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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撞

发布: 2008-7-25 08:38 | 作者: 申维



这时,一个站在路牙上时髦女人冷冷地说:“有种就砸。砸了你也别想跑。砸吧!……”

小虚子桌腿举得高高的,眼望着大虚子。他在等待他老子一声令下,或者一个赞许的眼神。大虚子此刻还算冷静。时髦女人的话提醒了他。那人打了他一记耳光,人家赔得起;儿子砸了人家大奔,这可是全家一辈子也赔不起的。大虚子立马对小虚子喊停。大虚子说:“车子不要砸,扣在这儿,捉拿凶手。”

说话的时髦女人是马三姘头毛小霞。毛小霞是见过场面的人。她从前是个鸡,后来傍上黑道上的老张四。老张四把她让给马三。马三找关系把她弄到报社搞广告。毛小霞的干老子是县委书记。马三利用毛小霞干老子,做了些工程。毛小霞本不想站出来说话。她瞧不起这些穷光蛋。因为小虚子要砸车,毛小霞想,这帮穷鬼砸了车,肯定赔不起,弄去坐牢也赔不起。所以,她就说话了。

大虚子老婆和小姨子因找不到打人的马三,正火气上冲,不知找谁去发威。一看一个狐狸精似的女人,知道是马三的姘头。通常邻里间吵架都是男对男,女对女。就像乒乓球比赛,分男队和女队。对方的女人出阵,这两个女人找到了战斗目标,一齐冲到毛小霞跟前。她们骂着脏话,做起猥亵下流的动作。毛小霞压根儿看不起这两个村妇。她自视自己是贵族。即使是妓女,她也是茶花女和陈白露,是可以进出政府机关的名妓。所以,两个村妇在面前叫阵,她却摆出高傲的架子。可是,这两个女人骂的话实在难听,像针往心里扎。她先忍着,后来忍受不了,就顾不得许多,也开始对骂。她骂对方是丑□、老□。而对方骂她是婊子、脏□。她们的表达方式各异,可内容无非如此,都是朝向女人的某个器官。

毛小霞一张嘴当然骂不过对方两张嘴。众多的围观者都以一种兴灾乐祸的眼神望着她。她开骂的每个动作是像在舞台上,底下是无数的眼睛,以至她无法发挥多年前在舞厅当妓女时的骂功。她暗骂马三不是男人,没有量。她想到黑道上老张四。如果老张四,就不会跑。老张四会喊一帮人大打出手,动刀子,砍这帮老呆比。毛小霞拿手机打老张四。

老张四从前是社会上武打,吃过官司,在黑道上有名。这几年,他发了财。他接到毛小霞电话时正在省城一家地下赌场赌钱。他先是以为敢找马三麻烦的一定是黑道上的,因为生意纠纷之类,后来听说是一群穷光蛋,就觉得事情容易解决。老张四认为老百姓最怕硬的。一群居家过日子的人,哄哄事可以,动真格就缩起头来。现在这世道是政府怕老百姓,老百姓怕黑道,黑道怕政府。这是一种奇怪的三角关系。比如前些年政府搞拆迁,有些钉子户,政府摆不平,公安也摆不平,结果黑道一出面,立马就摆平了。

老张四是老武打,不是现役武打。现役武打要有“三无”资格:无家,无业,无钞票。老武打通常不出来冲冲杀杀,有什么事,暗中操纵,用手底下的小家伙就行了。他打了个电话给小家伙。这个小家伙人称辣头。辣头不识字,唯一精神食粮是地摊上港台暴力片。他个头不足一米七,与人打架不动拳头,动刀子。因为心狠手辣,所以绰号叫辣头。目前在道上势头正猛,属于敢死队。前些日子,辣头与人打架,用刀把人砍伤,在看守所关了一个月。老张四跟公安上熟,花钱托人找关系,刚把他放出来,头发还没有长齐呢。辣头对老张四言听计从,喊老张四张哥,或者称老大。

辣头接老张四电话时正领着一帮弟兄在美食街吃火锅。他们下午去一个工地替人收账。收完账,东家给了几千块钱奖励。有了钱当然要花掉。没钱时,狗急跳墙才敢玩命。所以钱不是好东西,要花掉。他们计划喝过酒后去唱歌,然后去休闲中心洗桑拿。辣头接到老张四电话,对底下兄弟们说生意上门了。他们开一辆报废小面包,车座底下藏着大砍刀,很快赶到现场。

现场很热闹,像开批斗会,众人围着地主婆子毛小霞,起哄,看热闹。辣头和他的武打,像没头的苍蝇,在现场乱转。他们不知道帮谁。老张四电话里没有说清楚。他一边电话与老张四联系,一边看热闹。他还对小虚子喊:“兄弟,把车给砸了!”

八江派出所接到群众报案,知道是个交通事故引发的纠纷。这样的事天天发生。前一天,八江派出所揣了一家休闲中心,捉了个外地鸡头和五、六个小姐。所里像过节似的喜气洋洋。打击卖淫嫖娼可以创收,而其它的活,都是花钱花力气的苦活。所里的主要精力乐于放在裤裆里,小姐多交待一个嫖客,就是五、六千创收。当晚两个所长和几个民警都在所里加班,正对小姐进行突击审训,搞得像破获重大案件似的。所里就派两个联防队员骑着两辆收缴的脏车赶往现场。

两个联防队员从前是工厂看大门的,后来厂子倒闭,托人找关系进了派出所。他们到现场一看这种架势,一时不知怎么是好,就做起耐心细致的说服工作。他们给大虚子递烟,称呼大虚子老哥,要大虚子消消气。一个对小虚子喊话,说有什么事下来说,有话好好说……

辣头与老张四通上电话,才知道应当帮谁了。他谈到价钱,到底谁出钱?当然,谁出钱就帮谁。老张四要辣头与毛小霞面谈。辣头就把正在骂脏话的毛小霞拖到一边,说这么多兄弟赶来,保证替你把事情摆平,出个价钱。毛小霞随口报了五百块钱。辣头说嫌少,来了十个兄弟,每人至少一百,就是一千,通常他出手价是五千。毛小霞一怔。她就打电话给马三,说人家要砸车,黑道上的人来了,要马三开个价把事情摆平。马三在电话里说,开什么价,有种就砸,你看最后谁能跑掉。听马三这么一说,毛小霞犹豫起来。正在这时,大虚子的小姨子不知从什么地方牵来一条小金巴狗。小姨子指着小金巴,要小金巴去操毛小霞。

毛小霞气得恨不得扑上前去咬人咬狗。她就在电话里对马三说,对方动手撕她衣裳,有痣的那个奶子让马路上人看见了。马三最喜欢她有痣的那只奶子。马三的手机又不长眼睛,听毛小霞这么一说就急了,一咬牙、一跺脚,答应出价三千。

谈好价线,辣头立马兴奋起来。他像个一呼百应的大人物,招手要小虚子下来。小虚子望着他。他说我是辣头。在黑道上混,听到辣头的名字要给面子。小虚子不在黑道上混,当然就不知道什么辣头。他甚至把对方当着是联防队员。辣头发现对方不卖账,就从手下人手上接过一把东洋刀,对着小虚子就是一刀。这一刀从小虚子的屁股后面砍过去。小虚子一闪,刀尖划在大腿内侧,一股黑色的血像自来水管破裂似的往外喷。小虚子腿一软,单膝往车盖上一跪,把车盖压了个凹子,再一仰身,“噗通,”从车上滚到地下。

辣头用东洋刀砍小虚子时,两个老联防队员就站在他旁边。他们以为辣头是来劝架的,是善良而又热心的群众。等他们看到东洋刀,看到喷在车盖上的血,才恍然大悟。两个联防四只手紧紧抱住辣头拿刀的右手,哀求道:“兄弟,手下留情。”

本来围着大奔,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小虚子就像是T形台上的名星,众人围着他欢呼。等到小虚子倒地,人们看到明晃晃的东洋刀,“呼啦——”人群立马散开几十米,中间空出一块很大的场子。人们嘴里恐惧地说着:“有刀,不得了,杀人啦!”

这会儿,牛大虚子正站在路牌底下向几位邻居吹嘘。他说话底气充足。自从小虚子赶到,场上形势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这让大虚子很满意。老子英雄儿好汉这种话,就差脱口而出。同时,邻居们也在向他出谋划策,意思是要好好敲对方一笔。大虚子甚至不屑于跟派出所联防队员打交道。他要寻求私了,要对方放血。他对两个老联防说:“派出所不要管这件事,交不出打人凶手,天王老子说话都没用。”

他正在洋洋得意,忽然听见老婆一声惨叫。他回头看见儿子倒在地上。那些热情澎湃的观众都退出八丈远,而且都各自做出进一步溃逃的准备。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他冲上前。老联防神色慌张地提醒他,赶快送人上医院。他看见儿子大腿上的血往外涌,就用手来堵,手上滚热的,像是一碗热粥。

辣头砍了人,也不跑,手抄着,一副无所谓的架势。砍人就像切个萝卜。他要在弟兄们面前保持形象。联防队员拖着他往派出所去。他嚷着:“拖什么拖?我自己走!”在一群小弟兄的簇拥下,像一团拥挤着的山羊移动着。到团结桥,两个老联防遭到四周人的推推搡搡,头晕眼花,等他们再看手上抓的人己经换成一个陌生的小光头。小光头吱着黄牙朝他们笑。“抓我干吗?”他们再找辣头,人影子不见了。

辣头和他的弟兄们去兰桂芳唱歌。他派人去医院打探。人砍伤,有人会站出来出医药费;人砍死,他就得潜逃。他潜逃当然也有人替他出钱。这是道上的规矩。打探消息的很快传来信息。小虚子死了。辣头不相信,又派人去医院打探,得到的确切消息是刀砍在小虚子动脉上,失血过多,人还没有进医院大门就死了。辣头打电话向老张四汇报情况。老张四要他立马潜逃,逃往广州。

牛大虚子儿子让人砍死的消息像一枚炸弹在牛庄爆炸。

牛庄的人多数沾情搭故。大虚子家里挤满了人。大虚子瘫在堂屋里,眼望天花板,嘴里不停地念叨:“冲家啦!冲家啦!……”几个连襟出面主持事务。普遍的说法是杀人凶手是让八江派出所给放了。大家一致看法,要把事情闹大。

第二天一早,牛庄百十号男女老少扛着小虚子尸体,打着横幅:“血债要用血来偿!”往八江派出所进发。沿途吸引着上千看热闹的人。牛庄的人向每个过路的人控诉,以求得到全社会的同情和支持。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也匆忙赶来,赶这个早班头条新闻。人群涌到派出所门口已经失去控制,像决堤的洪水,一往无前地向前冲。派出所玻璃门让砸碎,所长的桌子被掀翻,院里的摩托车被推倒……刚上班的几个民警对事情丈二和尚摸着头脑。他们以一种职业习惯,训诉起群众,结果大盖帽让打飞到屋顶上。

看守室里的鸡头和五、六个小姐正一肚子怨气。昨天派出所又折腾了他们一夜,要他们交嫖客。鸡头心里想,你八江派出所辖区内休闲中心上百家,哪家休闲中心不卖淫嫖娼?你们说明白就是敲竹杆。忽然,一个上厕所的小姐拎着裤子跑回来,气喘嘘嘘地说:“不得了,暴动了,起义了……”

众小姐听到外面人声嘈杂,但想想暴动是不可能,就一个个笑。以为小姐自寻开心。等听到“轰——”的一响,院里的警车让人掀翻,大铁门让掀到地上,一个个惊得面面相觑。民警和联防都不知躲到什么地方了。一个小姐竟跑到派出所外面小店买回一包卫生精。既然能买回卫生精,还呆在这儿干吗?鸡头一招手,众小姐像小鸡跟着老母鸡,大摇大摆地出了派出所。

牛庄群众攻克派出所后,在所长室开了一个战前会议。其中有人出主意,攻克派出所解决不了问题,要去市政府上访。去市政府不能来硬的,有武警把门,要来软的。这叫哀兵必胜。中午快下班时,人们看见市政府门口跪着一个老头和一群哭得晕天黑地的妇女。他们手中举着牌子:“杀人偿命!”“还我儿子!”“青天白日!”……芜城市长和公安局局长亲自接待了大虚子。市长含着泪对着电视镜头说:“老人家,你放心,我们一定会让凶手绳之以法的。”

后来,马三是在环城公路开工的那天电视新闻中看到辣头押赴刑场的报导。公路开工的新闻放在头条,辣头枪毙的消息摆在最后。马三没见过辣头。辣头两个月前从广州押回芜城,电视新闻也曾报导过。那天,他参加市里的环城公路招标会,没功夫看电视,现在总算看了一眼辣头。据老张四说,辣头挺硬气的,什么也没多说,只说了一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马三把电视关了,骂了一句:“呆鸟!”

2007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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