱人

这是甜腻吗?让路易想,不是的,甜美是不会让人流泪的. 只有深情, 怀念,流逝和失去才会让人眼睛湿润. 这是一个人在静寂中和自己的内心对话,然后回想起爱过的人,离开的城市,老去的年华…….还有,这所有的变迁之后深藏着的一如既往的情谊和温暖。他觉得那正是对离去了的二十世纪的缅怀,他想起了北京,天坛前面空阔的大道,两旁笔直的杨树,有鸽子掠过黄色的琉璃瓦顶,鸽哨久久地鸣响。让路易无声地流了泪,他几乎快放弃找到吴玫的希望了,他甚至想到她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十几年,什么不会发生呢,生命是那么不经一击,马路上疾驶的汽车一个瞬间的差错就可能将一切都改变了。

七,

 东亚酒店下午的咖啡厅里,除了吴玫再无别人。她要了杯加奶的力顿红茶,拿出一本书准备读。书上的字一行行地在眼前移动,她却全然不知是什么意思。无法集中思想,她索性放下书来。

从身边的落地窗看出去,是她喜欢的衡山路。两旁梧桐树的叶子在深秋已落得快光了,灰黑的树枝很苍桑突兀地向天空举着。吴玫看着窗外走过的行人,从容的散步的老人们,衣着时尚的女孩子们,背着大包晒得全身发红的西方年轻旅游者,仍然穿着短裤疾走而过。眼前的一切,在秋日的暖阳下显得那么闲适,是吴玫在二十二岁时渴望过的生活。 都回来了,那些外国人,他们再次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个东方的国家,赚钱,定居,旅行,和中国人一起和睦地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这真是奇怪,这个国家,当它和世界隔绝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糟,而等到它和世界相融合,它所有的魅力就显现出来了。吴玫想起她在法国电影《印度支那》里听到的那句话,一个越南诗人说的那诗句:亚洲是不死的。这大概就是东方吧,有一些东西总是要面目全非,总是要死去一次,总是要在致命的痛楚之后才能改变。

吴玫在那一年是无法想到的,不过是短短的十几年时光,她还没老,她个人和这个国家,就会发生这么大的改变。

同样是安静无人的咖啡厅,吴玫想,89年的夏天却让人那么绝望和伤痛。在北京的王府饭店,八月的一个下午。吴玫和李薇,冉然一起在王府饭店的咖啡厅喝下午茶,那是冉然,李薇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总是人头簇拥的王府井街上那天人迹寥寥,王府饭店里的住客也几乎走空了。整个大堂毫无人气地空着,那种空落,不是曲尽人终,而是嘎然弦断,透出没着没落的凄惶来。吴玫感到了入骨的寒冷,心跌成碎片。

六月以后,北京的外国人大都离开了中国。冉然也走了,却又在八月的时候回到了北京,为了他放不下的女子。他带着证明去了李薇的民族歌舞团,拉着李薇的手站在歌舞团领导的面前说,我要和这个女孩结婚。

冉然被告知这是不合规定的,歌舞团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我们不会批准的,你回去吧。 在耐心等待了一个星期后,冉然再次来到了团长的办公室。

团长礼貌但冷淡地说,已经对你说过了,这样的事,要汇报到我们的上级,等候他们的研究和决定。

冉然笑嘻嘻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我只是想问您和您的上级要研究多久?

团长说,那可说不好,一周,一月,一年都是有可能的。

冉然继续笑着说,不急,不急,我们有耐心的。然后,他从容地坐在团长办公室的沙发上,从背包里拿出一瓶水,一袋面包和一本书,说,您看,我都准备好了,就在您这里等着结果。今天没消息,我明天再来,和您一起上班。

哎,哎,你可不能这样,这是干什么啊?团长被冉然着实惊了一下。

我不说话,会很安静的不影响您工作,您就别客气了,忙您的事儿吧。冉然说完,舒舒服服地在沙发上给自己找了个姿势,把书举到了眼前。

三天后,李薇接到了人事部的通知,结婚介绍信开好了,同时交给她的还有一份除名通知书。

李薇终于要走了,她将和冉然一起去德国,她来和吴玫告别,带着出逃成功的喜悦。

吴玫对她说,祝福你,我为你高兴!她是真心地为李薇高兴,一个在这样的时候千里迢迢来娶你的男人,是可以将终生交给他的。

李薇关切地问她,让路易有消息吗?

吴玫摇摇头。

李薇轻轻地说,吴玫,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蔡青已经不在了,这个地方,是根本没有未来的。你和让路易之间,是不是可以有可能在一起呢?你就一点也不爱他吗?

爱?吴玫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和让路易之间有爱吗?她突然意识到,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从来没有说过爱的,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他走得那么突然,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了。吴玫想,他是害怕了,害怕被那一夜情拖累住。 

吴玫坐在东亚饭店想到这里,不由得对自己刚刚接到的让路易再次生出疑惑来,她想,为什么让路易要来?为什么他要苦苦地寻找自己,在这一切都过去了那么多年以后?她想到自己这些年的经历,离开北京去广东,从一个记者变成一个商人,然后来上海定居。她努力和所有的人一样生活,试图遗忘过去,她需要的只是平静,她几乎已经做到了,或者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

几个月前,吴玫在自己电脑上的SKYPE系统上看到了一句留言:嗨,你好吗?这留言来自一个她不知道的联系人,她不假思索地删除了,网上总会有些无聊的人找人闲聊,吴玫可没有那个兴趣。过了几天,那留言再次出现了,仍然是,嗨,你好吗?如果不打扰你,请回复我一句。吴玫有些不耐烦了,她回复说,我确实被打扰了,请不要再发消息。

电脑沉默片刻,显示了另一行字:我只是想知道1989年你是否在北京?

吴玫有了些惊讶,回答说,是的。

然后,她看到另一行字:那么你是否认识一个在北京语言学院的法国人让路易呢?

吴玫楞住了,她紧紧地盯着电脑屏幕,觉得诡秘异常,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她站起身来,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又上了一次卫生间,然后回来坐在桌子前,那行字仍然在那里,固执地等着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回复:是的,我认识。

屏幕上的英文突然改成了中文:你是吴玫?

她说是的,那么你?

我是让路易!是的,是我。

吴玫情不自禁地打出了两个字:天啊!

她看到了回复:是的,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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