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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电影里的城市

发布: 2010-2-18 19:00 | 作者: 陈河



      
       三
      
       就在这天的下午,李松正寻思着是否要在明天回地拉那的时候,他听到城里想起了枪声。枪声开始是稀稀落落的,后来渐渐密集,听起来好像是中国人大年除夕全城人都在放鞭炮似的。李松伸头到外面一看,只听得子弹的呼啸声和发射声,可就是看不见开枪的人。突然,他看见了一个持枪的人出现了,就在旅馆对面的马路中间,拿着一枝冲锋枪向天扫射,然后另一个人过来了,手里有一枝步枪,也向空中开枪。李松赶紧离开了窗边,这么密集的枪声,弄不好就会有流弹打进来的。
      
       这突如其来的枪声让李松感到一定是发生了重大的事情。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把房间里那台黑白电视打开了。这台破旧的电视机屏幕上全是闪耀的雪花和噪音,李松用手掌猛烈地击打着机箱,随着显像管的温度提高,渐渐在雪花中浮出一些人影和声音。他把调纽扳到英语的欧洲新闻频道EURONEWS,那里正在现场直播地拉那的骚乱。画面上展现了一群人站在一辆坦克上横冲直撞,在地拉那大学街倒退着开行;一个手持四零火箭筒的人肩扛着武器将一枚火箭弹射向了总理府。大批汽车被推翻燃烧,商铺被抢掠,几具尸体倒在马路边。欧洲新闻的主持说阿尔巴尼亚首都地拉那陷入混乱,机场关闭,政府瘫痪,军火弹药仓库被打开抢掠一空。全国人民的财产在金字塔集资计划中化为泡影,所以人民起义了,全国范围发生了动乱。
      
       对于电视上说的动乱,李松心里倒不觉得意外,因为地拉那近几个月局势一直紧张。从去年开始,一种高息集资的运动在阿尔巴尼亚开始盛行,利息高得惊人。这种金字塔式的骗人把戏必须不断扩大吸收新的入股者才能保持资金链运转。阿尔巴尼亚人还没见过这种把戏,以为是上帝给他们的生财之道,而且政府也在鼓励人民把资金投到集资公司去。近几个月这种狂热的集资达到了高潮,很多人变卖了房产把钱投了进去。但是最近以来,混乱的局面开始了,很多集资公司资金链中断派不出利息了。李松出发之前,地拉那的人们已在排队提款,人心慌慌。李松想不到仅仅过了几天,这件事会演变成这样一场武装大起义。欧洲新闻主持人说动乱的背后或许有反对党在操作,现在阿尔巴尼亚变成了火药桶,很可能会爆发大规模的内战。美国和西欧国家已经开始紧急撤离侨民。电视镜头上播出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大力神直升机在使馆官邸区接走了家属。
      
       李松开始往地拉那拨电话,可是一点信号也没有,地拉那的邮电通讯都中断了,变成了孤岛。他在地拉那的仓库里还有大量的药品,真不知会不会被人抢掠一空呢。但是此时他的心里倒不是很担心那些货物财产。当一场大革命式的运动席卷而来时,人们在集体失去财产时的痛苦会减轻许多。
      
       这个时候,伊丽达打了电话过来,问他还好吗?李松说他没有事,他已经知道了地拉那的情况,可他不明白吉诺卡斯特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人在打枪,是谁和谁在战斗?伊丽达说现在城里的枪声不是战斗,而是起义,是一场革命。人民开枪是向空中打的,是表示他们对在集资骗局中失去财产的愤怒。伊丽达说,他住的旅馆附近的城堡下面的地道通向一个军火仓库,现在已被人打开了,全城的人都跑过来去拿武器,所以这一带枪声会特别密集。伊丽达说过一忽有一辆车子会载着医院这边的人前往军火库,她也要跟着来。在进入军火库之前,她会先来旅馆来看他。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伊丽达匆匆忙忙跑进了旅馆,一进房间的门就紧紧拥抱了李松。李松能感觉到她的两只胸脯挤压着他的身体,战乱时候人们的行为改变了,变得亲密了许多。伊丽达的打扮也变了,穿着山地民族的服装,头上包着一块黑头巾,裙子一角掖在腰带上,很象法国七月革命时期那幅著名的油画里那个带领人们起义的自由女神,只是伊丽达没有象画里举着战旗的妇女半个肩膀不穿衣服袒露着一只乳房。李松问她为什么也来拿武器,她说每家每户都有了武装,她们家也得有。李松说那你的那个外科医生未婚夫为何不来帮你拿?她说他是个追求理性的人,不喜欢暴力,所以没来。伊丽达说现在她得走了,还问李松呆忽儿是否也给他顺便捎两个手榴弹来?李松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捉住了伊丽达的肩膀,说:
      
       “伊丽达,我也想和你一起去军火库拿武器。”
      
       “你也要去?可你是外国人啊,恐怕不大好吧。”伊丽达说。
      
       “不,我一定要去。我刚才突然感到,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个时刻,这是我很早的时候在看你们的黑白电影时就决定的事情,真的,对于今天的事情我有说不出的兴奋。”李松说。
      
       “李,我有办法了。刚才我来的时候,看到有的人戴着黑色的面罩,只能看见他的眼睛。你可以用我的黑头巾蒙住面孔,这样人家就认不出你是中国人了。”伊丽达说。她把头巾解了开来,她的金色的头发顿时撒了开来,看起来动人极了。
      
       李松用她的黑色丝绸头巾绑在自己的眼睛之下的鼻梁上,只露出眼睛部分,这样就成了一个蒙面人,看不出他是中国人了。他跟着伊丽达出了旅馆,向着城堡方向跑去。
      
       城堡在暗红色的天空映衬下显得巨大无比了。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在响着枪声,子弹的光芒把天空映红了,不时有洩光弹如流星闪过留下好看的轨迹。通向城堡的石头甬道不宽,现在已挤满了人。起义的人群在慢慢地前行,脸上有一种古怪的表情。伊丽达牵着李松的手,生怕他会走失了,或者被人认出来。要是有人想和李松说话,伊丽达赶紧抢过话头,替他回答了。
      
       他们终于走到了城堡地下军火库的入口处。这里以前是由部队重兵把守的,动乱一开始,所有的官兵都放下武器自动解散,回家不干了。这里的电力供应已被切断,没有灯光照明,外边一只大油桶在燃烧着,发出了亮光。从地下军火库出来的人都打着火把,脸上被烟火熏得黑黑的,肩上挂满了枪支。进军火库的的人先要自己制作火把。门口有一些木棒,有一些擦机器的油棉纱。李松把油棉纱缠在木棒上,蘸上了柴油,点上了火,就成了一个非常明亮的火把。
      
       他和伊丽达打着火把走进来军火库,李松心里发怵,弹药库里烧着这么多火把真是太危险。但集体的行为让人胆子加大,什么也不怕了,高举着火把只管往里面走。军火库里面很宽大,隔成很多的空间,李松见到了旁边的一些库房里有一架架高射炮,在火光照耀下象是史前的恐龙化石一样无声无响。洞壁上还隐隐可见一些壁画,有恩维尔.霍查,还有毛主席的画像。在洞穴深处常规武器库房,他看到了地上撒满了黄灿灿的子弹,好多子弹箱被打翻在地,绿色的木箱上清楚地印着中国制造的字样。五六式冲锋枪、班用机枪、半自动步枪一排排摆在枪架上。还有手榴弹、地雷、火箭筒、喷火器都散乱在库房内。李松问伊丽达喜欢什么枪,伊丽达说自己也不知道,她从来没摸过枪。李松说我给你拿一枝冲锋枪,外加两百发子弹。他自己则扛了一挺班用轻机枪,捎带着还捡了枝五四手枪揣在了兜里。
      
       从地下的军火库出来,扛着沉重的枪支,打着火把,伊丽达李松随着人群走向了城里。现在城里得枪声开始冷落了下来,整个城市里到处闪耀着火把。拿起了武器的人起先都游逛在街上,不时地冲天空开枪。令李松奇怪的是,有很多人包括伊丽达都穿着古老的传统粗布衣服。和电视上地拉那暴乱的人群完全不一样,这里的人非常地理性冷静,他们没有去抢劫商铺,也没去焚烧汽车。他们只是把自己武装起来,举着火把在黑夜里慢慢等侯着。到后半夜的时候,起义的人们开始打着火把集中到了市政府广场,好些人在发射彩色的信号弹,好看得象节日的焰火。一支铜管军乐队不知什么时候组成的,吹奏着雄壮的进行曲开进了广场,李松惊喜地看到那个餐馆里的青年侍者在第一排吹着长笛。广场上枪支如林,情绪高涨,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指挥台上,站着几个刚刚推选出来的领导人。一个戴钢盔的人挥舞着手臂开始演讲,李松认出他就是那个在城门口检查过他的车辆的那个钢盔秃头,他演讲时的姿态好极了,象巴顿将军似 的。伊丽达在一边低声给他翻译着,说现在南方的城市已经联合起来,组成南方联军,他们将准备北上进攻地拉那,推翻现行的政府。
      
       闹腾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李松才回到旅馆睡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升得很高。他睡得很不安稳,做着乱七八糟的梦,以至醒来之后他觉得昨夜的奇妙经历只是梦的一部分。可是他摸到枕头底下那支被他的体温烘得热乎乎的手枪,探头看看床下,那挺轻机枪也还躺在地上,这让他相信昨夜这些事都是真的。他起来了,看看外面的街面,外面很安静。
      
       他穿好了衣服,洗漱完毕,要出去到那个小酒店吃早餐。他临走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那支五四手枪别进了腰头。他沿着石头斜坡走下去,上了石级,看到街路上没有行人。经过昨夜的一夜兴奋,城市现在还没醒过来。他进入了小酒店,戴菊花帽的妇人坐在灯影里一动不动,那个长笛手青年侍者不在了。李松要了一点面包和咖啡,一边吃,一边看着店里的那台彩色电视。这里的电视信号很清楚,他们收看的是边境对面的希腊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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