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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点教李白

发布: 2008-6-25 11:32 | 作者: 李 雾



美国入侵伊拉克之后,美国的军校毕业生,特别是西点这样的陆军军官学校的毕业生,一出学校就可能上战场。为了帮助他们适应战地生活,一些课程作了调整。西点的文学教育,就追加了一个中国古代边塞诗单元。单元里的重头戏,是李白所作的《战城南》。

李白 战城南

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 

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惟见白骨黄沙田。
秦家筑城备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   

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按咱们这里的“政治正确”的理解,“这首诗是抨击封建统治者穷兵黩武的”。“天宝年间,唐玄宗轻动干戈,逞威边远,而又几经失败,给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一宗宗严酷的事实,汇聚到诗人胸中,同他忧国悯民的情怀产生激烈的矛盾。他沉思,悲愤,内心的呼喊倾泻而出,铸成这一名篇”(摘自《唐诗鉴赏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

但是,当一位美国教授备课教中文诗歌时,他有两个国人没有的特点。一是他至少了解荷马和英诗,一眼就能看出结构上的不同:《战城南》里没有描写战斗场面,这不像是线性的叙事,倒像是吐露某种感想。

为什么李白不描写战斗场面?古典诗歌缺乏叙事传统,这可能是一个理由。但至少也说明李白对这里的战斗场面不感兴趣是不是?否则,以李白的才气,写几句有什么难的?那么李白为什么不感兴趣?这里就用得到美国教授的第二个特点了。

咱们不但当李白是伟大诗人,而且常常当他是满脑袋“政治正确”的好同志,所以一抓就抓住“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这样的“体现民众意志”的地方。但洋人没有这类先入之见,他要去查资料,求个孟夫子讲的“知人论世”。一查就查出这是李白早期的诗歌,而不是我们比较熟悉的李白中后期游山玩水的诗,如《梦游天姥吟留别》。而李白的早期形像是游侠,金庸用过的《侠客行》就是这一时期写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是此诗名句。李白并不是非暴力主义者,但是,如果能快意恩仇,如果能出名,他一点都不在意杀人。

作品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作者自传。如果从游侠的角度看,《战城南》其实是写游侠对战争的幻想破灭。这种战争是没有期限和明确的胜利的,一年一年打下去,人很快就老了。“三军尽衰老”──根本没有游侠所珍视的青春和胜利的意气飞扬,只有游侠最怕的“老”。“败马号鸣向天悲”,普通士兵是没有马的,真的做到大将军也不会战死,败马的主人,大概就是自备马匹应召从军的游侠。游侠的形像是骑马架鹰,而现在是“乌鸢啄人肠”,这里的鸢(音 yuan1,就是老鹰),说不定就是游侠原来架的鹰呢,却与本来要击杀的乌同流合污了。

如果有人用王昌龄的诗质问李白,“从来幽并客,皆向沙场老;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战城南》大概就是李白的回答了──那里并没有我辈个人英雄主义的用武余地。李白早已想像了自己从军的可能结局,而且连马和鹰的结局都想好了。

这首诗可以按韵脚的不同分为三段。作者的心理历程有点像《战争与和平》里的安德烈。青年贵族慷慨从军,却发现军旅生活颇为单调和失望,这是第一段。但是,这场战争是不得已的,拿破仑那种土人,居然自封为皇帝,不受惩罚就礼崩乐坏、天下大乱了。这是第二段,为从军找理由。然后是第三段,半点英雄事迹都没闹成,安德烈受重伤躺在战场上,觉得自己快死了。并不因此而反对战争,但是对战争与功名的幻想破灭了,那种浪漫情绪消失了──不要说传世的光荣,你甚至死得一点不悲壮。

西点军校生毕业,也就是去伊拉克当个排长。军中地位与带着一帮族人的李白的游侠差不多。而游侠们的个人英雄主义意气,今日已是历史的余响,甚至在政治上不正确。但也正是他们对战争的个人主义理解,令美国人觉得新鲜,并与美国人自己的个人主义产生共鸣。一位军校生告诉教授,他读过很多战争文学,有诗歌有小说,他以为自己不会再被这类作品触动了,读了《战城南》,他却很感动。那些911事件之后怀着满腔爱国热情投考军校的年青人,面对伊拉克战争的当前现实,读读这首《战城南》,正是一种心理准备,用以调解热情和现实间的无奈反差。

〔2008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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