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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莲浦(节选)

发布: 2009-11-12 22:40 | 作者: 陈旭红




       4

       爷的头七那天,豪儿哥又打来电话,说要回来接母亲去北京,母亲不让他回来,说自己不会去北京,电话是在村部接的,挂了电话母亲一路悄悄地抹泪。

       回到家,我装作看不出她流过泪,与母亲亲近起来。母亲吁口气说:“小云,下午早点洗澡,让细骚儿骑车送你去镇上转转,看中了什么叫细骚儿给你买,在学校里像往常一样学习玩耍,家里的事你都要撂开,好好念书,妈现在就指盼你和细骚儿将来都有个好落处。”

       “你不指盼豪儿哥有个好落处?”我不知自己是怎样说出这句话来的。

       母亲稍稍愣了一下,说:“他已在好去处,我放得下心。”

       母亲的话我相信,因为豪儿哥随着他父亲住在北京城里,而且他父亲在部队里当了个官,自然可以安置好豪儿哥,我也见过豪儿哥的父亲。

       那时,爷带细骚儿来我家快三年了。

       有一天一个陌生男人来到我家院门前,母亲正在院里喂鸡,我在一旁戏耍。他叫母亲“白莲”,母亲扭头见到他,有点意外,很快镇静下来,说了声:“你回来了。”母亲略顿了一下,忙问:“豪儿呢?”

       “我是出差顺路回家看看,没带他回来。”他回着母亲的话,不大想进屋的样子,母亲也没叫他进屋,淡淡地“哦”了声。路过的长生伯见了,忙教我喊他:“三爸爸”。我拿眼看着他,只觉他是另一个天地的人,母亲不会与他有什么干系,不想叫他,也叫不出口。他向母亲问了问家里的收成及生活情况。母亲说都好。这时有他家的亲戚前来叫他,他跟母亲说声我走了,便随来人去了,没走几步,回头又对母亲说:“家里有什么难处,告诉我一声。”说完就大踏步走了。

       这个三爸爸似没来过我家一样,一家人谁也没提他。这天夜里母亲做了好吃的酱面,就着肉末儿,我吃了两大碗,额头上汗密密一层。母亲笑看着我说:“晚上吃多了,出去转转。”爷在一旁喊收碗筷进了厨房的细骚儿:“细骚儿,陪小云儿去屋外转转。”

       正是晚春时节,空气又暖又软地舒服着人。我和细骚儿一前一后出了家门,出门便见月亮像长歪的红桃子挂在天上,我对细骚儿说:“细骚儿,你把那颗桃摘下来。”细骚儿问:“在哪儿?”我努嘴向着天上。细骚儿挠着头皮说:“那怎么摘呢?”突然他灵机一动,指着他的胸脯说:“这儿有一颗桃,你要的话,我给你拿出来。”我冲他呸了一口:“你那什么烂桃,拿来给我吃!”

       说完我向隔壁长生伯家门口走去。长生伯搬出凉床,和长生婶一起坐在枣树阴里。我还没到凉床前,长生婶就挪着屁股说:“小云儿,这儿坐。”长生伯也招呼细骚儿过来。我盘腿坐到凉床中间去,伸着鼻子嗅向枣树。长生婶揪着我的脸蛋说:“小精怪。”

       细骚儿赶忙溜下竹床,跑过去抱着枣树一阵摇晃,枣花儿香米粒似的纷纷地撒下来,我高兴极了,大声说:“细骚儿,使劲摇使劲摇。”

       长生伯忙叫住细骚儿:“别摇了,再摇秋天就没得枣儿吃了。”

       “就当风吹下来的。”细骚儿很聪明地说,说着又使劲摇了两把。

       长生婶说:“小云,要不要我讲红毛狗精的故事给你听?”

       红毛狗是真的有,爷说他父亲上山打柴时常见过,它们三五成伙地同行,悠悠荡荡可爱得很。大狗的体形比现在的家犬要小,身体圆,腿偏短,红毛丝丝绒绒的披在身上讨人爱。爷还听他父亲和老辈人讲红毛狗儿通人性,经常给迷路的行人引路。还有它们灵敏的嗅觉会预知洪灾来临,那些年还没建白莲水库,山雨下来,直冲白莲浦,再加上平野各处涨水,白莲浦周遭年年遭洪涝之灾。在洪涝之前,它们会纷纷跑下山,咬着山下人的裤腿往山上拉。山下的人们喜欢美丽的小红毛狗,火艳火艳有吉祥色,古往今来一直奉它为神狗儿。新中国成立前几年,不知哪里来的一批人,突然以高价收购红毛狗儿,一些财迷心窍的人迅速上山捕捉,满山的红毛狗儿几乎被捉光了。由于价钱出得高,当初反对捕捉红毛狗的人看到那些以红毛狗换回钱物的人们,也眼红了,纷纷加入到捕捉的队伍中。最后山下周边的“红眼人”一起进行了拉网式的捕捉。在近青岗峰顶的一个洞穴内,发现了一窝红毛狗,这窝红毛狗有一公一母和两只小狗儿,小家伙不知眼前处境,它们如同两团落地祥云在父母身上翻滚踩踏,狗妈妈不时亲昵地用嘴努一下它们,当它抬眼看到一步步逼近的“红眼人”时,眼里晕起一层泪雾,她用美丽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人们,那些利欲熏心的人仍向洞穴进逼。狗父亲轻轻扫了这些人一眼,扭头探出温软的舌舔了舔它们的孩子后,注目它的妻子,伸出前爪在它的毛下抚了抚,用头顶了一下它的头,轻轻跃出洞穴,迎向正逼近它们的那群人。走到他们跟前,狗爸爸半跪前身,伏地就擒,抬起饱含泪水的眼,乞求这些人放过它的妻子和孩子。人群中一阵慌乱,有人说作孽啊作孽啊,放过这只生灵吧。而洞穴中另一双泪水长流的眼正看着这一幕。可仍有人套牢了狗父亲,还有人向洞穴逼近,狗父亲见此景,凄厉长叫,奋然挣脱了捕捉人的牵制,飞身跃上向洞穴逼近的人,四脚缠绕着他,咬得他满脸流血,最后与他一同滚下山去,狗死人亡。狗母亲刹那间停下了流泪,口含两朵小祥云纵身跃出洞穴,直奔崖下,青岗峰飘失了最后一团祥云。这些人随后去崖下找寻那三只红毛狗,却连狗毛也不曾找到一根。

       从那以后人们纷纷传言,最后的三只狗集聚了所有红毛狗的灵性,异化为狗精,而且将会下山来找他们复仇,山下的人们日夜惶恐不安。一年之后的某个有月亮的冬夜夜半,他们隐约地听到红毛狗母亲凄厉的哭声,人们瑟缩在被窝里,担心不已。那些年天灾人祸,理亏心虚的人们传言是红毛狗儿变成了精,大家小户的不幸都是红毛狗精用妖术报复他们的结果,红毛狗精要让这里的人们尝尝骨肉分离的痛苦。近些年,又说只要是有月亮的夜里,红毛狗精就会下山来,叼走小孩子的魂魄去陪它的小红毛狗儿玩。长生婶说得有板有眼,我半信半疑。最初听时,回家特地问母亲有月亮的夜晚是不是不能待在屋外,不然红毛狗精会叼了我的魂魄去?

       母亲说红毛狗精是白莲浦人编的,没有这回事儿,是人自己做了亏心事心不安,红毛狗儿从老早老早的时候就和白莲浦人结缘,后来捕杀得绝了种,现在想找出一只来,就是翻遍了山连一丝狗毛儿也见不着的,这是白莲浦人遭天谴。我和母亲分辩,我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仿佛自己也在场亲见,某个月夜谁在山地里下兔网时遇见了一飘红狗形,谁在夜半乘凉时有妖魅的红毛狗精前来逗弄他……母亲一笑,那些人说自己看到了红毛狗精,怕是想借红毛狗精来助助自己的势儿,世上就算真有红毛狗精,有情有义的它们还会回白莲浦?母亲这句话让我想了很久很久,想通透了,我再也不相信红毛狗精害人的话,也不担心红毛狗精会叼走我的魂魄,心里隐藏着巨大的希望,希望白莲浦的月夜里,真有红毛狗精前来,它们如此的好看可爱,这样地爱人们爱自己的家,它们是天下最好的生灵,比我们人都好。只要是有月亮的夜晚,我会悄悄地躲在枣树下,很多时候都等到夜露湿了脚,月亮被我看得更精神了,红毛狗精还是没有来,它大概知道我没有伤害它的同伴和孩子们,所以不找我,许多月夜令我无比怅然。

       这个故事白莲浦附近的大人小孩子早已耳熟能详,但小家伙们仍是无数次瑟缩在一起听大人们讲。而我再也不向任何人打听关于红毛狗精的故事,也不再听这个,因为他们讲的与我心想的是那么不一样。我似乎不再关心红毛狗了,其实是我把它们藏在心里了,不让别人抚摸我心中的红毛狗儿。我没让长生婶讲故事给我听,心里还惦记着今天来的那位“三爸爸”,我很想知道有关他的事,我不敢问爷和母亲,只好向长生伯打听。

       “长生伯,今天来的那个人我为什么要叫他三爸爸呢?”

       长生伯没有马上回答我,摸索出一根烟抽上一口,才说:

       他原来是你母亲的男人,家住白莲浦秋田湾,姓章,兄弟五人,他排行老三,人们从小就叫他老三,大名我不晓得。湾里人叫你母亲三嫂、三婶、三娘,就因为这个章老三。原先你外公是大队民兵连长,看中章老三人长得高大周正,书也念了几句,就留心看他平时的行为动静,认为他还算机敏聪明,便有心把你母亲嫁给他。那时的章老三巴不得成就这样的好事,你母亲虽说只念了个高小,但是身形模样标致,行为脱俗大方,戏儿歌儿唱得清亮亮,样板戏中的李铁梅阿庆嫂只有她演得活像,哪样配他都有足余。

       那时你母亲的姨表哥也就是你现在的爷暗地里一直喜欢你母亲,可他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母亲,也就不敢请媒说破。你母亲隐约晓得你爷的心思,但也不好主动开口说这事儿。再说章老三这人看上去也不错,你母亲也就由着你外公定下了章老三。

       章老三与你妈定亲后,你外公很快给他弄到一个当兵的指标,将他送到部队去,你外公当初想到的是一个女婿半个儿子,只要章老三在部队好好干,肯定会有出息。章老三果真有出息,才三年时间就提了干。你外公急急地叫他回来和你妈成亲,一年后添了章豪。又过了三年,你外公不知哪儿打听到凭章老三的身份,可以带你妈随军,但章老三回来只字未提要你母亲过去的话。你外公悄悄地让你妈带着章豪去部队探亲,你妈去了三天就带着章豪回来,对部队的事只字儿不提。这年年底,你外公死了,你母亲哭得像个刚出壳睁不开眼的雏鸡儿,你母亲要说娇贵也娇贵,说苦也很苦。你外公外婆在世时把她当花儿养,可怜你外婆在她十五岁时就不在人世,娘不在还有老子疼,你外公走后,你母亲又没得个兄弟姐妹,身边只有个三四岁的小儿子,怎么能不伤心。章老三回来奔丧,待三天就回部队去了。第二年秋天,他们就离了婚,你妈留下章豪。有一次章老三把章豪接到北京玩了几天,章豪再也不愿意回来。你妈先是死活不甘心,最后没得办法,只得依了他们父子俩。

       唉,遇上这样的事没得法儿,磨命儿。

       听到这里,我说不出有多心疼我妈,一溜儿地下了竹床,趿着拖鞋往家去,细骚儿跟在后面。

       回到家里,母亲和爷在灯下正编着渔网上的洞洞,他们平静安宁的神情,让我觉得刚才长生伯讲的只不过是个故事,我的母亲如此的平和安然,她的心上肯定没有伤心事,有我们在母亲身边她肯定是安心乐意的。

       见我和细骚儿进屋,母亲笑盈盈地招呼我们过去,探着身子望向我和细骚儿说:“你们头上都是些什么呀?”

       细骚儿一摸脑袋,枣花儿米粒似的往下掉。我忙把脑袋伸过去,让母亲和爷闻闻,问他们:“香吗?”

       母亲深深地吸着气儿说:“香,香哦!”

       爷的双手总也不停歇地做着活儿,笑眯眯地用眼望一望这个望一望那个,一副爱不尽的样子。

       爷走了已经八天,他的眼光往哪儿看呢?我仿佛看到爷闭着的眼渗出许多不舍的泪,他像一粒种子埋进山里,他牵不动山也就走不出来,他只会在地底下一个人苦苦地想苦苦地恋。其实母亲和我还有细骚儿无时不在想念他,只是我们现在都不大提起他,可我们的眼神相互诉说着思念爷的哀痛,细细密密地布满家里家外,这份哀思出了家门就荡进了浦上的秋风里,栖在云踪屿上,也会散浮于水库里,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消融它,它聚了散,散了聚,来来去去,萦绕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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