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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的城市

发布: 2008-8-08 09:29 | 作者: 杨文宣



正走着,我忽然看见一个店面前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买一种叫“青春宝”的东西。据说能让人青春永驻,长生不老。好家伙,我赶紧跑上去排了个队。这时,站在我前面的一位姑娘回过身来,问我买“青春宝”是自己吃还是送子女的;我说是替我自己买的。那姑娘笑了笑说,老先生您弄错了。是吗?我也傻乎乎地朝她笑了笑。她说您先得返老还童,然后再来买“青春宝”。我明白了,问她哪里能买到返老还童的药。她用手一指,说不远就在前面。于是我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路奔跑而去。奇怪的是我居然不喘不吁,于是越跑越带劲,仿佛体内已经注入了那种“青春宝”。很快我就看见了一家店面前排着的那条长队,攒动的人头恰似一条银白色的飘带;跑到跟前抬头便看见一个广告牌上用儿童体书写的稚拙的三个大字“娃娃乐”。“长生不老药?”我犹疑了一下,便瞅了瞅这些排队的老人们,他们个个都带着眼镜低着头在看那种卡通小人书;这时,一位白发老者忽然摘下眼镜抬起头来告诉我,“娃娃乐”其实就是我要买的那种长生不老药。我不放心问他这药有没有假。你还怀疑有假?只见他的脸上立刻掠过一丝不快:你说眼下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真的也是假的假的也是真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只要你相信它,真的就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人一思想上帝就会发笑。想那么多干嘛呢?烦神不经老……我被他弄得一时竟无话可说,觉得这还是自己潜意识里的一些东西在作怪。他说这种药相当紧俏,一直供不应求。因此市内几家定点销售的店铺,每天限额只发出一百个号头。他们排队就是等着领号头的。他说如果我对这药没什么怀疑就让我明天早点来排队;真是不巧,因为到他已经排到一百号了。老者说完嘿嘿一笑,然后又戴上眼镜埋头继续看他的小人书。

我虽然觉得有点遗憾,但不知怎的心里头竟美滋滋的。我哼着小曲,欣快地徜徉在繁华的大街上,时不时地见人还乐呵呵地打个招呼。人家也友好地跟我招呼着,并不觉得有什么生番。看来他们好像并不排斥我这个外来人。我忽然为自己对那个向我推荐猴脑的服务员的粗暴态度而感到有些后悔;打算有机会一定要向他当面道个歉。我甚至想去走访一下我那老房东的儿孙们,我想亲眼看一看他们当下的幸福生活;但遗憾的是我不知道他们的住址。

接着我又逛了一会儿,不觉天色已晚,倏忽一片华灯璀璨,令人眩目。各种建筑物上那些老虎的图腾都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装饰着,显得更加色彩斑斓,好像比白日里见到的图腾又多了一种玄乎。这时,那幽蓝色的天幕上忽然接连不断地绽放出一朵朵五彩缤纷的礼花。我想这也许是赶上什么节日了吧。可是后来听人说并不是什么节日,只是习惯,天天如此。看来A市肯定还有许多其它的习惯,遗憾的是我只有三天的时间,而今天一天的时间已经让我消费得差不多了。我知道三天时间,走马观花,是不可能了解一个城市的。而一座城市就是一种文明的象征,它既是历史的积淀,又是对未来的展望……我想也许只有成为其一分子,融入其中,才能对它有一个比较全面的解读。然而我又隐约地感觉到,如果我一旦成为其一分子,说不定又被其同化,那样我还能解读这个城市吗?可我马上又意识到,我对这个城市来说,充其量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管那么多干嘛?眼下我得先找个宾馆,今晚我就住在这座美丽的城市里了。说到这里细心的读者也许会以为接下来我就要开始堕落了,就连我自己也似乎忽然明白了那房东老头为什么一再叮嘱我在A市只能呆三天意思。其实不然,开始我就说过,我是一个四处漂泊者,因此要堕落早就堕落了;怎么也熬不到今天的。不过我迫不及待地要说的一件事,是接下来我在A市的一次艳遇;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艳遇。我在下榻的宾馆里遇到了雅莲。

我躺在床上就计划好了:明天上午去排队买“娃娃乐”下午去买“青春宝”我要在后天离开A市之前,务必将这两样东西买到手。可是没想到第二天我一觉竟睡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要不是服务员来叫,这一天很可能就全都泡汤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得这么死,连梦都没有做一个。我一边埋怨自己一边草草洗漱完毕,然后就匆匆去餐厅吃午饭。

餐厅里人哄哄的,已是满座。服务员让我稍等一会儿;我说不行我还有事。于是我要了一份饭菜,就站在那里呼呼啦啦地吃了起来。正吃着,忽然从餐厅的右角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两个男子在拉扯一位年轻的姑娘。这时我发现餐厅里的人居然全都若无其事,依然喝着酒吃着饭,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当那姑娘发出第三声尖叫时,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扔下手里的饭盘,怒气冲冲地跑过去。“住手!”我不禁大喝了一声。一个男子住了手,然后他一边捋着袖子,一边朝我走过来:“怎么,想找事?”另一个男子随即也跑过来了;“想找事?”一把匕首就亮在了我面前,“你问问它可同意?”“你想干什么?”我顺手就从身边的餐桌上抓起一个啤酒瓶,对着桌沿啪地一下就磕掉了半截,这时,我觉得自己手里的破玻璃瓶子一点都不逊于他那把亮晃晃的匕首。这样对峙了一会儿,先上来的那个男子在一旁说:“这样多没劲,还是来点真格的。”“随便,我奉陪!”我说,这时我觉得有人在我身后扯了扯我的衣服;我知道是那位姑娘。“那好,”那男子接着说,“既然你老哥想演一出英雄救美,那你只要先在自己身上来点真格的,我们就服了你。”我立刻就明白了;于是我二话没说,就将那锋利的玻璃瓶猛地向自己的手臂上扎去:血一下子就汩汩地冒出来了。那姑娘惊叫一声扑上来一把捂住我的伤口。我挡开她朝那两个男子举起血淋淋的手臂,“你们还想干什么?”“好,这小娘子归你了。”那两个家伙倒也干脆,转身就走了。餐厅里的食客并没有顾及这边的热闹,依然在吃着喝着……。姑娘用一条红丝巾替我扎好伤口,然后挽着我的手和我一道走出宾馆。出了宾馆的大门,姑娘对我说她叫雅莲,也住在这个宾馆里;现在她要出去有点事;她把她住的房间号告诉了我,让我晚上来找她。我这才发现雅莲长的亭亭玉立,楚楚动人。我不禁暗自惊叹了;似乎又有点自惭形秽。

我茫然地走在大街上,居然一时不知该去何处。待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之后,我首先想到的是怎样将下午这段时间尽快打发掉。我明明知道今天的时间对我来说已经是十分紧张,而眼下的我又显得无所事事,甚至觉得有些无聊;仿佛一切都不在话下了。我忽然感觉到我的心理上发生了变化;仿佛一条欢快的溪流一下撞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又陡然转向,跌入一条幽深的峡谷。我想避开这繁华喧闹的街市,找个僻静的地方独自呆一会儿。走着走着便拐进了一条小街,一打听,小街的尽头就是一个公园,于是我径直向里走去。

虽然是小街却并不显得僻静。街两边全是一间挨一间的棋排室,哗哗地麻将声此起彼伏……正走着,忽然间只见眼前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将我拽了过去。“这是干吗?”我还没喊出声来,就已经被摁在了排桌前。我被弄得一时不知所措,定了定神,我才发现那些人好象对我并无恶意,大不了想赢我兜里的几个钱而已。“好!”我瞥一眼手臂上缠着的那条红头巾,心头陡然荡出一股豪气,“玩就玩!谁怕谁?”其实我根本就不会玩,自然很快就输得一塌糊涂;我怀疑这帮人可能是做了手脚;可我并不在意。只当为这段时间付出的一些花消而已。但没想到不大一会儿我竟把兜里的钱输了个精光。然而奇怪的是我不但没有后悔反而感觉到浑身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欣快。说实话要不是当着那帮人的面,我甚至会扯着嗓子大喊几声。蓦地我的身体象触电似的竟不由自主地抖擞了一下。接着我居然象个满载而归的大赢家一样朝那帮人挥挥手,扬长而去。可是一出门我立刻就怔住了。我怎么也没想到,雅莲就站在门口。她朝我粲然一笑,于是欢快地挽起我的手,然后我们一道便朝小街的尽头走去;我随着她那轻盈的脚步欣快地走着,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就要飘起来了……

“你没想到我会在那种地方吧。”我说,心里似乎有些忐忑。这时,我和雅莲已经并排坐在了公园的一个亭子里。她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那银铃般的笑声听起来竟是那样的悦耳醉人。这时,我忽然觉得自己爱上了她;其实我心里清楚,这种爱从我们一道走出宾馆的那一刻便开始萌生了。我伸出一只手臂把她轻轻地搂到怀里;虽然我现在已是不名一文,但我觉得这丝毫也不影响我对她的爱。我想这也许是上帝的安排吧。

天不知什么时候黑下来的,可我们都没有起身的意思。她问我来了几天了;我说是昨天才来的。她又问我晚上做不做梦;我说我以前每晚都要做梦的,我喜欢做梦,可是昨晚不但没做梦而且一觉就糊里糊涂地睡到今天中午还不晓得醒呢。她笑了笑,说,这是一个无梦的城市;在这里别指望会做什么梦。我觉得她的话我怎么有些听不明白。接着我们又谈起了诗,她问我喜欢哪位诗人,我说喜欢里尔克;她说她也喜欢,而更喜欢布莱克。于是她就朗诵起那首《爱情之秘》:

切莫告诉你的爱情,
爱情是永远不可以告诉的,
因为她象微风一样,
不做声不做气的吹着。
……

诗朗诵完了,我们谁都没有做声,只是抬头眺望着远处夜幕上的星星;体验着爱情的无言之美。后来她忽然站起身来说,我该走了。我愣了愣。她说她今夜就离开这个城市;马上去火车站乘十一点钟的火车。我说天太晚了,劝她住一宿明天再走。“住一宿?”她说,“住哪里?”我又愣住了。她说:这个城市根本就不存在。我心里咯噔一下,她怎么和我那个老房东说一样的话呢?……我说要送送她;她说她喜欢独来独往,自由自在,因为受不了刻意和强调。雅莲终于无可挽留地走了。

那一夜,我躺在宾馆的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我觉得雅莲绝非寻常女子,她,冰清玉洁,却又难以捉摸,如行云流水,又神秘莫测。我觉得我这一生能有一次这样的艳遇已经是我的造化了……这样想着便不知不觉地睡去。我满以为今晚一定会做个好梦,可是当我睁开眼,天已经大亮;和昨晚一样又是一夜无梦。这时我忽然觉得四周竟阒无声息,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往日的喧哗好象在一夜之间便消失了。更令人吃惊的是我发现天花板上居然长满了荒草。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一看:岂只是天花板,床的四周、墙壁、窗子上……全都长满了荒草:白茅草、刺蒺藜、狗尾巴草、野藤蔓……而我竟睡在这荒草丛里。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这怎么可能呢?我不禁有些惊慌失措了;赶紧爬起身来,推开窗子朝街面上一望:到处都是萋萋荒草,满目萧然……我怀疑自己这会不会是在做梦呢。如果是梦那么我现在就在梦境里。这倒没什么,可是……算了,姑且就当是梦吧。既然是梦,我何不将这梦做到底去看个究竟呢。这样一想我又平静下来。于是我立刻穿好衣服,拨开齐腰深的荒草,向门外趟去……好不容易才下了楼,大厅里也全都充斥着荒草;那个服务台看上去简直就像一座坟茔。忽然几只蝙蝠扑棱棱地朝大门外飞去,吓得我赶紧把头缩了一下。我想这梦魇该结束了吧。

一阵乌鸦的叫声从A市的上空掠过……

这时,我站在街心的乱草丛里,被一种无边的荒凉包围着;我似乎闻到一股坟墓的味道;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我要立刻结束这个不可思议的梦魇;赶紧走出这个恐怖的梦境。因为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簌簌地发抖;我后悔没听老房东的话,我压根就不该来的。可眼下一切都晚了。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结束这场可怕的梦魇……

“这是一个无梦的城市……”我忽然想起了雅莲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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