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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灰姑娘”──介绍美国黑人女作家牙买加·琴凯德

发布: 2008-7-25 09:20 | 作者: 王瑞芸



我在美国已经住了十几年,居然不知道美国女作家牙买加·琴凯德(1949-)。今年春天,我在重庆的“精典书店”偶然看到她的小说《我母亲的自传》(译者路文彬? 南海出版公司2006年12月第一版)。通常我不肯随便买书,如今这年头,书籍成了灾,假冒伪劣又充斥其间,躲还来不及,只因为恰好瞥见了书的包皮上印着一句话“美国当代最知名、最有影响力的批评家与作家苏珊·桑塔格说:‘当代英语作家中,我想读的没几人。只有琴凯德的作品,是我一向最要读的。’”。虽然我不知道琴凯德,但我知道苏珊·桑塔格,而且极其佩服她的人格,信任她的眼光,就买下了。回家翻开书,看了还不到一页,就吓了一大跳:我的天,写得真好!

(这里随手贴一则别的读者在网上对于琴凯德《我母亲的自传》的类似感言:“随手拿起这本书,躺到床上,为加快睡眠到来而阅读,读了几行我就坐起来了,再读几页我就乾脆起来不睡觉,坐到客厅沙发上,一口气把它读完。看小说如今成了奢侈,但是难得遇到一本小说,才读了几页就放不下去,读这样的小说不会给人糟蹋时间的感觉,而是庆幸自己遭遇了这本书。”--载自“真名论坛”,作者吴洪森 www.zmw.cn)

5月回到美国,我马上去图书馆把书架上的琴凯德的书“掠劫”一空,一本接一本地“大快朵颐”。

牙买加·琴凯德的身世很接近西方灰姑娘的故事:出生比较凄惨,缺少关爱与温暖,但长大成人后,却光彩夺目,获得幸福人生。是写作救了她,而且成全了她。她亲口说:“我是那种靠写作自救的人。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写作,我想不出我还能干什么? 我会死掉,或者我会进监狱--因为我什么都不会做。我真的是除去写作什么都不会。所有那些对有些人是唾手可得的事,在我的地位上却是叫人失望的,在这个被压抑的地位上,我的情况就非常糟糕了。”

牙买加·琴凯德,出生在英属西印度群岛的安提瓜岛上,她和母亲、继父一起生活,她的继父是一个木匠。开始她是母亲唯一的孩子,她和母亲的关系很密切,但在她9岁时,她母亲开始陆续生下三个儿子,她和母亲的关系就永远地改变了。她开始被母亲轻视,甚至粗暴对待。作为长女,她当然地被安排照顾下面的三个弟弟,这是一份她并没有打算要的生活,但是她没有选择。为自己的家庭尽职,倒并没有让她心生抵触,她的抵触来自她母亲对于她人生的彻底忽视,粗暴干涉。其情形如她自己在文章中写的那样:“我母亲和继父给孩子设想了出色的人生,我的三个兄弟将来个个成材,一个将会做首相,一个医生,一个是部长什么的。我没听到任何人考虑到我的将来,我的将来除了做个护士之类没别的,没有了不起的将来。实际上我的教育很不在意地被中止,我的人生也可以很不在意地由任何事情来干涉破坏,这可以是让我离开学校或者什么的,如果我不去建设自己的人生,不把自己从这潭浑水中提出来,我可以随便被派做任何事。”

她的母亲对于她的忽视体现在下面这件事上。琴凯德自小极其喜欢读书,读小说,凡是读过的书,她都想把它弄到手。她通过一切办法找书,用零花钱买,甚至去偷。通过各种渠道她渐渐积攒了一些书,对于一个贫困家庭的女孩子来说,那是她的心肝宝贝。可是,一次她母亲出门,让她照看两岁的小弟弟。她在照看时完全被手中的小说迷住,没有替弟弟换尿布。她母亲回来后看到弟弟的尿布中包着一兜屎,她对女儿的惩罚是:找出她所有的书来付之一炬。

琴凯德一直是学校的成绩名列前茅的好学生,可是她母亲对此根本不在意,在琴凯德15岁时,母亲却让她突然中止学业,回家照顾家庭。她在17岁时被母亲送到纽约,给人当保姆,希望她能挣钱养家。在她母亲心中,琴凯德没有自己的需求,没有自己的前途,她只能把自己的生命绑在家庭这条摇摇欲坠的破船上。(当时她的继父生病,已经没有能力养家,而家中人口越来越多。)

琴凯德说:“我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家里其他孩子的出生,成为改变这一切的原因--也许这本该就要随着我长大而改变的。然而,我们家的收入没有变,但是却变出了更多的人要吃饭,要穿衣,于是一切都变得短缺了,不只是物质上的短缺,还有精神上的短缺,那些好的精神事物消失了。 然后,我得到了过去我没有的东西,象粗暴和轻视。事过境迁之后,这是无关紧要的,可当我刚开始年轻时,这对我极其重要,因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我不写作,我就不知道在我身上将会发生什么,写作成为一种自我救赎。”

琴凯德的自我救赎开始于她离开家庭到纽约。她不打算让自己被盲目地摆布了。她不给她母亲回信,也不看她母亲的来信。她自己独自在纽约生存,一边当保姆,一边上夜校,她在纽约进了“新学院”学习摄影,如此三年,后来在另一个学院得到全额奖学金,继续学习,但学习一年之后,她就离开了学校,因为她觉得自己当学生已经太“老”了。她回到纽约开始找写作的工作,并把自己的名字从Elaine Potter Richardson 改为Jamaica Kincaid(牙买加·琴凯德),这样做是为了和过去的她分开,她要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她开始在纽约为一份青少年杂志写稿子,她的写作风格让《纽约客》的资深编辑William Shawn大为欣赏,Shawn对她的发现和欣赏成为她人生的转折点。她后来在采访中说,是Shawn让她知道了什么是属于她自己的声音,什么是属于她自己的思想感受和独特方式,那些是最重要的,而正是那些东西才能构成文学。

她从1976年起直到1995年,长期给《纽约客》写作。 成为“The Talk of the Town"专栏的出色撰稿人。 她后来就嫁给Shawn的儿子(一个音乐家),生了两个孩子,全家一直住在纽约北边的佛芒特州。她的第一本小说《在河流的底部》1983年出版,之后又有《安妮·约翰》,《我的弟弟》,《露西》(1990) 《我母亲的自传》(1996) 等书。她得到过许许多多写作的奖项,目前她在写作的同时也在伯灵顿学院和哈佛大学教写作。

琴凯德的写作,可以用两个字概括:独特。作为一种声音,她疏离于主流,疏离于任何写作流派,她的作品中有一种原生态的,活生生,火辣辣的东西,一种来自自身生活启示的原始智慧。她的写作才华几乎不是文化熏陶的结果,而是自己生命的具体心得--这对于大多数作家来说是最难得的。因此她的语言极其生动,摆脱了一切写作上的习气,是一种见心见肺的透彻而真实的表达。这在写作上更是极其难得的。

举一个例子说,比如我们写爱情,最近中国有一位著名作家在经过半生的等待之后,等到了她的美满爱情。于是她这么告诉我们说:“爱情是什么?爱情是无法言说的。所谓爱情就是当它来的时候,其他的一切都将落花流水。”

什么叫做“其他的一切都将落花流水”?怎么个落花流水法?这句话看着挺象个描写,其实什么都没说明白,对一个不从事文学的人来说,这样表述,可以,因为他/她没有能力把爱情表述出来,但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样写就不可以,因为它似是而非。

我们再来看看琴凯德是如何描写爱情的。她在《我的弟弟》一书中,写到这样一个细节,一个关于她爱情的细节。她说,有一天她从外面旅行一回家,就到孩子房间去哄孩子睡觉,结果在孩子的床上睡着了。天亮时,丈夫过来把她叫醒,对她说,“甜心,你过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接着,琴凯德这样描写说,“在黑梭梭的房间里,我可以看到他的脸;说来在一个黑梭梭的房间里看得见脸是不大可能的,可这对我是真实不虚的。 这是一张担忧的脸,一张不安的脸;从他脸上,我看得出他在为什么事情担心,我以为那是跟他有关的事。我问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只是依旧说‘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到了门厅里,我可以看到银灰色的晨曦了,带着一点点的粉红,一点点的淡黄,然后丈夫开口说,‘戴曼刚刚打来电话,德封死了。’(琴凯德的小弟弟,死于爱滋病,死时33岁) 当他刚说出‘德封死了’时,我马上想到的是,噢,是德封死了,不是他家的什么亲戚死了,不是有关他的什么事情,死去的不是一个他需要大加悲伤的人。我对此感到欣慰,并欣慰于自己这样的心思、这样的心情:使得丈夫面带戚容的死者是别人,不是一个跟他有关的人,他不必为此伤心。我丈夫是我所爱的人;这是一种我并不需要期待的爱情,或者说,我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我只是宁可让一切不好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不能忍受看到他伤心难过;通常说来,他拿不幸太当回事,看得太严重;比较好的是,让不幸宁可发生在我的身上,然后,我就不必去为他担忧。”

就是这样的描写,这种贴心贴肺的,点滴落实的描写,在每一个极小细节上的真实不虚:即使在黑暗中她也能感到(几乎不是看到)丈夫脸上的表情;听到死亡的消息,第一反映不是为自己的亲弟弟悲伤,而是先为自己的丈夫欣慰--不幸没有发生在丈夫身上……因此她把一个妻子对丈夫的爱,写得透透彻彻。

爱情是怎么发生的?它就时刻发生在这些最细小的感受,最迅捷的本能反映中,它最不空洞了,它不是漫无边际的花啊,月啊,它无处不在,甚至在听到一个噩耗时,爱情也不肯把感情的空间让出来。因此爱情绝不是无法言说,要是觉得无法言说,就不是个好作家。

同样,我们的人性,那最真实的部份,也发生在一切最细小的感觉,最本能的反映中,而琴凯德的笔触,就深入到这些最细微,然而最真实的部份,很少有作家能够做得像她那样。

因此,琴凯德的小说作品从来也不留意于故事的描述、事件的发展,她留意的、描写的总是人的状态:心理的,生理的,精神的。她总在试图表达一切外在事件是如何在人的心上留下痕迹的,那是一些什么样的痕迹。就写作层面看,状态比事件要难表达得多。而琴凯德的本事,就是能够把一切微妙的感受真实犀利同时诚恳坦白地描写出来。

除去她生动真实的表达之外,我们还能感受到琴凯德洞察人世的冷静和智慧,只消打开《我母亲的自转》第一页,就能读到很多充满这种冷静洞悉的精彩论述。她这么说道:我母亲生下我就死了,我的身后总吹拂着一股凄寒的风,“在我生命开始之际,我不可能知道母亲的死会带给我这样一种感受。只是当人到中年,而我不再年轻时,我才意识到我曾富有的东西已经变得如此稀少,而压根儿没有的东西却多了起来的时候,我才渐渐明白了这一点。”

“我母亲去世时,留给我的是一个小孩子面对全世界时的不堪一击,我的父亲带上我,将我交给他出资雇用为他洗衣服的那个女人照看。他很有可能对她强调过那两个包裹里的不同:一个是他的孩子,一个是他的脏衣服。他势必会更小心地对待其中的一个包裹,势必会对其中的一个包裹进行更仔细的吩咐,势必会希望其中的一个包裹能得到更好的照料。但究竟是哪一个包裹,我可不清楚。我只清楚我是他的一个负担;我只是清楚,他的脏衣服是一个负担;我只清楚,他不晓得自己如何来照顾我,也不晓得如何去洗脏衣服。”

这种描述几乎是不动声色,却异常清晰地向读者呈现了一个小婴儿的可悲命运:她只获得了和父亲的一包脏衣服等同的地位,被交到一个陌生女人的手上进行“处理”。

这就是琴凯德的写作风格:冷静之极,看似无情,然而笔致极为细腻深入,象一个银光闪闪的探针,哪怕引起伤口的疼,她也要弄明白究竟伤在了哪里。她不粉饰,不含糊,更不躲避。她一向就打算她的写作是“有责任让大家感受到一些不幸”。 她就是有本事(同时更有胆量)把一切状态感受写得清清楚楚。尚若碰到她不清楚的,她也能坦然而仔细地描述她为什么不清楚。

她的这种能力,我们不能仅归之于一个作家的才华,更加要归之于一种无畏的心态。那是一个个体对于自己一生的无畏,不自怜,不自恋。这样的无畏肯定来自于某种眼光和胸襟:她在写作时想到的不是自己,而且比自己远为大得多的东西。她的作品没有给我们讲无数属于她个人的故事,或者发泄她个人的不满,她超越了这些,她只是把自己的生活经验作为一个活体标本进行解剖和呈现。正如她自己说的:“写作是为着一种存在的状态,而这个存在的过程是充满痛苦的,可我喜欢这个。这是现实,我接受这个现实,而不是把它作为需要躲避的东西。这就是我的生活,这就是我要写的生活。”

琴凯德的写作一直受到许多的奖项,但她也受到批评。对她的主要指责是,她的写作总是表达了太多的愤怒和不平之气,这让许多白人和主流读者受不了。比如她直接针对白人读者说:“你们有没有曾经寻思过,为什么所有像我这样的人似乎该从你们那里学习的是,如何把对方投入监狱,互相谋杀,如何恶意地对待别人,如何把我们国家的财富放进瑞士的银行?你们有没有曾经寻思过,为什么我们似乎该从你们学习的是,如何腐蚀和出卖我们的国家?你们不得不承认这些主要是你们的错。”

即使这样,琴凯德还是被无数的读者喜欢着,为她最大程度的真实、无畏,直面人生。

2007/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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