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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纳的“烧马棚”

发布: 2008-8-01 08:09 | 作者: 王瑞芸



这是写一个孩子和这孩子眼光中一个蛮不讲理的混蛋,可这个混蛋是他父亲。

        故事一开始就是这孩子的父亲被人起诉,这父亲只是个四处给地主当雇工的穷人,可是却带有军人似的蛮勇,冷血般的意志。(也许出于对军人的仰慕,这个父亲给孩子起的名字叫“上校沙里多斯”,以至孩子误以为父亲当过兵,打过仗。) 这样一个人,对待邻人的态度不讲理得出奇。邻居对治安官起诉说,被告的猪几次跑到他的田里啃玉米,前两次他都把猪送回去,还送给那父亲铁丝,叫他把猪圈修好,可是他压根不理,最后,他只好把猪圈在自己家里,并让那父亲交一块钱饲养费再来领走。父亲后来倒是来交钱领走了猪,可是在夜里放火烧了他的马棚。

        面对这样的起诉,孩子当时的感觉是:他要求自己认定爸爸的敌人应该也是自己的敌人--一个儿子理性的提醒。当孩子被叫出来做证人时,他“那种要命的伤心绝望的感觉又梗在心头了,他心想:他是要我撒谎呢,这个谎我不能不撒了。”孩子便叫自己在心里一个劲儿地想那个告状的邻居:“仇人!仇人!”

        当然,孩子什么也没对治安官说,原告只好放弃--自认倒霉吧。治安官让孩子的爸爸还是搬走的好。只到这个时候,作者才让孩子的爸爸开口“声音冰冷刺耳,平平板板”这是没有人性,没有情感的人的声音特征。

        这样一个父亲,对孩子是有威摄力的,孩子对于他敬畏而害怕,甚至不敢对他产生责备的情绪。为了抵御这种责备的情绪,孩子反倒处处有意识地维护父亲,那种维护带有讨好的成分,也是下意识地对自己的保护--不然父亲的责罚会如雷霆一般,这样小小年纪的孩子是无法承受的。作者刻划的便是这样一个孩子的复杂心态。

        这样一个父亲给家庭带来的只有灾难,可作者一句不说,只描写他们当天就装车搬家,“连孩子都记得,他们先后已经搬过十来次家了,搬来搬去就只剩下这些可怜巴巴的东西……妈妈这会儿正在淌眼泪。”母亲的眼泪,车上杂物,充满尘土的路,颠沛流浪……这都是那个不讲理的父亲一手造成,孩子甚至在车上忍不住想“他这该满意了吧,他可不是已经……”但他不敢往下想,怕对父亲不恭。可同时,孩子有他自己的感觉和良知。他忍不住又想:又要换一个农庄种一熟庄稼……爸爸总来这一套。“这一套”就是:十多年来停了十多次这样的小屋前,而这样的屋子差到“只怕连猪也住不得呢”(这个父亲不光弄得四邻不安,也弄得全家妻小不安。)

        接下来孩子的感觉简直写得精彩极了。

        爸爸在搬好东西后,当晚就带孩子去他的雇主家。爸爸带他去,只是为了要教育他,白天他差点在治安官前说实话,已经让爸爸在人背后狠狠揍了孩子一巴掌,并且教训他:“你快要长成大人了。你得学着点儿。”那一巴掌让孩子觉得“他这点年纪实在无足轻重……不能在人世牢牢站定脚跟,更谈不上起而反抗,去扭转人世间事情的发展了。”因此,父亲叫他做什么,他只能顺从。本来他是带着恐怖和绝望跟父亲走的,(这样一个成天惹祸,蛮不讲理的父亲还能让孩子有什么盼头?) 可是当孩子看到地主家非常体面漂亮的大宅子时,“他一见就把爸爸忘了,也把心头的恐怖和绝望全忘了,后来虽然又想起了爸爸,那恐怖和绝望的感觉却再也不来了。因为,他们虽然也先后搬过十多次家,可是以前始终旅居在一个贫苦地方,象眼前这样的一座宅第,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心里不觉安定起来,感到欣喜。这个原因是一个孩子无法组成语言的--他还太小,说不上来。(于是作者用小体字替他组织道) 其实这原因就是:爸爸惹不了他们了。生活在这样安宁而体面的世界里的人,他别想去碰一碰;在他们的前面他只是一只嗡嗡的黄蜂,大不了把人蜇一下罢了。这个安宁而体面的世界自有一股魔力,就算他想尽办法放上一把小小的火,这里大大小小的马棚牛棚也决烧不掉一根毫毛。”

        可是当孩子再看看走在前面爸爸的身影时,那种安心的感觉又消失了,因为他爸爸“依然有一股无动于衷的气概,仿佛是怀着铁石心肠从白铁皮上剪下的一个人形儿,薄薄的一片……”可怜的是,这栋漂亮房子对孩子魔力实在太大,他安心的感觉片刻又恢复了,而恢复安心的原因是:“或许爸爸也会感到这股魔力呢。他先前干那号事,可能也是身不由己,或许这一下就可以叫他改一改了。”

        可是让孩子吃惊的是,“这雪白的门也并没有使爸爸的身影矮上三份,仿佛爸爸已经憋着一腔凶焰恶气,”他爸爸推开宅子门口拦住他的黑人仆役,有意不擦脚底,直走进人家客厅里,踩脏人家地毯(他是故意的,他对富人怀有仇恨)。

        自然,他这么做的后果不光给主人家制造了麻烦,也给自己的家制造了新一期灾难。气愤的主人马上把地毯直送过来,让他们清洗。两个姐姐不得不支起洗衣锅洗了一天。 (爸爸却不许妈妈动手,妈妈只能看着,妈妈“现在的神情已经不是焦急,而很像是绝望了。”)夜间,爸爸叫醒孩子,和他一起把地毯送回地主家的大宅子去,丢下地毯时“声音大得叫人不敢相信,好像打了个响雷。”

        天一亮,气得“浑身直震,说话的声音都发了抖”主人找到他们干活儿的田里,告诉他们地毯被洗坏了,(这就是爸爸不让妈妈动手的原因吧),要秋后要在他们收成里扣20斗玉米作赔偿。爸爸听了“一言不发,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这个父亲的阴沉是多么让人担心啊) 孩子突然急步向爸爸奔去,可又同样突然地站住了。结果,孩子朝父亲嚷出的话是:“你洗得也算用心了(其实是姐姐们洗的)!屁也不能赔给他!到时候收了庄稼就都藏起来, 我来守着好了……”

        孩子为什么突然朝父亲奔去,又突然站住,这样的停顿非常有深意,让我们感到了孩子内心的冲动和斗争。因为孩子万分希望他父亲改过(事后他在田里犁地时想“说不定这一下倒可以彻底解决了。为了这么一张地毯赔上20斗玉米,虽然好像有点难受,可是只要他能从此改掉那个老脾气,再也不象从前似的,花上20斗说不定还划得来呢。”可另一方面,只要一面对父亲,他就不由自主地会屈从,甚至要故意讨好,这或许是出于血缘,或许是出于他的自我保护……人性的复杂,孩子的可怜就在这里。

        到了星期天,他爸爸居然把这个事告给地方治安官,主人“脸上的表情倒不是怒气冲冲,而是惊奇得不敢相信。”孩子显然对这样的局部已经有经验了,他已经没有上一次的惊慌和动摇(他的爸爸已经用巴掌教育过他了),因此他摆出一付势不两立的神气,狠狠地、得意地瞪了主人一眼,走上前去,紧挨着爸爸站着,向治安官大声嚷嚷:“他没干呀!他没烧呀……”(这个口误完全是下意识的--因为他爸爸碰到任何冲突就会烧人家马棚,这一家他还没开始,可孩子却已经口误先说出来了。) 治安官把20斗玉米改成10斗,(因为地毯是旧的。)出来之后,孩子追到爸爸身旁,抬头望着他那严厉的脸,说“10斗也甭给他,连一个也不要给。”这才换来了他爸爸对他很和蔼甚至轻柔的说话“是吗?好吧。”

         审判的时间很短,爸爸却不带他回到田里干活儿,而是在镇上消磨了一天,孩子不明白。可到晚上孩子知道他要干什么了,爸爸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他在倒油灯里的油,妈妈已经在房间里拼命拦他,“干不得,干不得!哎呀,天哪!天哪!”然后妈妈被爸爸一把摔到墙上, 妈妈“嘴巴张得大大的, 满脸是那种生望断绝、走投无路的神气,爸爸叫孩子到马棚里拿油罐。孩子本能地嚷了出来:“你……你要干什么……?”可是在爸爸的淫威前,孩子不得不往马棚里奔去拿油,可是奔的时候他想:“我真巴不得能往前跑啊,跑啊,再也不要回头,再也不要去看他那张脸。可是不行啊!不行啊!”虽然孩子拿来了油罐,可是爸爸已经意识到孩子心里对他的背叛,可这回没打他,而是一把揪住他,爸爸“那冲他俯着的脸一股凶气,寒峭逼人”,爸爸把孩子提到房间里,命令他妈妈“揪住他!”不许他跑出门。

         可是孩子终于挣脱了出来,往地主家飞奔而去。他是去通知那个主人,他的马棚要被烧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爸爸又烧了主人的马棚。孩子在黑地里望着火光,哭喊道:爸爸呀!爸爸呀!“这个小小的孩子,就抱着那少了袖子既薄又脆的衬衫缩成一团,在凉嗖嗖的黑暗里抖个不住。如今那伤心绝望的心情已经不再夹着惊恐忧虑,光剩下一片伤心绝望了。”(邪恶的人性,以及这人性造成的苦难让读者的心也缩成一团)。然而,即使在这个时候--人性的复杂在于,孩子还在心里同时叨念着:爸爸呀,我的爸爸呀!他突然叫出声来“他是好样儿的!”

        可是,孩子却并不肯为了那个“好样儿的”爸爸回家,他在山上呆了一夜,天亮之后,他也没有回家,而是“向那一片黑沉沉的树林子里走去……他连头也不回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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