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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十一首

发布: 2008-6-27 09:18 | 作者: 商略



东白轩纪事

 

因乌山和虞家城,时常迷失于

自身的白烟凉草。

鸡鸣时,我必须从梅川出发

平旦前抵达某个高阜,

登眺逝去的远祖。

东白西昏,一切都在循环。

 

当我明白这个道理,

已是四十挂零。

复古堂和东白轩,

轶事和传说,酝酿了后来者的情怀。

我在乡间教书,学生了了。

院墙内,天地自足。

 

每次从虞家城回来,凄惶不堪,

便给南京的侄儿写信

——我的希望都在别处。

芭蕉和泡桐的阴影下,

我抱怨人间的昏愦,

恶习在延伸,这里的夜晚特别长。

孤独并不在寂静中。

 

前年时候,贝琼尚言

——相从江上,观瀚海扶桑之胜。

洪武十年的冬天特别冷,

一连下了两场大雪,

差一点把整个梅川乡都淹没。

河面冰封,不宜行舟。

 

转眼就是春天,你去黄湾,

游百丈山,

迷失在深林乱石。

再没有一起登眺虞家城的时光。

每念此。

我的悲伤何其轻率,

语儿乡的坟包!

 

我亦在昏愦之中,

虞家城会消失,我和你一样死去。

不幸的,不是我们出生在

万象俱晦的时辰。

而是哀逢和幸逢的运气

——运气总是有好有坏。

 

我已喜欢上庭院独坐。

一下午,学生们习字,

对于这一代,我的理解并不太多。

也许是我老得太快,

人间摧残了我,

并非山野秋色。

 

罗壁山抒怀

 

白色暴政弥留之际,空气稀薄。

罗壁山赤裸神经的蓝色疼痛。

一万种禽鸟起飞,释放。窗玻璃滑下水汽。

孤独。从山的东边,环绕到西边。

 

郗家池,自简文至今,干渴着。

啃石头,和石头上的残雪。

用孤独的身体,创造一种往昔不曾有过的草书。

穿越眼眶的空旷,将遭遇到亡灵们的凝视或暗示?

 

某年月,谢灵云路过:远南则松箴、栖鸡,唐嵫、漫石。

时至今日,依旧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

江右私人石塘,机器轰鸣,

炸药开山,偶尔飞来尘土和石屑。

 

悬墙的镜子跌落。光阴埋入泥土。

山间植物失忆。日南郡的大雁飞去,又回来。

它们的导航腺体,它们的历史观,

作为命运不堪的典范案例,已列入风水教科。

 

谶语有益,暗示风险。

别墅建在死亡之前,

雁子飞在死亡之后。

我怀念东汉以后的逸乐和宿命。

 

在此早春二月,是什么在料峭空气里

传递和颤动?——或是大地琴弦?

在山巅,香气微蓝,低处流水漫漶。

静脉一样远山连绵。

 

谁来为我唱起天籁?

谁来为我抖动腰肢?

造物的尊严和自由。

罗壁山的岩石语言,即是我们的片刻沉默。

 

复古堂

 

推开门。就是雾汽,浓稠的生活。

请别责怪,我的消极。

我已习惯没有章法。习惯门前杂草,树上鸟巢。

昏睡或浪费都在延伸。

看不见的时光,摸得着的松驰。

 

未时,羊吃草。咀嚼。瞌睡。

落木有微言,大义。

修志人先于时间消失,去了河的上游隐居。

一路上洗尽了狼毫上的墨水。

后来,有谁会分析流水的情绪?

发育中的山脉,从来都没有好记性。

 

我领着你,方形的悲伤——围

一里二百五十步。故县城撤退,留下痕迹。

冬天的雾汽啊,静静地,销毁和揩拭。

 

梅坞来信

 

心跳很薄,薄得像纸。

那时花未开,

已有微弱香气。

 

岭上,正觉寺的冬天,

钟声倒覆,

残雪坚硬。

 

乘春天未来,

拔草破冰,

给远在高句丽的父亲写信:

 

——很抱歉,我的父亲。

我改姓释,我的世界大同。

在末日帝国的边缘,

 

在异乡。或是南赡部洲。

大海拍着我的左胁。

您在彼岸,不知能否收到。

 

钱塘钱镠称王,长安朱温弑主。

我将死在这里,不能与您相见。

幸运处,是身边几亩梅花。

 

枯枝裸露散发微香。

依稀恍惚,我与您在金刚山。

昭帝天佑元年冬。永乾。

 

贺循墅

 

县西十二里,梨花杀人。

花开三十亩。我占十分之一。

一枝小桥,一枝竹亭,曲水从菁江引来。

“司空”,某人在花瓣上喊。

 

寒食散催败黑发,白头翁

吞咽露珠。梨花明晃晃地。

想起张季鹰,那年陪我入洛,

船上弹琴,整个中原在舷帮上颤抖。

 

过斗门,菁江渡,

西晋的黄昏,铜锈一般驳落下来。

我看不见这些了,

暴政,战乱和杀戳。

 

我们的美德。我们的亚热带季风。

我们的家族墓葬区。

我们的偏安一隅。

貌似平静闲适,从内部腐朽。

 

一根草茎光滑,散发肉身荣耀。

它知我生死祸福。

至今我老迈,江左又草创。

只有虞仲宁,占卦卜生死。

 

盘龙山

 

桃花开得慌乱,春天没有章法。

水洼中的光与影,

瞬间的庄稼,坟墓,流云。

我能对你说些什么?

石级湿滑,荒草爪牙,

手里露水冰凉,凉到脊椎。

 

一晃四年,我还活着。

年年来看你,看到一样的植物,

一样的冷暖世界。

你不再老去,没有疾病,也不给我教诲。

这是件矛盾的事。

站在你面前,思量生活,多荒诞!

 

想起多年以前,

我们走在陕西南路,翻阅丰子恺画册。

读古文,临帖。

黄昏时听半小时评弹。

天黑得很快。

——这些是不是真的有过?

 

我给你描红,清晰我们的姓氏。

颤抖空气里,

我们有相通途径。

像多年前那样,坐下来,不需要语言。

在挥发着的新鲜墨水里

安静地提起手臂。

 

你教导我写下:

父子。祖孙。世世代代。

你教导我写下姓氏

——像我现在所做。

用鲜红的漆。

用你教我的道理,一笔一划。

 

灵绪山

 

应该用心灵,对抗灵绪山,

对抗它的循环和自成一体。

尽管千百年来,很多人这样做过。

尽管他们都失败了。

 

应该注视它,灵绪山

一颗死去的心灵,

独裁是残留的哲学。

你应该对抗,用更加严厉和苛刻的目光。

 

它会活过来吗?你这样想。

它原本强大,悠久。

当你注视着它,便是岁月枯荣

——但现在不是这样了。

 

当你注视它,距离是一种悲伤。

像一个落伍和不合时宜的人。

很多年了,你再没有登上灵绪山,

你不再认识它。它既陌生,又熟识。

 

春晓

 

所有年代的死亡和凋落

集中在一根枝条。

 

桃花。桃花。

开出哪一种心智?

教我色彩和悲观。

 

我看到,穿过露水和光线的

灰蓝色的合唱。

 

暮春的江水在高阜

转弯,涌入胁下。

带来了宽阔和奔腾的消逝。

 

石门溪

 

我的转折和跌宕遵循着谁的命令?

那些溪石的排列,又信奉谁的法则?

 

我才可以这样一直流下去,

流成我自己的模样。

 

明净,清凉,一种未被认知的音色。

我的溪石的灵魂,我的流水肉身。

 

偶像的黄昏

——致评弹耆旧冯筱庆

 

让我们和你一起分享

由小点心、中药和回忆录构成的下午时光

秋天落下的枯叶已不足奇

你已安全着陆,在动荡的江南穿越了

下放和批斗,这些强权的词汇

在1980年的照片中

表示九死一生。你依然是个偶像派人物

散发着老式玉器的光芒

 

如果,在1937,或者是1947年

我们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我们会自卑——你混然天成的风雅

  和难以企及的生活

只能在黄昏的街心花园

去想象,你就是那个张生

戴着一付珐琅眼镜,领带绣上了吴语

 

长滨路三德里,不同于保庆路

——940号后门的旧上海跑马场

西首是伶界联合会

戏子和风尘,牛奶和咖啡

洋泾滨和爱多亚的混合物

奔波中充满矛盾和艳遇

 

如果再早一些,回到1919年的初秋

我们就能看到你的出生

——一生下来,你就坐在那匹泛黄的木马上

在法巡捕房和张国威私人诊所之间

伶人们播放的胶木唱片

与其说营养,不如说是一味缓慢的毒药

如果再晚一些,2007年的初秋

我们就坐在你的身边

端详你,化石一般的气质

光滑,坚硬,隐约的矜持轮廓

你指导我们——如何泡好一壶绿茶

或者,做艺人的根本就是做人

 

一个不是普通人的普通晚年

就是继续缅怀那些时光

以拯救一颗继续燃烧的心

——一个只能在十平米空间

拄着双拐挪动的肉身

离死亡十分近,像枯枝上颤抖的残叶

除了回忆和沉默,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历史必须被忘却,这既是命令

也是你不想说出的那一部份

 

东汉三老碑

 

说的都是现在的事,

说的都是死亡,

奇怪的年代和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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