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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断南飞雁(四)

发布: 2010-2-11 19:24 | 作者: 陈谦




       南雁!沛宁的声音也高起来,打断她,说:Watch your language (注意你的语言)!我说的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太搞笑了。哎,你对付不了那么复杂的问题,我竟然忘了。你若真想了解,推荐你去看 Robin Baker 那本经典的《精子战争》,那里面说得很透彻,你应该能读懂。

       Watch you language!南雁又叫了一声。你太过分了,你真是太过分了!说到这儿,南雁又开始抽泣,她不再说话,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在这秋天的雨夜里,令人心寒。沛宁冷静下来,说:对不起,是我说错了。我也知道,这些年,我对你在感情上看顾得很不够。确实像美国人讲的,我在婚姻上做的功课确实太少了。这我心里是明白的。我总是想,等日子安定下来,我一定补回来的。南雁这时停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冷着声说:就象那颗你承诺过的钻戒?沛宁正色道:是的,你以为我忘了吗?我都想好了,到我们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的时候,我们一起到 Tiffany(蒂芙尼)去,你亲自挑一个你自己喜欢的。我说过的,就要做到。包括到时代广场迎接新年,我们找一年,带南南宁宁一起去。

       南雁打断他,说:这么多年的夫妻做下来,你还是没懂我。我在结婚前就跟你说过了,我不在乎这些。停了一下,南雁接下去,说:其实我心里是佩服你的,从一开始就是。我从来就喜欢那种很懂得自己想要什么,又不放弃追求的人。你在事业上那么执着用功,可以讲是我的榜样。感情上的事情,老实讲,失望也不是没有过的,但都过去了。作为生物学家的妻子,我也明白,人类本来就不是一夫一妻的动物,两人在一起,过不了三五年,任你怎样努力,大脑也不可能分泌让人兴奋的多巴胺激素了。沛宁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她:对不起,多巴胺不是激素,只是一种化学物质。南雁瞪了他一眼,接着说:那些事我早看穿了,我真的没有抱怨,在这点上。

       沛宁心里也为南雁的夸赞有些高兴,但她话里藏着的更多的冷,让他在这黑夜里感到惊心。他叹了气说:我想你是太累了,这样熬下去,健康怕都要出问题。嗯,这样吧,你好好想一下,如果你愿意,不是,我是请你认真考虑一下,那就回到家里来吧。沛宁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可话一出口,他感到了解脱。南雁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回应沛宁的话。孩子们也大了,我知道带孩子是最磨人的。马上到了上学的年纪,就更需要看着,还要送课外活动,要学这学那,老实讲,我这几年怕是帮不上你的。这算是我的请求,就算是支持我。我们现在的条件好多了,我的工作很稳定,房子贷款的负担也不重,从经济上讲,你退下来,生活的品质也不会受太大的影响。有你在家照顾,生活的质量还会更高。We should have our family life(我们该有自己的家庭生活)。

       沛宁记得南雁直到站起来,都没有再说话。她走到水池边洗脸,洗了很久,南雁弯下腰,不听地往脸上扑着水。那水龙头一直开着,在这静夜里,哗哗的水流声似乎无以穷尽。沛宁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刚想上前去拧上开关,南雁就直起腰,“啪”地一下,关上了那个水龙头的开关,夜就此静了。

       沛宁的话说过,也就过了。天一亮,他又让那滚滚向前的车轮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回到日常的轨道上。直到了第二个周末的傍晚,沛宁为了准备夜里的讲座,提前回家。他将车子一停进车库,就注意到车库深处堆了五六只叠起的纸箱。南南和宁宁在厅里打闹着,见他进来,南南立刻甩开手中的玩具,高声叫着“爹地”,呼啸而来,抱住他的右腿,而胖礅礅的宁宁,落在后面,蹒跚而来。沛宁蹲下身来,将他迎到怀里,在南南宁宁嗲声嗲气的争宠声里,沛宁想,自己真是错过了多少这样的美好时光啊,就将他们搂得更紧。转眼看到厨房、客厅、起居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空气中是一种沛宁非常熟悉,却一时说不出来的食物的香气。他搂着南南宁宁起身,看到炉头上坐着的砂锅正在扑气,过去关小了火,掀开一看,扑鼻的香气。他想起来了,那是鱿鱼干的味道!这气味是如此北海。他站住了,看到锅里那些海带结、萝卜和排骨,竟有点想哭。南雁那些菜谱!这个念头闪过。他叫起来:南雁!南雁!声音是那么响,以致两个回到厅里玩耍的孩子都停了下来,齐齐看过来。南南说:妈咪在洗澡间!沛宁走到孩子们的卫生间门口,看到南雁戴着一对明黄色的橡胶手头,系着围裙,跪在那里刷着浴缸。

       见沛宁走近,南雁停下,转身站起,一边脱手套,一边说:我回家了。沛宁没有反应过来,他甚至都忘了他那夜里说过的话。南雁又说:我辞职了,跟系里递的信。沛宁一惊,他完全没有想到,南雁跟他都没有商量,甚至提都没提一句,就作出这样的抉择。他呆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说:你肯定?这是大事,可不要冲动了。南雁的眉毛挑起来,看向他,笑笑说:你该说的是:Welcome home!老爷!沛宁一下就放松下来,心下觉得简直是解脱,说:那当然,当然。南雁盯牢他,那目光就有点虚了,沛宁赶紧说:Welcome home,honey! 趋前想要拥抱她一下。南雁抬起手,示意他手脏着。

       沛宁的心有点凉,退出一步,说:你肯定吗?我希望你是高高兴兴的,是 by choice(自行选择)。南雁说:这你放心。沛宁仍忐忑着,说,也就这几年,等我拿到终身教职,孩子也大些了,你要愿意,还可出去做事的。美国人都这样呀,五六十岁的女人,还进学校念学位呢。南雁笑笑,这笑就有点勉强了。沛宁赶紧说:一进门就闻到了你煲汤的香气了,让人流口水呢!南雁挑起眉,说:可见煲汤是多么伟大的事呢!

       沛宁心神不定地转出去,进到厨房,想到冰箱里取果汁,扶到手把上,一眼看到冰箱右门上方,果蔬图案的吸铁压贴着南雁的生物化学本科毕业证书。沛宁一愣,抓着把手,盯着那证书上的花体字发呆。南雁这时走过来,站到他身边,安静地陪着沛宁看。两人间没有就此交流。沛宁一直都没有想明白,南雁贴出毕业证书是什么意思。

       那张毕业证书也就在这门上贴了三四天,忽然就消失了。日子就这样过起来。南雁每天早晨早起为孩子们做好早餐,一边盯着南南吃,一边喂宁宁,帮他们穿好衣服,送南南去坐校车,然后自己开车送宁宁去幼儿园,再回家收拾。南雁回家后,从来不曾停过,刷墙,换地板。在前后院不停地挖挖移移还不够,又请人重新装修了厨房和卫生间。她还热衷于将那些家具今天换个位置,明天变个罩面。窗帘则一会儿挂流苏,一会儿又变出蝴蝶结,整个房子里,到处加加减减,热热闹闹,虽让沛宁觉得非常闹心,却又不便提出。

       南雁那时将家里弄得一尘不染。任何时候走到厨房,卫生间里,锅碗瓢盆,台桌椅凳,玻璃,处处都亮到发出寒光,到了最后,沛宁都要怀疑南雁是不是生出了洁癖。洁癖本身也许没什么,但这种变化却让生活变得很不方便。特别对沛宁这样一个大忙人,简直要生出痛苦。他回到家中,需要的是放松,随心所欲。他跟南雁说过,但她并不退让。

       在南雁出走之后,沛宁偶尔看到书上说,有些强迫症患者,比如有洁癖之人,其发病的根源,是因为他们在现实的世界里对一些在他们看来十分重要的事情上失去了控制,深感挫折,只能将注意力凝聚在家庭或个人生活里他们可以把握的范围内,走向极端。后来,南雁的好友亚兰在旧金山见到出走的南雁,沛宁专门问了南雁的生活情形。亚兰说:南雁现在太忙了,住的地方就远没有她在家里那么讲究了。娇小细腻的苏州女子亚兰措辞相当谨慎,真可谓滴水不露。沛宁也就不再追问。

       南雁那时居家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讲,又是简单重复的。每天下午两点半接回孩子们,带到社区的游乐场去玩耍。南南眼见大了,周一去上钢琴课,周三画画,二,五下午带去游泳课,周四去唱歌,墙上那块五颜六色的日程板,总是填得满当当的,让沛宁望见,很是心安。

       沛宁晚归的夜里,大多时候,南雁已给孩子们念完读物,讲完故事,哄好他们入睡了。她不是在往洗碗机里塞取盘碗,就是在折叠、熨烫衣裳──沛宁的衣裤如今总是给熨得妥贴平整,一周五日的行头,南雁都给他搭配好,按顺序挂在他的衣橱里,让他想也不用想,早晨洗好澡,拎出来穿了就出门,而不再像过去那样,总是临时在衣橱里翻找,同时考虑搭配。碰到重要场合,还要急忙自己熨衣裳。家里的各种外联,医生、牙医、税表,南雁全都揽了过去。信用卡月帐,水费电费煤气,电话费上网费各种保险都不再用担心因迟付而被罚款。沛宁这时算是体会到了母亲的远见。也许是巧合,沛宁研究室里的各个项目的进展,自南雁退回家后,进展都特别顺利。沛宁喜欢那段日子里夜归的时刻。常常是车子转到门前车道上,就可以看到厨房窗口流泻出的灯光。窗台上,南雁种的几盆仙人掌,远远看去,象在暗影中朝他举起的几双小手,让沛宁深觉安慰。只是当车灯闪进车道时,沛宁有时会注意到南雁转过身去,面对着冰箱的身影清冷而孤独。南雁自生下宁宁后,就变瘦了,身材反不如做姑娘的时候像少妇。他很想问问南雁的感受,真实的感受,却又是害怕的。每到这时,沛宁会想到美国人说的,一个物件若没出状况,最好不要触动它,更别要去改动它。可是南雁不是物件啊,不是吗?沛宁这样想,就更畏缩了。好好的,好好的,他在心里反复想,等到他拿下终身教授,他们会有大把的时间。他要带她和孩子们去环游欧洲;去各个国家公园露营;回中国度长长的暑假。再等一等,南雁。他在心里反复说,倒象是在给自己鼓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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