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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青春路

发布: 2009-11-26 20:08 | 作者: 郭玉洁



      
       举出感情的例子,也许和身为女性的特点是分不开的。1985年春节前夕,徐晓和周鹛英结婚了。周鹛英童年时生病,结果遇到医疗事故,长期患有肠部疾病。严重时发展到肠瘘,肠子粘在肚皮上,溃疡后在肚皮上穿了一个洞,任何食物吃进去等不到被吸收就流出来。
      
       周鹛英在徐晓之前的女朋友,就是因此没有和他结婚。徐晓不然,这似乎根本不在她考虑的范围之内,不仅如此,她还非常鄙视因病体而放弃爱情的想法。像罗朴霍夫一样,为自己爱的人付出,她觉得幸福。
      
       周鹛英是自我牺牲的男性版本。他对徐晓讲过一件事:他们厂里的一个工人,有三个孩子,夫妇两人每月只挣五十多块钱,冬天一家人吃白菜和咸菜,夏天买撮堆儿的黄瓜,他平时经常接济他们。一次过年,周鹛英给了那个人二十块钱。过年之后,他看到那个工人穿了一件新衣服,心里很不是滋味,忍不住对他说:“钱是给孩子改善生活的,如果你买二十块钱肉,一顿都吃了我也没意见,需要我还可以想办法,可不是给你买衣服的。”没过几天,那人死活把钱还了周鹛英。
      
       这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是周鹛英讲起来仍然非常激动。他说:“你不知道当时我多恨自己,我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他也是个人,别人能穿新衣服为什么他就不能?他也是个男人,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为什么没权利决定自己能不能穿一件新衣服?就因为钱是我的,就因为我还拿得出二十块钱,我就有资格教训他,伤他的自尊,我成什么人了!可你不知道他的三个孩子多惨……”
      
       这段严苛的自我谴责,像托斯陀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一样,惊心动魄。
      
       更能说明周鹛英为人的是他的一次恋爱。对方离了婚,在外地的一个工厂工作,北京只有一个年迈的母亲帮她抚养女儿。在她没有调回北京之前,他几年如一日地每周去给老人提水、搬煤,以后又为她的调动四处奔走。周鹛英把这比作背十字架。可是他的母亲不同意他娶一个结过婚而且有了孩子的女人。他不愿伤害母亲,他背负另一个十字架,和对方最终分手至死未见。
      
       忍耐、牺牲,甚至自我伤害,混合了共产主义教育和中国式道德,当徐晓成为周鹛英的妻子,就同样成为苛责的对象。他仍然是一个好朋友,好兄长,但却不算一个好丈夫。他对物质的蔑视赢得了很多人的尊重,但在琐碎的家庭生活中却成了障碍。他们因为许多琐事——丢了一块发黑的面团,要不要住进楼房——吵得不可开交。
      
       周鹛英生病后,徐晓买了三箱口服营养液,极度节俭的周鹛英无意中得知花了不少钱,嫌徐晓大手大脚死活不吃。女人为家庭而牺牲自己,男人为了世界牺牲自己和妻子。性别关系奇妙地插入看似清晰的信念,让徐晓在个人幸福和丈夫的信念之间饱受挣扎。
      
       整个八十年代,徐晓把自己奉献给了婚姻。像最初参与《今天》时一样,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处重要的时代,也无暇参与其中。1994年,周鹛英去世。次年,徐晓写下《永远的五月》,开始对自己心灵史的探寻。
      
       徐晓投身工作,帮助不能发声的人们。“理想主义”中的集体主义,英雄主义留在了永远的1970年代,而自我牺牲溶入了她的血液。可是正如她所说的,充满神秘和眼泪的理想主义已经逝去了,这是一个物质主义的时代,而压力并未解除,理想主义变成每天对自己的拷问,问自己为信念、正义、朋友做了什么。在日常生活中,在一些行动中,她获得暂时的和解,而拷问始终存在。
      
       三
      
       和徐晓不同,1978年冬夜在人民文学出版社门口张贴《今天》创刊号的北岛,对于自己所处的历史时期,对于自己将要做的事情,有相当程度的自觉。
      
       几年前,在“文革”后期,北岛和诗人芒克、画家彭刚一起讨论屠格涅夫的《罗亭》。北岛说,如果有一天中国有这样的可能,我们应该做什么?我们应该为之战斗。1978年筹办《今天》时,北岛跑去找彭刚,说你当时怎么答应的?不是说要一起战斗吗?现在已经到时候了。彭刚那时正准备出国,他说那不行,我承诺过的事情太多了,我要承诺以后再也不承诺了。
      
       但是北岛和芒克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决定真有一天有这样的机会,一定不能错过。于是1978年12月23日,《今天》创刊,成为中国当代诗歌复兴的起点。1980年被停刊。
      
       1978年,《今天》创刊之时,我出生在中国西北一个县城。等我稍大一点,会发现家里仅有的阅读资料,是爷爷柜子里的《三国演义》、《水浒传》、《施公案》。《今天》的人们生于一个压抑的年代,然而他们的幸运之处是他们身在北京,可以营造交换书籍的地下圈子,也可以找到自己的声音——虽然发出它,就惹来灾祸。而整个1980年代,精神的贫瘠仍然以惯性的力量存在于中国大部分地区,存在于大部分孩子成长的路途中。
      
       1998年,我在诗歌寂寞的年代,读到那首著名的《回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被判决了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二十世纪初,北岛在一次访谈中表示,这一类的诗“是官方话语的一种回声”,“有语言暴力的倾向”,他对这些早期的诗歌觉得“惭愧”。可是我仍然可以想见这首充满怀疑、愤怒的诗,被许多青年背诵的样子。那是压抑已久的人类情感突然爆发的年代。
      
       可是今天中国已经折往另一个方向,八十年代作为精神探索的热闹年代,已经成为人们怀想的对象,而启蒙和酝酿的七十年代早已被遗忘。几年前,我问一个八零后的朋友:“你知道北岛吗?”她想了一想:“在哪儿啊?”我顿时大笑。这真是一个完美的笑话,集合了种种复杂的元素:有文字的双关,诗歌在今天极度边缘化的现状,有年轻一代对过去这几十年的无知,虽然罪责不在他们,但是这结果却真的触目惊心,而在最后,是北岛本人命运的浮沉——一个曾经处在文化运动中心的人物,出色的诗人,今天却已被人们的记忆流放。在海外流亡将近二十年后,“北岛”漸漸成为一个地理概念。
      
       在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在香港见到作为人类的北岛,他头颅像身形一样瘦长,戴一副眼镜,短发之下,两只耳朵像天线一般伸出。笑起来可以想见年轻时是一个清秀、严肃的人。他极其寡言,却又极诚恳,厚道,一旦开口,几乎全盘托出一切。徐晓在文章中写道,《今天》创刊之时就自知面临危险,北岛对参与编辑事务的两个女孩子说:“如果有人找你们麻烦,你们什么也别承认,都推到我和芒克头上。”这样的担当和韧性,足以成为那一代的领袖人物。
      
       谈及这近二十年的流亡,北岛已经十分平和,可是我想起在散文集《青灯》里面,北岛回忆起冯亦代老人询问他在海外的情况,“我纵有千般委屈,又能说什么呢?‘挺好。’我讷讷地说。”
      
       我也时时记得在另一本散文集《失败之书》里,北岛写到:“我得感谢这些年的漂泊,使我远离中心,脱离浮躁,让生命真正沉潜下来。在北欧的漫漫长夜,我一次次陷入绝望,默默祈祷,为了此刻也为了来生,为了战胜内心的软弱。”
      
       三十年过去,借着纪念改革开放的名义,《今天》又被人们从历史中唤起。可是三十年,一个人的青春与壮年都已过去,一代人的青春和壮年都已过去,在层出不穷的变化之中,没有人为过去留存记忆的空间,除了身在其间的人们。
      
       采访是一个奇妙的过程,我不断地返回到起点。想象建筑工人赵振开忙完了一天的苦力,在夜晚的通铺上打开自制的台灯,开始阅读借来的现代派文学著作。这些内部出版、仅供司局级干部阅读的“黄皮书”,包括《等待戈多》、《审判及其它》、《在路上》等,和之前看到的浪漫派文学不同,它们表达的荒诞感、分裂感,契合了他信仰失落后迷惘的心态。我想象年轻的犯人徐晓,在监狱里开始一天的生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关押,但是当预审员让她把所有看过的书都写出来,她很得意地写满了整整一黑板,然后又写满一地,——她为自己阅读的勤奋而骄傲。
      
       1978年,这些不停追索的年轻人因一本杂志而汇聚,他们想要创造不一样的东西。这一年被命名为一个时代的起点。而每次提到这个年份,我就想到,我出生了。创造不停地被打断,可是希望总在萌生,在某些深处,隐藏着看不见的承继,这就是我们回头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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