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垦自己的宇宙
——安德鲁·怀斯
一
无法把远去的拉回,我们
骑上自行车,驰骋二十公里。
看见白发苍苍的杂货商,在杂货店
旋转砂轮,磨一块玻璃锋利的角。
我们想与他对饮,可是听不懂
他喋喋不休的唠叨。从前,
我们在落花时节聚会,喝得不知
东南西北,弹一只丢失了琴弓的提琴,
还有蜡烛和大胡子肖像,如果
夜深人静,就继续往前走几十年,
把舞厅里流传的歌曲翻出来,
低声哼唱。而现在,自行车扔在楼下,
我们在一张旧地图上安了个家。
二
那里只有一百四十个居民,
在想象中,湖畔芦苇郁郁葱葱,
几只白鹭在天空画出一条线,
村民们栽种大葱、萝卜,我们
不认识他们,即便叫得出名字的
林根、根林、才林,在后来的回忆中,
也只能猜度他们是否还在船上
贩卖咸菜。他们不是克尔、拉斐·克兰、
库尼尔,和我们想象的根本不一样。
“我连身边的宝藏还没有完全探测过,
为什么不应该在一个地方长住,
以便发掘得更深?”而查兹弗德村,
对于我们来说,仿佛遥远的尼德翰,
只有老松树和一块大石头。
三
1946年冬天,
我在一只鸟的眼睛里,
俯视树杈和猎人,晃荡在半空。
圣诞节早晨,一颗孤独的星闪烁,
宾夕法尼亚原野绵延无尽,
死去的鹈鹕躺在干枯的草丛中,
而废弃的房屋,等待拍卖的牧场
和主人瘦削的背影,越来越远,
人群在泥泞中走向灰暗的天空,
积雪开始消融,难于忘怀的海风
还未吹动白色的窗纱。我戴着皮帽,
从山坡上向下奔跑,没有注意
倾斜的影子分裂出去,又如何返回?
啊父亲,在山坡那边,一道潺潺溪流,
冲刷着堆积在我体内的疼痛。
四
如果我们认识克尔,
在他的房间里坐上半天,
会不会发现一道裂缝?
他整夜穿行其中,会不会给我们
送上一朵报春花,以证明怀斯
看到的,比我们看到的要多得多?
但是,克尔离开了他的房间,
他发疯的妻子跌倒在楼上。
玉米种子不见了,克尔也不见了,
在裂缝中销声匿迹,月光下
铺开一层雪白雪白的霜。
除了我们看到的两只铁钩,墙壁
一片空白,记不得有过什么,
克尔摘下那枝猎枪朝空中放了一枪。
五
而克里丝蒂娜在她的世界,
看到过一种不存在的光,
奇怪的声音响起在每一个角落,
炉火熊熊,铁锅挂在墙上,
可椅子是空的,野菊花枯萎。
父亲在哪里呢?他的水手生涯,
在房屋的终点之外,仿佛降雪之风。
克里丝蒂娜,你慢慢打量这个世界,
让人生更加缓慢,而你的手无法触及
这个世界,你应该开口说话,
让空旷更加空旷,在天地间容纳
一座坟墓,在来年长出满山遍野的青草。
克里丝蒂娜,在我们的记忆里,
安详地抚摸着一只小猫。
六
也许,世界本来无声,
只有绳子、铁钩、马具、衣架
和吊在树上的鹿,汤姆·克拉克
在这间房子里安息。“假如我
知道某些事物必定如过眼烟云,”
就会看到阴影,对于转瞬即逝的
感到揪心。而我们并不发光,
在互相触摸中认识自己黯淡的一面,
常常像做了件亏心事,献上糖和糕点,
贿赂年底休假的灶神。还有什么
好说呢?也许应该沉默,
在圣烛节,斜照进来的一束光,
属于怀斯经历的恐惧,另一些日子
也会有阳光,有洁白的餐具和刀,
而一只乌鸦突然在外面飞过。
七
我所知道的爱国者
戴着红袖章,吹响哨子,
在街头管理胡乱停放的车辆,
事实上,已经变成多余的人物。
他没有像拉斐·克兰一样遇见怀斯,
讲述朝鲜战场上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他穿着陈旧的军装,每逢月初,
就到乡政府大院去领取津贴。
我们不希望在傍晚发现他的背影,
他的手电光却照得人心神不宁,
看不清他的脸。很多人这样说:
这是一个在战场上吓坏的疯子。
我的确没有怀斯的本事,即便把他
剃成一个美国式的秃鹰头,
我也无法从中抽象出爱国的本质。
八
现在我想到飞舞雪花的日子,
做白日梦,梦里有两扇窗,
从左边这个进入,从右边那个出来,
同样没有遇见怀斯,他画过无数遍的
裸女睡着了。库尼尔拿上猎枪
走过去,他瘦弱的老婆紧随其后,
德国人、芬兰人和今天早晨
敲着搪瓷盆的乞丐,我都不认识。
所有的流浪者卑微地垂下头,
远方的雷声并不是塔楼上的钟鸣,
村边,孤独的狗倒是有点相似,
向路过的陌生人吠叫不止。
如果我像尼克那样坐在草丛中发呆,
白色的海螺真的会变成死者的
一堆白骨,那是怀斯的记忆。
2003-6-12——17
① 查兹弗德村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费城郊外,全村只有一百四十个居民,美国著名画家安德鲁·怀斯(Andrew Wyeth 1917年7月12日—— )一生都住在那里。怀斯被赞誉为“怀乡写实主义绘画大师”,但是他自称是抽象画家,他说自己的作品是“思考性的绘画”。
倾葵(13首)
发布: 2010-2-04 23:10 | 作者: 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