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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撒满黑钉

发布: 2008-9-19 05:51 | 作者: 卢江良



7

杜守法还是没有找到工作。这天半夜,他正要入睡,听到老婆回来了。按照平时的程序,老婆一回来就洗脚,洗完脚倒掉水,把脚盆搁在门后,然后过来坐在床边,再就是脱衣躺下。等做完这一切,便拉灭灯,开始例行的唠叨。

可今天似乎不一样,她一回到租房里,便坐在板凳上,轻声地抽泣起来。杜守法一听,感觉不对,都要入睡的人,头脑一下清醒过来,他连忙坐起身,惊诧地问:“你怎么了?”

老婆没回答。

杜守法就翻身下床,走到了老婆身边,着急地问:“你到底怎么了?”

老婆扶着右臂继续呜咽。这时,杜守法才发现,老婆的右臂很肿。他不由地蹲下身,打量着那条右臂,问:“怎么会这样的?”

老婆哭哭啼啼地说:“下班回来被骑电动车的给撞了。”

杜守法说:“那骑电动车的人呢?”

老婆止住哭,骂骂咧咧地说:“那个‘撞死鬼’见撞了人,就骑上车跑了。”

杜守法叹了口气,关切地问:“那你的手臂要不要紧?”

“痛得厉害呢。”老婆说,“碰一下像要断了一样。”

杜守法就说:“那咱们现在去医院看一下。”

老婆发火了:“你以为你是老板呀,去医院看,去医院看看!医院,我们这种人进得去吗?”

杜守法没辙了,低着头端详着老婆的伤臂,不再轻易说话。

老婆自言自语地说:“伤倒没什么,明天买几个伤膏贴一下就行了,就是这几天盘子端不了了,饭店那边得请几天假。”

杜守法忍不住又安慰道:“请几天假就请几天假嘛,只要手臂没事就好。”

老婆又火了:“请假请假,请假不用扣钱呀!要是你这个大男人有点出息,我不去干活是没事,可我没那么好命呀!”

杜守法见老婆的火又烧到自己身上了,知道再出声只会惹老婆更生气,便真的噤言不语了。

老婆不再发牢骚,只是呆坐在那边,在独自发愁:“眼看小灵又要开学了,偏偏我的手臂又伤着了,这学费可怎么办办呢,这日子过得……,哎!”

杜守法静静地听着,深陷在对生活的恐慌之中。

8

内心经过一番痛苦挣扎之后,杜守法终于来到了“跳蚤”的租房前。因为正好是中午时分,租房门前的空地里,摆着一张低矮的棋桌,上面摆着三碗菜——冷盘豆腐、炒青菜、荷包蛋,还有一瓶西湖冰啤酒。“跳蚤”老婆还在忙,“跳蚤”打着赤膊,已经吃开了,正在喝啤酒。

杜守法走过去的时候,也许脚步比较轻,到了那张棋桌跟前,“跳蚤”才蓦然发现。他一见是杜守法,不禁吃了一惊,伸手抓过啤酒,欲藏又止,重新放回到桌上,讪笑着说:“这狗日的天气实在太热了。”

“嗯。”杜守法应了一声,催促道:“您吃。您吃。”

“跳蚤”不敢再吃,还是讪笑着对杜守法说:“我平时真的不喝啤酒的,这几天实在太热了。”

杜守法说,热天是该喝喝啤酒。

“跳蚤”说:“我真的只有这几天才喝,而且一餐只喝半瓶,不信你可以问我老婆。”

杜守法知道“跳蚤”误会了,便开门见山地说:“我不是来要赔款的。我有事求您帮忙。”

“跳蚤”奇怪地看着杜守法,仿佛不认识他了。

杜守法被他这样看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一个劲地催着“跳蚤”:“您管自吃。等一下,菜要冷了。”想想不对,连忙改正:“等一下酒要热掉了。”

“跳蚤”见他确实不像来找碴的,刚才拎上来的心慢慢放下去,但他在杜守法没说明来意之前,仍然不敢很踏实地吃。

杜守法在他旁边坐了会儿,终于清了清嗓子,艰难地开口了。可他的第一句话刚说完,“跳蚤”惊诧地跳起来。

杜守法正色地说:“我说的是真的。”

“跳蚤”套用他以前说过的话劝告他:“每个人都有难处,但再难也不能干缺德的事。”

杜守法说,兄弟你不要取笑我了,我现在是没路好走了。末了,套用了老婆的一句话:“干缺德事也比没活干好,至少每天还能攒点钱!至少不用老婆养着!”

“跳蚤”听罢,哑然失笑了。

9

杜守法成了“跳蚤”的同行,只是他们的工作地点不同,“跳蚤”在下城区,杜守法在上城区。杜守法之所以能在上城区干活,按“跳蚤”的话说“那是幸运”。因为原本在上城区的那个人,几天前干活时,被一群路人发现了,给打瘸了一条腿,回老家养伤去了。

杜守法听了,不由地愣了愣。

“跳蚤”见状,说:“这一行也不是那么好干的。”随即补充道:“不过干任何一行,都有不容易的地方。就说当领导吧,总算好了吧,有吃有喝,还有专车接送,但贪污了照样要坐牢。”

杜守法想想也是,心头轻松起来。

当天,“跳蚤”就告诉了杜守法买黑钉的地方,还领着杜守法去那些修车摊转了转,让那些修车的人认了认杜守法,并跟他们讲定了每多补一只胎的提成,以及每个月什么时候进行收取。

转回来的路上,杜守法有一点想不通,请教“跳蚤”:“那些修车的人,怎么能知道我撒了黑钉呢?”

“跳蚤”说:“这很简单。他们平时每天补多少胎,现在你来这里干活了,补的胎多出来了,那就是你的成果呀。”

杜守法还是不解:“那他们补的胎多了多少?我怎么知道呀!”

“跳蚤”说:“这个你不用知道。”

“要是他们隐瞒呢?”杜守法问。

“这个不会。”“跳蚤”胸有成竹地说,“他们不会那么傻。要是他们隐瞒,万一让你知道了,你就不去他们的修车摊附近撒了,他们的损失比你大!你一只胎才提二毛,可他们除掉费用,净赚的可是一元。这个帐他们比你会算。”

杜守法听“跳蚤”这么一点,恍然大悟,暗想每一行都有窍门呀,要是不干这一行,还真的悟不出来呢。

回到家里,杜守法欣喜地告诉老婆,自己找到了工作。老婆问他是什么工作?杜守法想了想,说:“送货。”

这天晚上,杜守法的手朝着老婆摸过来,老婆不仅没有打开,还把身子贴了过来,只是杜守法行动的时候,她轻声提醒他轻一点,甭把她的伤臂给弄痛了。

10

杜守法开始几天撒黑钉,感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撒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的,惟恐稍有疏忽就会被人抓住。时间撒长了一些,经验就出来了,那种感觉便慢慢消失,他还嘲笑自己以前把撒黑钉想得可太怕了,其实除了自己这种钻死字眼的,谁会有闲空专门来抓撒黑钉的人呀。

撒了一个月光景,到了该收取提成的日期,他在那天晚上撒完黑钉后,依次去那些修车摊。收过来一统计,收益还真不错,居然跟送早报不相上下,心头便产生了一种踏实感。

到了半夜,他把钱交给刚回家的老婆,老婆两个月来首次露出了笑脸。杜守法交完钱正准备睡觉,老婆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放在了他的那个地方。杜守法刚开始愣了愣,稍后便领会了,呼地翻身过去,压在了老婆身上。

这以后,杜守法撒黑钉撒得更欢了。

然而,又撒了半个月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那天傍晚,杜守法像以往一样撒完黑钉,正准备回家去做饭,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杜守法没带雨伞,只得在A立交桥边躲雨。

A立交桥在这座城市的城乡结合部,自行车和电动车的流量很大,杜守法每天都要在这边撒上三次——早晨上班前、中午吃饭期间和晚上下班前。而在今天下雨之前,杜守法刚在这里撒完黑钉。

现在,下班的高峰到了,杜守法看到骑车的上班族,像黄蜂般争先恐后地涌来,那场面相当地状观。但杜守法对此不感兴趣,他只关心会有多少车胎遭遇黑钉,因为这个直接关系到他的收入。

让杜守法欣喜不已的是,那些车胎遭遇黑钉的数量,完全出乎自己的意外,它至少在自己预想的一倍以上。因为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竟然有五辆自行车和一辆电动车,遭遇了自己所撒的黑钉!

正在杜守法计算这些车辆,将给自己带来多少收入时,又有一辆自行车遭遇了黑钉。杜守法就停下计算,观望那骑车者的尴尬处境。可不看不要紧,一看他的心就缩紧了。那个骑车的人是个老头,年纪估计六十开外了,他光着上身,没穿雨披,黑瘦的胳膊上,暴露着数条青筋。

显然,这是一个来自农村的老民工。而更让杜守法不忍卒睹的是,他的自行车架上驮着三瓶罐装燃气。此刻,就在他正要上坡的当儿,两只车胎意外地被刺破,导致他的车滞呆不前,而三瓶罐装燃气的重荷,逼迫他的自行车歪倒过来。他近乎于从车上跌下来!幸运的是,他终于没有摔倒,用裸露的干柴般的小腿,竭力地支撑住了车的倾倒。

然而,困难还远远没有结束。老头开始淋着大雨,拼命地推动他的车,可是雨后的路面实在太滑了,加上又是一个高坡,泄气的车只是一个劲打滑,任他如何竭尽全力,都很难推上一小步。而这时雨越下越大了,立交桥几乎成了一条河,老头和车眨眼淹没在了其中。

杜守法看着眼前的一幕,由衷地想到了自己的老父,心头像刺上了一只黑钉,极力地疼痛起来。他终于再也忍不住,毅然冲进雨河里,奔向老头所在的位置……

杜守法帮老头将车推过坡的时候,老头才长长地吁了口气,他回过头来,瞅了一眼杜守法,感恩涕零地说:“谢谢你这位兄弟,今天要不是你,我可上不了坡了。我在这座城里,已呆了好几年了,从来没碰到过你这样热心的人,你真是一个好人!”

杜守法无言以对,只是腾出一只手,用力地摆动着,心头宛如刺上了另一只黑钉。而这只黑钉被刚才那只,似乎刺得更深更猛,简直让他痛彻心扉。

11

杜守法不准备再撒黑钉了,他重新四处奔走寻找工作。但找了两天,一无所获。杜守法有些泄气了,趁中午时间,去“跳蚤”那里。他去找“跳蚤”没有什么事,只是想跟他聊聊天。在这座城市里都是陌生人,现在除了萍水相逢的“跳蚤”,杜守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跳蚤”刚吃完饭,老婆在收拾碗筷。杜守法发现桌上留着半瓶啤酒,相信“跳蚤”确实没有撒谎。但他看着那半瓶啤酒,心头蓦然发起酸来。他想“跳蚤”有一只手残疾,老婆有条腿也有问题,且一直没有工作,老家还有一个女儿,生活真的挺不容易的。

“跳蚤”见杜守法瞧着那半瓶啤酒,似乎猜到了杜守法的心思,无奈地摇着头说:“老杜,不瞒你说,我没结婚前,在老家的时候,每餐都要喝一斤绍兴黄酒。可现在,哎……”

杜守法听了,心里很难受,说不出话来。

两人就呆呆地坐着。过了会儿,“跳蚤”找话说:“你的活现在干得怎么样?”

杜守法说,我不准备干了。

“跳蚤”皱了下眉头,猜测道:“你找到正事了?”

杜守法一口否定,没。

“那为啥?”“跳蚤”很困惑。

杜守法就讲了老头的事。

“跳蚤”一下沉默了。良久,开口说:“这样的事,每个撒黑钉的人,多少会碰上几次。开始的时候,我也感到很难过。但碰得多了,也就习惯了。谁叫,谁叫,我们穷呢!”说到这里,他的眼窝湿了,语气有些酸涩。

杜守法又无言地坐了会儿,然后站起身默默地走了。

杜守法还是继续撒他的黑钉,只是撒的地段有了选择。他不再频繁地在A立交桥那里撒,因为通过几天的仔细观察,他发现那边的路人大都是穷人。而对于像他这样的穷人而言,刺破一次车胎造成的损失,有时可能就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现在,杜守法撒黑钉的地方,选在高档小区的路口,白领聚集的写字楼门前,和几条穷人相对较少的路段。但这样的选择,造成的影响是很明显的,当月他所收取的提成,远远少于上个月,甚至只有上个月一半多一点。

而且让杜守法感到为难的是,当他把当月的收入上缴的时候,引起了老婆的强烈不满,当即质问他怎么回事?杜守法自然不能把实情如盘托出,只是借口这个月是运输淡季,他们这些送货工几乎被闲置。尽管他最终瞒过了老婆,但这以后的每天夜里,都被剥夺了做男人的权力。

12

杜守法虽然撒黑钉撒出了一套经验,但终究免不了有失手的时候。在他撒了差不多半年的光景,有一次终于给民警抓住了。

抓住杜守法的民警,是一位快退休的老民警。他一声不响地把杜守法带进派出所,叫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后,坐在对面审讯他。

“姓名?”

“杜守法。”

老民警就停下笔,问:“你的名字谁给取的?”

杜守法答,我爹。

“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给你取这么个名字?”

杜守法如实相告,我爹偷生产队里的稻坐过牢,从监狱放出来的那一年,我妈正好生下了我,他就说他自己违过法,儿子可不能再违法,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老民警便问:“那你知不知道现在就在违法?”

杜守法嗫嚅着说:“知道。”

“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还明知故犯?”老民警显然生气了,声音一下子提得很高,几乎快成了嚷。

杜守法吓了一跳,埋下头小声说:“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老民警的语气和缓了些:“你说说你怎么没法子了?”

杜守法就小心地拿过面前的杯子,轻轻地喝了几口,然后清了清嗓子,详尽地讲述自己在城里的遭遇,说到某些异常艰难处,不禁悲从心生哽咽起来。

老民警停下了审讯,去给杜守法续了点水。他年轻时下过乡务过农,心底存着一份对农民的特殊感情,他很体谅那些犯事的农民工,其实他们的本质都很纯朴,只是现实对他们实在太残酷,才迫使他们不得已铤而走险。

杜守法讲完了,抹去了眼角的眼花,缄默地坐在那里,为接下去可能发生的事而忧愁:万一老民警拘留自己几天,那该怎么向老婆、儿子交代?如果不慎传到老家去,年迈的父亲会不会气昏?还有以后回去,村人会用什么眼光瞧自己?

正在这时,老民警站起了身,来到他旁边,轻拍了几下他的肩,态度和蔼地说:“你讲的我认真听了,我对你的处境很同情,但生活再怎么艰难,违法的事都不能干。这次呢,你撒过了就算了,算是初犯,以后可不准再撒了。”末了,把杜守法送出了门。

杜守法走出了派出所,站在太阳底下,但感觉好像在梦里,想就这样给放了?就这样没训、没打,也没拘留就给放了?这样怀疑着,心里很不踏实,怕老民警会追出来,重新抓自己进去,便不敢贸然转过身,只是慢慢后退着,眼睛紧盯着派出所。

杜守法退着退着,后退了好一阵子,见老民警还没出现,心头跃上了一阵狂喜,骤然转过身,疯狂地飞奔起来,等到离派出所很远了,才喘息不已地停下来,一屁股坐在人行道上,安抚剧烈的心跳。

13

从派出所惊惶失措地回家,杜守法发现租房门虚掩着,他的心禁不住提了一下,但很快回落下来,自我解嘲地想:会有哪个贼闯进去呀?除非那个贼眼睛是瞎的。他断定是老婆回家了。

果真,是老婆!

但出乎杜守法意料的是,她竟然躺在床上,脑袋捂在被单里,正发出轻微的呻吟。杜守法的心,又被攫住了。他满怀忐忑,轻手轻脚地走拢去,压低声音问:“秀花,你怎么了?”那样子,怕声音高一点,会吓着老婆。

老婆见到了杜守法,眼神着流露着绝望,停下了呻吟,止不住哭了,但她的这种哭,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默默地流泪,这更让人觉得绝望和悲痛。

杜守法搞不清老婆到底怎么了,内心的担心不断地加剧,便口气急促地发问:“你到底怎么了?”声音比刚才响了几分。

老婆还是不言语,只是无力地摇着头,眼泪流得更欢了,像决堤的江水,一下子洇湿了枕巾。

杜守法不再追问,拉过一张凳子,陪在老婆床边,看着她流泪。

老婆终于开口了,哭泣着告诉杜守法,今天干活的时候,她突然晕倒了。其实她平时也头晕,只是这次晕倒了。老板派人送她去了医院,医生经过诊断得出结论,她因长期劳累过度,患了严重贫血症,嘱咐她至少休息半年,否则非常危险。

听老婆这么一说,杜守法的心发冷了。但考虑到老婆的感受,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劝慰着老婆说:“身体最要紧。医生叫你休息半年,你就休息半年!”

老婆愁苦着脸,长叹:“那咱们这个家怎么办?”

杜守法咬了咬牙,决绝地说:“这个你就甭管,我会有办法的!”这样说的时候,他的满脑子晃动起黑钉,先是一只一只,接下去连成了片,后来变得密密麻麻了。

14

这一天,杜守法起床特别早,他手忙脚乱地做好早餐,问候过病着的老婆,就心急火燎地出门了。他先奔赴买黑钉的地方,尽管手头还有两天的货,但他觉得那是以前的量,今后光靠那些是不够了,他得数倍地撒才行。

买黑钉的店在路边,杜守法到的时候,店门还没有开,他就捏起拳头擂。里面的给吵醒了,不耐烦地问是谁。杜守法就大声答:“是我,买钉!”里面的说还早,赖着不肯开门。杜守法就擂得山响。里面的扛不住了,只得起身开门。

杜守法买下黑钉,跨出店门就撒。开店的见了,吃惊地说,你怎么在这里撒了?杜守法自言自语道:“顾不了这么多了,多撒多刺破,钱攒得越多。”开店的骂起来,杜守法不理会,又撒了几只,然后拔腿就走。

这次,杜守法不选择地段了,凡有电动车和自行车经过的地方,一律毫不遗漏地撒过去,对那些车辆繁忙的路段,更是比以前加倍量地撒。来到A立交桥上的时候,以往他每次撒的当儿,脑海里总会浮起老民工的身影,但此刻那个身影断然消失了,替而代之的是生病的老婆。

杜守法的胆子也由衷壮大,以往撒之前总要左顾右盼,惟恐被人瞧见,但现在他不顾不盼了,只管埋着头一边走一边撒,手进出裤袋的频率逐渐加快,他甚至恨不得让那些可爱的黑钉,顷刻铺满这座城市的每条大街,让这座城市凡骑车的人们,无不例外地受到车胎被刺破的遭遇,他甚至于希望那个老民工,同样不能幸免!

杜守法不再意识到自己在干违法的勾当,他把他的撒黑钉想象成了在农田里播种。这样的想象使他在撒的时候,越加地理直气壮和堂而皇之。而且让他惊喜不已的是,他蓦然发现那一只只黑钉,落到路面的刹那间,全变成了一粒粒谷子,并很快发芽、开花、结果,结出了一个个钱币!

可是,正在这个时候,一群遭遇黑钉的路人,觉察了杜守法的举动,他们纷纷扔下瘪胎的车辆,不约而同地朝着他冲过来。杜守法无所察觉即将面临的危险,只是沉浸在撒黑钉的欢快之中。他一边疯狂地撒着,一边欣喜地算着收入。

那群义膺填愤的人们,将杜守法团团包围住了。他们各自拔出了拳头,合力将他打倒在了地上,又轮换弹出他们的腿,将力量集中到脚上,狠劲踩踢杜守法的身子,让他在铺满黑钉的路面上,不停地翻来滚去。等发泄得差不多了,骂骂咧咧着散去。

杜守法浑身淌满着血迹,死去一般仰瘫在路面上,尽管黑钉遍布了他的全身,但他已经失去疼痛的感觉,完全处于麻木状态。过了好长一会儿,他积蓄起身上所剩的余力,努力地挣扎了一下,又一下,终于一节一节撑起身来。

他终于站起了身子,但在使劲地摇摆。他努力让自己站稳后,却没有离开,又缓缓地蹲下身去,单膝跪地,伸出一只手,弯成半圆,吃力地“罗”起那些散落的黑钉。等“罗”完了所有,合起双手捧着,挣扎着站起来,然后一边艰难地前进,一边坚持不懈地抛撒……

那些散开的人们,被他的举动惊呆了,重新驻足回头观望。这时,杜守法自言自语起来:“秀花,你别愁,我会撒黑钉!我要撒满这里的所有大街,攒很多很多钱,让你和儿子过上好日子!……”那声音一遍接一遍,由低到高,由说到喊,由喊到嚎,最后响彻了整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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