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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互相伤害——哈罗德·品特的剧本《宴庆》

发布: 2008-7-25 09:44 | 作者: 李雾



听到英国剧作家哈罗德·品特(Harold Pinter) 荣获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不由心中一喜。笔者与那位前几天退出瑞典文学院的卡努·安隆德(Knut Ahnlund)院士一样,也对去年得奖的耶利内克女士很不感冒。文学评论界有句话,“历史证明评论家永远是错的”,既然历史走向是永远摸不准的,谁也不知道今天名声鹊起的作家在十年后编写的文学史里会不会占有一行字,作为最有影响的文学大奖,还不如选一些风格处于少数派的作家,至少也显得自己与众不同。如今作家里多的是神经质的女人,如今的作家都喜欢写下半身,选一个神经兮兮专写下半身的女人,实在有点媚俗。哈罗德·品特算不上是笔者心中最希望得奖的人,而且笔者对颁奖公告里的学院左派黑话也很不感冒——什么“强行进入压迫的封闭房间”之类(意谓国家权力的扩张逼得个人蛰居在狭窄封闭的空间里,而品特在剧本中试图把蛰居者召回公众政治圈),但品特毕竟对英语戏剧的发展是有大贡献的。

心中一喜的另一原因——或许更得意的原因——是因为书架上有品特的书。为了纪念品特的终生成就,出版者把他的第一个剧本《房间》(The Room)和2000年上演的《宴庆》(Celebration) 合在一起发行。颁奖公告里说“封闭房间”而不说“封闭空间”,大概是应合《房间》这一剧本。但是我们中国人很难体会,生活在“西方自由世界”的人会受到什么了不起的“压迫”,《房间》的女主角最后竟要由被压迫的黑人来召她回去。笔者下面还是谈《宴庆》。《宴庆》虽然不是品特最著名的剧本,却是他七十高龄所撰,里面有些早年成名作《生日派对》和《蠢侍者》(这个剧名很难译,原因此处暂不讨论)的元素,还是很好看的。

品特常被称为萧伯纳之后最伟大的英国剧作家;而萧伯纳有时被称为莎士比亚之后最伟大的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写王室和贵族,剧中人物可以滔滔不绝地讲很多听来颇有哲理的话。萧伯纳写城市上流社会,让那些赚了几个钱的人讲些自以为聪明的话,话里却漏出燕尾服下的小。西方国家继续民主化,到了品特笔下,剧中人是真正的平民。《宴庆》里的女人,说到婆婆小气,会讲“她连自己的鼻屎都舍不得给我”。难道你真的能在面对公众的舞台上,让这样的语言无遮无拦地泛滥开来?既要运用下里巴人粗俗却鲜活的语言,又要显出深度,这就需要独特的艺术探索了。

打个中国式比方。上海市民仍然保留着相当的海派气质。李敖在大学讲演时塞进黄段子,清华学生哄笑,复旦学生没反应。不是上海人听不懂,而是他们在公开场合不愿像清华学生那样,对这号玩艺用笑声表示赞赏和鼓励。描写上海的“名门之后”开生日派对,不妨用萧伯纳的笔法——比如曾被改编为奥黛丽·赫本主演的电影《窈窕淑女》(My Fair Lady)的那个剧本(Pygmalion) ——来讽刺他们“装模作样”。但是,今天的北京文化比较扁平,缺少竖向层次,北京的“名门之后”说起话来,从词汇到句型,跟大街上的胡侃差不多。如果你觉得王朔有一个也够了,不想搞得书一翻开来,里面的口水就啪嗒啪嗒往下掉,那你怎么描写他们的生日派对?

品特的处理是把对话这样组织起来:每个人讲得都不多,话也比较平常,由此减少一点俗气,但这些话之间却激烈碰撞。这碰撞不是火车那样迎头相撞或首尾追撞,一撞就出轨死人;而是像靠得太近的两条平行的船,似乎不该出事,却被外侧水流的压力逼到侧面擦撞。船也会沉,但这是一个比较漫长的痛苦过程;人也会死,却也可能奇迹般得救。读者要自己思考擦撞的前因后果和周遭语境,这就显出作品的深度了。所谓深度,无非就是读了之后,让我们觉得,文字后面还有一个被遮掩的难以窥测的海洋。有了这一“海洋”,品特笔下的公车、大街家常话,也变得精练有致,呈现出诗的肌理。

品特的剧本不讲究故事情节,《宴庆》仅是一群四十来岁中年人的生活切片。场景在伦敦一家餐馆。两桌客人,四人一桌为主,两人一桌为辅;还有餐馆老板和老板娘,再加一个侍者。演出时,灯光轮番打在两张餐桌上,全剧就是这九个人之间的对话。无所谓情节,仅是餐桌边的对话。

兰伯特和朱莉庆祝他们的结婚周年,请了另一对夫妇马特和普露。两个男的是兄弟,两个女的是姐妹,按说这是亲上加亲、关系很密切的四人桌,但剧本一开始,当蠢侍者搞不清各人所点之菜时,朱莉拿了鸭子,马特夫妇拿了牛排和鸡,谁都不关心兰伯特吃什么。甚至在马特点酒的时候,也是说那种酒给女士们,我要这种酒,但他不问兰伯特要什么酒。在餐桌上受了冷落、连男主人的点酒权都被剥夺了兰伯特试图回归主导,他强调道:这是城里最昂贵的饭店,花了我太多的钱。两位女士却一点不给他面子,当餐馆老板理查德过来询问饭菜如何时(欧美餐馆里,通常侍者、有时店主会到桌边问顾客吃得是否满意),普露说朱莉就是把尿拉进去,也能调出更美的酱汁,她就是单手掌勺,另一只手摸在裤裆里,也能炒出更香的菜。但当理查德表现出良好的倾听风度时,朱莉和普露又争着亲吻他——或许是因为各自的丈夫没有耐心听她们理论。兰伯特见了也只能说风凉话。而朱莉则说,她要亲吻理查德,因为她被错误代言了,她其实喜欢店里的酱汁。朱莉一句话回答了三个人:向丈夫兰伯特解释了她亲吻理查德的原因;安慰了理查德的职业自尊;警告了普露不要因为是姐妹而自以为是地代表她讲话。当然,这实际上是品特调动日常语言的功力。

没有了莎士比亚世界里的贵贱之别,没有了萧伯纳世界里的穷富之分,品特的世界里,人都是平等的。但也正因为身分和资源的平等,只要有了一个以上的人,就要重新排秩序,互争上风的语言战争就此开始。而在亲近的人之间,见面机会频,共处时间长,彼此的善意,也被这一语言战争销蚀更多。当有外人在场而更不愿意示弱时,擦撞就不可避免了——这是人世间的“伯努利原理”(高中物理里能够解释平行之船为何碰撞的流体力学原理)。这里并没有直接了当的对撞——普露并没有说,“兰伯特你只知道钱,你伤害了朱莉的感情,你必须接受先进的性教育”——但她对菜肴的恶贬,同样会伤害兰伯特的感情。

《宴庆》里那个蠢侍者,按说地位最低,他却也会走到客人桌边问:我能不能插个嘴?然后卖弄一番:我刚才听到你们提起TS·艾略特(曾得诺贝尔奖的英国诗人),我爷爷认识他……连他也要加入此时此地的语言战争,表示自己是个人物。

不过,现代剧本多是讽刺喜剧而不是伟大的悲剧,《宴庆》的“擦撞”也以“得救”收场。兰伯特发现另一桌的女客苏姬是他年青时的女朋友,那时他还会因为爱情而爱上了培育花卉,还不是跟朱莉结婚时的只对年轻姑娘的臀部感兴趣。美好只存在回忆之中、甚至是捏造的回忆之中,这是品特经常重复的话题。回忆扭转了兰伯特的情绪,结账时他显得过于慷慨,联想到他和马特所说,他们从事“战略咨询”服务,因为是“战略”而不必亲自佩枪,不免让人怀疑他的钱来路不正。站在旁边的苏姬丈夫是银行经理,在品特看来,银行经理大概也相当于骗子强盗。而兰伯特的出手大方,或许也是要在旧女友的新男人面前摆阔气——新的相识又带来新的竞争。

品特的手法,未必能直接搬来描写北京“名门之后”的派对,因为北京人远比英国人爱讲话。但是,品特的实践至少表明,写一大堆俏皮话并不等于写得深刻。你就是把所有的口水都放进去,也未必调得出品特那样的美酱汁。

品特的作品,其实是要在剧场看的,至少是应该听的。品特的人物,常常重复对方的话,“我爱你”,“是,你确实爱我”,还有他的招牌“品特式” pause(停顿,静场),都要在录音磁带里才能更好地理解说话者(或沉默者)的情绪。

既然对日常生活中以日常口语所加予的微细伤害如此敏感,可以设想,品特会激烈地反对拷打、战争这类激烈的伤害。他激烈地反对美国入侵伊拉克的战争,他甚至反对联合国特别战犯法庭对南斯拉夫前总统米洛舍维奇的审判。瑞典文学院颁奖给品特,人们猜测,也有支持他的政治立场的隐意。这也是瑞典文学院的经常惹人争议之处,他们有时会把文学和政治搅在一起,尽管从来不承认。不过,换一个角度看,院士们的不承认,也是一种“品特式” pause——不予回答的静场后面,是一个难以窥测的海洋。

〔2005年10月15日,刊登于《南方周末》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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