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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时报》盛赞王安忆

发布: 2008-9-05 09:29 | 作者: 李雾



诸位是否记得,5月初国内媒体曾有报道,说是《纽约时报书评周刊》盛赞郭敬明为中国最“成功的”作家?很多人的感情被伤害了,跳脚痛骂美国鬼子戴着有色眼镜诬蔑中国文学。

这事后来被汶川大地震冲下版面。现在,度过了抗震救灾的最困难时期,似乎可以重新整理这段公案了。我们且来看看这事的实情究竟如何。

《纽约时报》说郭敬明是the most successful中国作家。Successful一词,通常译作“成功的”,但实际上中文“成功的”和这个英文单词并不精密匹配。英文的含义,《牛津 大词典》第一条解释就是:1.Of persons:That succeeds or achieves success, esp. (in recent use), that attains to wealth or position, that "gets on". 你看,这词的当代用法,就是特指一个人有很多钱或地位很高。

试看一例当代用法。哈佛校长德露·福斯特(Drew Faust)在6月3日给哈佛今年的本科毕业生作了个讲话,主要回答他们问得很多的一个问题:为什么哈佛有那么多学生进入华尔街,那么多学生从事金融业? 讲演里有句话:“我想,你们之所以会焦虑,是因为你们希望自己的生活不仅在通常意义上是成功的,而且还是有意义的。”福斯特博士将 successful(成功的)和meaningful(有意义的)对举,而且她在 successful之前再加了 conventionally一词,特地表明这是通常意义上的“成功”,这里的 successful就是指在华尔街挣大钱式的“成功”——实际上相当于中文的“富贵”。

《纽约时报》只是说郭敬明挣了很多钱而已。那么,在文学上,和successful对举的形容是什么?

5月4日那期的书评周刊,可算是中国文学特辑。前面有四篇英译中国小说书评,王安忆的《长恨歌》排第一,后面分别是莫言的《生死疲劳》,阎连科的《为人民服务》和姜戎的《狼图腾》。最后一页介绍了郭敬明,不是介绍作品,而是八卦一番。《长恨歌》的那篇书评,称王安忆为 critically acclaimed作家——“专业评价极高”,这才是真正盛赞一个作家的话。

“专业评价极高”的分量,还在于说话者的身份——《长恨歌》书评的作者是现任美国笔会主席、美国女作家芙郎辛·普罗斯(Francine Prose),也是四位评家里的惟一作家。普罗斯似乎对中国比较关注,当年就是她在《纽约时报》撰文盛赞哈金的《等待》。后来《等待》得了美国全国图书奖;同获提名的一位美国作家甚至说:除了哈金,其他提名人获奖她都不服气。

国内评家谈《长恨歌》,常常有一个大大的不满足:女主角王琦瑶到底是如何熬过“文革”艰难岁月的,那几年为何写得如此简略?而普罗斯对中国所知有限,对她来说,跳掉几年大概正是作者的言论自由。她会如何看待《长恨歌》?

普罗斯看到,王琦瑶是个非常漂亮却在别的方面都很平庸的女子。翻天覆地的政治变化,似乎只是以流言的方式进入她的意识。“上海的市民,都是把人生往小处做的。对于政治,都是边缘人。”女人的“小处”在时尚,“那平直头发的一点弯曲的发梢,那蓝布衫里的一角衬衣领子,还有围巾的系法,鞋带上的小花头,那真是妙不可言,用心之苦令人大受感动。”抓住小处是上海人的不变,其实“王琦瑶不知道,那大世界如许多的惊变,都是被这小世界的不变衬托起的”。“衬托”的标准英译是serve as a foil to被衬托者。译者将 foil(反衬物)换作counterfoil(支票、发票的存根),译文的字面意义为窗外的革命改造,留在女主角这里的“存根”仅是些小花头,读来真是妙不可言。

革命未能改造人,跳过几年不成功的革命无碍大局。最后,还是改革开放所解放的生产力,非常历史唯物主义地改造了上海和上海人,改变了女人和男人之间、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

如果说《长恨歌》中的人物以不动来抵消革命,莫言、阎连科和姜戎的小说则以乱动抵消革命。如果说普罗斯的观察眼光在政治之外,其他几位评者则见到了政治的图解。莫言的评论者也很有名,耶鲁大学中国史专家史景迁,可他毕竟不是文学家,他感兴趣的仍是政治。而政治太多却是文学大忌。特别是姜戎的《狼图腾》,被评者称为冗长的宣传小册子,从它的流行可以看出某些困扰当代中国人的问题,但其文学地位(literary claims,原文是说这本小说对文学领地的任何资产的认领宣告都是很可疑的)实在很可疑。至少在读惯了西方小说的人看来,《狼图腾》里的主要角色满嘴大道理,缺乏性格和感情的复杂性,而且情节安排显得很笨拙。

 《狼图腾》不但在《纽约时报》评价很低;后来,《华盛顿邮报》也有个书评(该报6月11日),请了一位住在美国北部、跟狼打过交道的作家来写,也是评价很低,称其为五百页长的一个隐喻。

 《纽约时报》评的四本小说,两本为葛浩文所译(《生死疲劳》和《狼图腾》)。葛浩文号称中国文学的英语“首席翻译家”,他曾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编者注:详见本报3月27日):“要想了解中国文学在美国的知名度,只要看看《纽约客》杂志上发表了多少中国作品——迄今一篇都没有。……在美国读书界,《纽约客》能卖得动书,《纽约时报》什么的不管用。”《纽约客》一周评两三本书,当然比一周评二三十本书的《纽约时报》希罕一些,但是作家仍然争着要上《纽约时报》,其书评必有一定促销价值。

笔者在5月底作了个简单调查,看看这四本小说在书店卖得如何。太早了,书评效应未出来;太晚了效应会消失。延后三星期,估计时间较合适。结果发现《长恨歌》虽然发行最早,今年1月30日已经上市,比莫言和姜戎的书早了一个半月,排名却仍然与莫言有一拼,并远高于姜戎。看来,《纽约时报》的正面书评还是有用的,特别是当评者像普罗斯那样,本身是有着一大批拥趸的知名作家时。

大概为了迎合随奥运而来的对中国的兴趣,《纽约时报》组编了这期中国文学特辑。虽说不是为国人而编,但国人的兴趣完全不在特辑里的严肃文学作品,却在文学之外的八卦,一定让并不看重《纽约时报》书评的葛浩文也觉得伤心。有这样的受众土壤,葛浩文老先生想在《纽约客》上见到来自大陆的中国作家,只怕还得等一阵。

原载《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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