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与少女(中篇小说)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3-01-28 02:32:56 / 个人分类:随笔杂谈

查看( 101 ) / 评论( 6 )
大师与少女

                   作者:龙羽生

沙漠故事(梗概)
(小说)[修改稿]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鸠璧卢大师才被发现,他已经离开人们居住的村庄和城镇。寻找大师的工作一直在秘密地进行。首先,寻找大师的工作一直在僧侣内部进行;其次,寻找大师的工作增进了国王的卫队;最后,寻找大师的工作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国王的臣民们都已知道,鸠璧卢大师已经离开他的监国寺。但是,大师为什么要出走,大师出走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这些,依然是国家机密。

    这次,是鸠璧卢大师第三次走出监国寺。以前,大师曾两次走出监国寺。一次,是给国王加冕;另一次,是一个春天,春风无端地唤起大师出去走一走的兴致,是啊,春天嘛,大师换上便服,他想到春日的阳光下走一走,顺便采察一下国风民情。但是,大师刚刚走出监国寺,就被迎面急急赶来的国王叫住。国王尊敬而又客气地劝阻了大师,请他回步,不要轻易地走出监国寺。大师满面的春风一下子就变得沉郁起来。瞧瞧国王急急的沁出汉珠的面容,瞧瞧那拖枪拽剑地簇拥着国王的卫队,大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扭过头,走回监国寺。

    国王不希望大师走出监国寺,是基于国家的安全和大师的声望考虑的。从国家的安全来说,大师的饮食起居,一言一行,都关系着国家的命脉。因此,国王重视大师的一言一行,国王关心大师的饮食起居,这些,每天都有专人,专门作机要记录,并由专人呈送给国王御览。从大师的声望来说,大师代表一方的人心,一国的人望,有鸠璧卢这样的大师存在,人心就会变得驯顺,民风就会变得纯朴。因此,国王把大师的声誉看得比自己的声誉还要重要。

    国王是鸠璧卢大师走出监国寺的第九天,才接到僧侣的报告。报告说大师已在九天前悄悄地离开了监国寺。接到报告后,国王异常震惊,因为,在这九天内,他接到的报告,都是说大师饮食起居一切正常。僧侣们居然隐匿了大师出走的信息,这是出乎国王预料的。此刻,他恨不能把这些僧侣一个个都杀掉;但是,他还是压住了心头的怒火。因为,现在首要的问题是尽快找到鸠璧卢大师,同时还要尽快弄清大师为什么要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监国寺。

    国王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事暂时还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国王的第二个念头是,得派自己的卫队,赶快把大师给找回来。国王对自己说,大师出走的事虽然有点蹊跷,但是,这件事和其他的军国大事又有所区别。其他的军国大事还可以和大臣们商量,鸠璧卢大师出走的事却不可以和大臣们商量。因为,国王的每一个臣民都知道,大师是国王的朋友兼老师,这种师友合一的关系,注定国王不能轻易地向外人泄露,自己和大师之间有了什么疏远、龃龌或分歧。国王的第三个念头是,赶快检查一下密报匣,看一看有没有密报。

    有一份密报,去掉蜡封之后,国王看到,是对大师走后,关于大师卧室查看的报告。这是一份措辞谨慎的报告,报告称,在大师简朴的卧室里,矮小的烛火已经燃尽;在神龛下的红木桌上,大师翻阅的经卷,正像彩虹下的河流,蝌蚪型的文字正像流淌的水波,那些大师批注过的文字,正凝固在省察内心的波浪之间,精辟、渊深、玄奥……

    国王知道大师是一个深居简出的圣人,他的生活刻板、严肃、甚至神圣。一般地说,大师除了讲经、读经、参悟经文,此外他就没有别的什么特殊的爱好。因为,讲经、读经、参悟经文是他整个的生命。国王明白,一个国王的生存价值是用加法来体现的。天地之间,一切的权力,一切的物质,他都可以拥有;人生在世,一切的愿望,一切的欲求,他都可以实现;食物、珠宝、美人,国王可以尽情地享用。而一个圣人,比如鸠璧卢大师,他的生存价值是用减法来体现的。他减去人间的一切享受,他退缩到世界之一角,一卷经书,一杯清水,人生即别无它求。鸠璧卢大师必需减去世俗间的一切追求,来实现内心的平静,取得心灵的升华。国王是荣耀的,大师是神圣的。这是人世间的一种特殊的游戏规则:所有的人都必需保持中庸,而国王却必需人们对他保持敬畏,大师却必需人们对他保持崇拜;规则只为凡夫俗子所设,而国王和大师却必需跳出规则之外。一个国王不掠夺一切他便不是国王。一个大师不舍弃一切他便不是大师。人们不可以没有国王,世间不可以没有大师。否则,人世间庸碌碌的众生就不可能取得相对的平衡。

    另一份密报耐人寻味。这是从和监国寺相隔一个山头的白云庵报上来的。密报称,女尼们议论,鸠璧卢大师的出走和女人有关。国王看到这份密报,随即愣了一下。他的表情非常复杂:说不清是喜悦还是厌恶,是轻蔑还是醒悟。国王可以想见,在另一座山头的白云庵,女尼们正在窃窃私语。在漆黑的夜间,女尼们的流言蜚语,试图遮掩大师圣洁的皓月般的声誉。从维护大师的声誉来说,国王不得不咆哮一句:不许放屁!但是,女尼们所说的女人,的确是一条有价值的信息。国王深信,唯小人和女子,都是人世间最卑鄙、尖刻、龌龊、无耻的人。但是,女人有一样好处,她们聪颖、狡黠、敏感、细致。女人的话不可信也不可不信。这是国王在女人堆里爬滚出来的经验。国王甚至得意地想到,女人的直觉往往没错。女人嘛,她们有的是心计、圈套和把戏!

    在第二个九天里,国王命令卫队把整个城堡彻底搜查一遍,但是,连大师的人影也没有寻见。在第三个九天里,国王弄清了,都有哪些人和大师有过接触——特别是那些女人,国王要一个一个地向她们询问。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寻找大师的工作在继续进行。在第四个九天里,国王的卫队已从四道城门出发,分四个方向,骑着马匹和骆驼,携着水罐、食物、烟草和椒盐,直奔无人涉足的沙漠世界。

    在和大师接触的女人中,有一个女人引起了国王的注意。这个女人就是少女波茨恰娃。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她是一个外国人,一个公主,一个刺杀国王的女俘。国王是从这个女人的眼神认出她来的。因为,这个女人冰潭一样的眼神里,有着一把火焰,那是复仇的火焰。国王想起来了,五年前,这个名叫波茨恰娃的女人,大概只有十五六岁。那一年,国王率兵灭了波茨恰娃的国家。波茨恰娃本是一名公主,她在混战中逃脱,居然只身一人追踪国王的大军,整整在沙漠里步行了一千多里,终于撵上了国王的军队,并在一个月黑之夜,闯进国王的帐篷,刺杀国王。想到这里,国王不禁一阵心悸。

    国王抬眼死死盯着这个和自己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女人,心里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滋味。直到今天,他还会做这样的恶梦:在梦中,他搂着羔羊一样的少女,突然,这少女一转身,竟变成一个咄咄逼人的恶魔。国王不愿去想波茨恰娃刺杀自己时的情景。他记得,自己用黄金打造的枷锁,锁着这个女人的手脚,胜利班师回朝。在回朝的大军中,举国的百姓像看见什么稀罕的珍宝似的,他们的战利品中还有一个双手和双脚都戴着金枷锁的绝色女子,倾城而出的百姓不禁啧啧称奇。当时,国王的心情既荣耀又可惜。因为,波茨恰娃的仇恨像一把火,这把火燃烧得让国王不能亲近她的身体。国王要什么样的女人不能到手,但波茨恰娃是个特例。

    万般无奈,国王把波茨恰娃送到监国寺,囚禁起来。按理,应该把她送到白云庵,但国王认为,女人和女人呆在一起,只会变得更加乖戾。他希望鸠璧卢大师能够改变波茨恰娃,并且,大师的教化,能够熄灭她在心头燃烧着的火焰。如今,鸠璧卢大师一声不响地出走了,而眼前这个波茨恰娃依然桀傲不驯。

    国王凝视着波茨恰娃,瞧着她羊脂一样娇嫩的面容,一双冰晶黑葡萄似的眼睛。这冰一样的美人,内心却燃烧着灼人的火焰。这火焰,是仇恨的火焰。而此刻,国王从这仇恨的火焰里,同时还能看出另一种火焰,那是爱情的火焰。当然,这仇恨是射向国王的,这爱情却是留给另一个人的。这个人是谁?国王现在明白了,这个人应该是鸠璧卢大师。

    在第五个九天里,国王找到了大师出走的答案。在第六个九天里,国王弄清了鸠璧卢大师和波茨恰娃之间的爱情。当然,他们之间的爱情,一半是看出来的,一半是猜出来的。看和猜,再加上僧侣们的密报,把这些放到一起斟酌,国王自信,大师出走的事件,是可以理出一个头绪来了。首先,必需把大师找回来,只有把大师找回来,才能消除国王的臣民们的疑虑。从国家的安全考虑,也必需尽快把大师找回来。其次,要向臣民们申明,大师这次出走,是为了修炼的需要。大师避开所有的人,是为了参悟上乘的经意。这一点,臣民们都容易理解。最后,必需堵住白云庵女尼们的嘴巴,不许她们胡说八道。因为,大师的声誉是不可玷辱的。

    现在, 国王的嘴角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微笑。因为,他仿佛窥见了鸠璧卢大师和波茨恰娃俩人的内心世界。国王自言自语地说,瞧,眼前的这个波茨恰娃,一个失去了公主身份的少女,一个终身失去自由的女俘,一个勾引鸠璧卢大师的女人……国王认为,一个女人,比如波茨恰娃;一个圣人,比如鸠璧卢大师;他们所给予你的难堪和痛苦,是因为他们的不可亲近和深奥莫测;一旦你看透了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所给予你的难堪和痛苦都是可以释怀的。

    在第七个九天里,波茨恰娃弄明白了,国王对自己的审视,是因为鸠璧卢大师的出走。现在,少女波茨恰娃的内心世界也变得复杂起来。从前,她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少女,她的心头燃烧着一把烈火,那是一把复仇的烈火。如今,在这一把复仇的烈火里,还燃烧着爱情的火焰,这火焰是献给鸠璧卢大师的。让波茨恰娃感到痛苦的是,现在,她已失去了向国王复仇的勇气。与此同时,她高傲的冰铁一样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天性里,开始出现屈辱与忏悔的杂质。这是她从前所没有体验过的。从前她只知将一腔的怒火向外发泄,而今她的怒火开始灼烤她的灵魂,逼近她的内心。她开始怨愤,怨愤自己的卑鄙无耻。她甚至认为,没有人能够毁掉自己,是她自己毁掉了自己。更为可怕的是,她在毁掉自己的同时,还毁掉了鸠璧卢大师。

    大师说丝绸是天国的衣裳。波茨恰娃已经记不清楚,在和大师相处的五年里,从哪一天、哪一刻开始,大师冰凉的手指变得像锋利的裁剪刀,最终要嗤嗤地划开这光滑的丝绸。我信任大师的每一句珠玉之言,波茨恰娃是这样对自己说的。她感到自己仿佛是青茧中扭曲抽搐的雪蚕,她对自己说,我拒绝而又渴求,我已经蚕食到了大师枯竭的心灵中,那正在与日滋生的、每一点滴新鲜而又娇嫩的桑叶。也许,太纯洁的作茧自缚的处女,贞洁便是她易于为人忽视的狡黠!像大师这样的圣人,最终还是穷尽自己的哲思和睿智,来向自己论证,一切该发生的事变总会像永恒的规律,它必然要找到一个突破爆发的瞬间。波茨恰娃在一天一天地消瘦,鸠璧卢大师在一天一天地沉思……大师喃喃自语,接受就是生和死、爱和恨的肇始。大师害怕自己具有这样的勇气,大师更害怕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他明白,这是一切的因和一切的果。经书上说,蓝天因此清濯地离开混沌的大地,草木因此繁茂而且趋向槁枯凋零。

    是的,仅仅有眼风和手语就足够了。少女的野性一旦发作,就不会有任何顾虑。波茨恰娃反问大师,她说,大师,你何必语重心长地阐述,深邃而又古拙的桑蚕变成丝绸的哲理。难道苍海不可以变为桑田,难道我的心里就没有灵犀?你没有说出唇口的闪烁之词,你那眼瞳中正在掩藏的目光之焰,恰恰才是真正开启我心灵的金钥匙。这就是绝大的满足!谢天谢地!当你解开我身上如水的丝绸,当你为那夺目的辉煌而晕眩,大师,当你惶惶然地跪下来的时候,就像你虔诚膜拜羊皮纸上的经典——我愿你哆哆嗦嗦的手指,无可挽回地倾折在我的石榴裙下。

    谁能拒绝少女的爱情?她说,我爱,我爱你!谁能抵御少女的请求?她说,我要,我要你!国王反复咀嚼这两句话,他为自己的通情达理而感到高兴。国王年轻的时候,他信奉的是“我的希望。我的事业。我的剑。”国王年老的时候,他信奉的是“我的百姓。我的家。”也就是说,国王随着年龄的变化,阅历的增加,已经修正了自己的信仰。以前,他需要在血与火、生与死中打出一片天下。如今,他需要在锦衣玉食、醇酒妇人中安享天下。以前,他需要决断。如今,他需要理解。国王认为,他现在能够理解百姓,他现在能够理解每一个人,包括像鸠璧卢大师这样的圣人。

    国王登基的时候,是靠了鸠璧卢大师的支持。大师亲自给国王加冕,从而奠定了国王的天下。那时候,国王的天下四分五裂。年轻的国王接手的天下,是一个内忧外患的天下。当时,内有权臣颠覆破坏,外有强敌虎视耽耽。国王必需义无反顾,在马背上打出一片天下。在这个时候,鸠璧卢大师对国王的支持,是最为关键的。首先,大师的取舍决定了人心的向背;其次,只有大师坐镇监国寺,才有国王稳固的后方。国王在前方连年征战,鸠璧卢大师在后方,源源不断地供给粮草、兵马,可以说没有大师的支持,就没有国王的天下。国王平定了内忧外患,开拓了疆土,成为一代明君英主,这里面,也倾注了大师的心血。

    正因为如此,大师住在监国寺成了一个象征。国王的天下少不了鸠璧卢大师,国王的天下也离不开大师。基于这种考虑,国王不愿为难波茨恰娃;但他也不愿因为波茨恰娃,而败坏了大师的声誉。想到这里,国王召来了宫廷诗人,他吩咐诗人,为鸠璧卢大师写一首颂诗。这首颂诗,要从百年的人心、千年的教化着眼。歌颂大师只需要歌颂他的圣人的品质就可以了!为了让诗人更加清晰地明白自己的用心,国王说,歌颂大师的颂诗,就好比像一条清澈的山溪,不需要写那些花花草草,只需要写那些涓涓溪流如何汇成江河大海。

    国王指出,诗人呀,完成歌颂鸠璧卢大师的颂诗,是你如今的使命;否则,你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以毁谤大师的罪名,将你押上断头台。说完这番话,国王挥挥手,让宫廷诗人退下去。他认为,自己这番交代是必要的。只有这样,才能拨正人们的视听;只有这样,才能避开波茨恰娃纠缠到大师出走的事件里去。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国王的卫兵在无人涉足的沙漠世界,在一棵焦枯的仙人掌旁边,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鸠璧卢大师。神志不清而又喃喃呓语的大师,懊恨和内疚驱使他向神灵忏悔。大师在跌足合掌中,大师在热烧的幻觉中,仿佛看到,波茨恰娃正在血与火中奔逃。波茨恰娃的父母,一个西方国家的国王和王后,被钉在王宫的木柱上,这是一个被烧杀、掳虐、强暴的国家。这就是波茨恰娃的国家。本来,波茨恰娃活着就是为了复仇,而现在,大师却瓦解了她复仇的意志。大师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因为,是他自己再一次让波茨恰娃蒙羞含垢。

    国王的卫兵以六百里加急军报,飞马向国王回报:他们在无人居住的沙漠,找到了鸠璧卢大师。大师已处于昏迷状态。大师在昏迷中,用一种鸟和虫一样啾啾的无人破译的喃喃之语,让国王的卫兵们感到手足无措。随后附有大师的啾啾之语。国王感到一阵欣慰,鸠璧卢大师终于被找到。同时,令国王欣慰的是,大师的啾啾之语,也只有国王一人能够看懂。这种啾啾之语,是在战争年代,国王和鸠璧卢大师之间互通情报用的密码。

    国王从容地破译了大师的啾啾之语。令国王吃惊的是,大师的忏悔是如此的直白:我不该拆散玫瑰的苞蕾,我不该在玫瑰的花蕊之内,将花露晶莹的蜜糖圣殿,残忍而又贪婪地拆毁捣碎!国王一下子就明白了大师的苦心,国王仿佛也体会到了大师的无可告白的心境。密报从国王的手中滑落下来,国王的心中涌出了对鸠璧卢大师的歉意。

    国王命令侍卫把密报烧掉。国王认为,应该晓喻天下的臣民,大师的出走,仅仅是因为大师修炼的需要。

    1 9 9 4 年1 2 月6 日夜1 时——1 9 9 8 年5 月1 8 - 2 5 日 于合肥

TAG:

龙羽生的个人空间 龙羽生 发布于2013-01-28 02:37:40
沙漠故事手记(正文)
沙漠故事手记(正文)
   
一、对鸠璧卢大师的定位

       三年前,我就想写一写沙漠故事。因为,我觉得,在现实生活中,我的处境简直就像跋涉在沉寂的无人可与交流的沙漠里。

       写沙漠故事的另一个理由,则是,我在家庭生活中,也如生活在荒凉的沙漠里。

       以上两种感觉,只需我们闭上眼睛,稍加想象,就可以理解,一个在沙漠中绝望地行走的人,粗砺的沙粒撕扯着他的头发和衣服,而朔风如利刃、如烈焰、如寒冰,而他嘴角的最后一丝血迹则是这个沙漠世界的唯一的一滴——水分——给死的沙漠以滋养以生命的——最容易被忽视、最容易被剥夺而又是最可珍贵的一滴——生命之水。

       我并不想指出,喧嚷的人群即是沙漠。我也不敢于表达,女人之手毁坏了男人的乐土;给人以归宿的家庭,正日渐沙漠化。

       在清晨,当我独自从荒芜的睡眠之梦里醒来,我会喃喃自语:这是一个寒冷的世界。而此时,隔着一堵墙壁,会回响着女人严峻的批判:你就是寒冷,你就是制造寒冷的罪魁祸首!

      你发现,自己正躺在沙漠里。当你的四肢萎缩成为沙粒,而心灵则在蓝天的俯瞰下,变得像一粒纯净的白沙;此时,你的目光对于这个世界上的男男女女、芸芸众生视而不见;仿佛你已经离开了花花绿绿熙来攘往的闹市区,仿佛你已经成为沙漠里的一粒沙子;正是这种状态,令你的目光向思想的深处望去,渐渐地,鸠璧卢大师的形象一点一点的清晰起来——

       他,鸠璧卢大师,正站在我的面前。

       看上去,在我的注目下,鸠璧卢大师的年龄大约是一个可以猜测的变数。首先,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这一点我们必需心中有数。其次,在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应该是一个坚定的出家人;强调这一点,是因为,出家是相对于居家而言的;我渴望出家,是因为在家庭中活得窝囊气闷,而不是由于我的大彻大悟、坚毅果断。再次,他的最低年龄,也即是他的年龄的底数应该是五十岁,而他年龄的上限应该在八十三四岁;这样说他的年龄,一是基于他的饱经风霜、老于世故,二是基于他的智慧,在我能够想象得出的人物中,他的豁达圆融、和蔼可亲,令人一见即不可释怀。

       就这样,我结识了鸠璧卢大师。

       那是1997年的某一天,鸠璧卢大师的形象愈加清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和鸠璧卢大师的交往,是缘于心灵的交流。这是一个秘密。

       我行走在闹市区,深一脚浅一脚,而我和鸠璧卢大师之间无声地交谈,可谓是无话不说!

        大师是古代鸠璧卢王国——一个在现有的地图上难于查阅的沙漠王国的——国师和圣人。由于年深月久,鸠璧卢大师的一切文档包括他在世时鲜为人知的身世,都完全彻底地向我解密。

       现在,我要把鸠璧卢大师的故事,说给每一个人听。

       我所理解的鸠璧卢大师,他的外貌接近孔丘、释加牟尼、穆罕默德、耶酥等世俗的圣人形象。首先,他们都是阅世很深的老人;再次,他们的目光,他们的外貌,都给人以突出的道德与智慧的外观;其外,我们很容易忘记他们的实际年龄以及他们相距于我们生活的年代,因为他们是一个活的象征,他们就居住在我们的心灵里,他们令人一见如故。在我们的内心世界,他们比亲人还亲,比父母还要值得信赖。

      我曾认真地作过比较,在我所熟悉的亲人、朋友、同事,包括周围的陌生人,也包括报纸上天天露面的新闻人物之中,与这些世俗的圣人相比,我觉得,我的心灵,更容易和鸠璧卢大师这类虚拟的圣人贴近。

      因为圣人无语,而我们则更加信赖,更加乐意聆听,他们的教诲。

   鸠璧卢大师正是这样一个老人和圣哲。比较而言,我更倾向于他世俗的一面。

       由于我是一个严肃的人,本身缺少乐天幽默的细胞,我反对一切貌似洒脱、油嘴活舌的男人。所以,在鸠璧卢大师身上,绝对没有阿凡提的油滑和卓别林的滑稽。我反对小丑的逗笑取乐。

       鸠璧卢大师一眼看上去,高鼻深目,寿眉垂挂,不苟言笑。但是,他的目光慈和,他的目光能够洞彻每一个人的心灵。他的目光,是你所需要的阳光和泉水,是饥者的奶酪,是病者的药汤。

       我天真地设想,每一个人,在他的内心深处,都渴望接近,鸠璧卢那样的大师。

        男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更渴望寻找,一个可以学习的模范,一个可以追随的导师。如果,我能够变成鸠璧卢那样的人,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走向他。



二、关于鸠璧卢大师的传奇

    需要指出的是,鸠璧卢大师年轻时的经历,只有已故的鸠璧卢王国的老国王知道。

    要了解鸠璧卢大师,绝对不可忽略,他年轻时曾经有过居家的事实。人们见到鸠璧卢大师,会误以为,鸠璧卢大师生来就是这个模样:一切智者可能会有的模样。

    其实,这只是人们的错觉。

    鸠璧卢大师,曾经拥有过世俗的婚姻。那时,他还年轻,大约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这一点,鸠璧卢大师自己也不会轻易就忘掉的。

    在鸠璧卢大师的记忆里,他的妻子,是他生命中的红烛。严格地说,她是他心灵的油膏所精心创造的红烛。他渴望接近她,他渴望呵护她娇羞的红颜,而他的渴望,却是火苗。每一次,鸠璧卢大师只要想到他的妻子,心头就会产生被火苗灼伤的炙痛。他是在多年以后,才一一明白,自己的妻子是如此的任性尖刻,口齿伶俐。

    对鸠璧卢大师来说,新婚之夜,是他永世不得超脱的契约。如果剥去一切语言的外壳,直指叙述的核心,过滤掉家庭琐屑的纠纷,夫妻争吵的精密火爆的语言倾诉,来看待日后——年轻时代渴望做一个好丈夫的——鸠璧卢的离家出家,就会明白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女人的血,是女人的痛,是女人对男人的刻毒的仇视,是请求与拒绝,永不调和。

    年轻时代的鸠璧卢,体格健壮,性欲旺盛。而他的妻子却对他,百般的挑剔,无情的嘲笑。在妻子的责骂、撕打、哭泣,甚至是绝食和威胁之后,在鸠璧卢第一次接触了女人,尔后又彻底地被女人放逐与冷落之后,鸠璧卢成了一个勇敢的战士,他愿为祖国效命疆场,而不愿回家见到自己渴望与之耳鬓厮磨、相依相偎的妻子。

    当时,老国王已经年迈,强敌压境,内部则是王子争权,政敌环伺。一次,鸠璧卢冒死救了老国王。老国王爱惜勇士,下死命令让鸠璧卢返乡,无论如何,要为国家生出一个,可以为鸠璧卢王国未来的国王效力的儿子。

    这件事,当然要妻子配合。鸠璧卢受到一位宫廷名医的指点,诸如跪床角,拿宝刀煎鸳鸯蛋给妻子用餐,等等。百计施尽,丑态百出,鸠璧卢无功而返。老国王不禁感叹到,要你生个儿子,看来比打下一座敌人的城堡还要困难。

    也就在这个时候,鸠璧卢萌生了出家的念头。

    后来,在鸠璧卢王国的白塔寺,脱下战袍的鸠璧卢,以国师的身份出家。

    人世间多了一个念经的大师,安享天伦之乐的家庭从此少了一位柔肠寸断的小丈夫。

    在有生之年,在鸠璧卢王国的京城,没有人知道,鸠璧卢大师年轻时代的婚姻经历。

    促成鸠璧卢大师出家的另一个原因,由于年轻的鸠璧卢守口如瓶,就连老国王也知之不详。鸠璧卢的妻子总是骂鸠璧卢是小男人,于是,鸠璧卢渴望用战功来证明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鸠璧卢的妻子嘲笑鸠璧卢,世上除了自己这样的傻姑娘肯嫁给鸠璧卢,此外,还会有哪一个女人心甘情愿亲睐鸠璧卢这样无用的废物。妻子的责骂,常常令鸠璧卢羞愧难当。

    这一咒语,终于在鸠璧卢落难的时候被打破了。一次,鸠璧卢在激战中被俘虏。按照惯例,鸠璧卢没有生还的可能。但是,奇迹出现了。敌军中的一个女首领看上了他,那个骄蛮的女将军在自己的帐篷里要了他。

    鸠璧卢受到的不是被欺凌,而是受到白马王子一样的礼遇和尊崇。在这个战时的帐篷里,没有俘虏和性奴。他们,正是作为一个活着的男人和女人,一个在战斗中相互了解,相互钦佩的战士和将军,在英雄惜英雄的情谊中,自然地走向作为男人和女人的本真的相亲相拥。

    鸠璧卢事后的体会是,这个骄蛮的女将军,让他有生以来表现出大英雄大丈夫所特有的高贵、坦诚、孔武、俊美。也许是视死如归、死而无憾的诱因在作怪吧,鸠璧卢对自己生命的爱惜,对女将军馨香的肉体的眷恋体贴,蜜意柔情,生死爱恨,都付诸于一瞬。

    这是一次出色的爱的给予和索取。男人和女人,年轻的健康的男人和女人。那个在刀山里滚爬,在男人堆里守身如玉的女将军,第一次,在男人面前,由衷地流出了令她自己都感到分外吃惊的纯净的泪水。

    女将军说,我是在战场上认出了你。只有你这样的勇士,才值得女人爱慕。女将军说,我是在你被俘虏、被捆绑之后,才认识到你的高贵、骄傲,不可屈辱。女将军说,在战争中,许多人活下来了,但在我眼中,他们早已成为一个活着的死人。因为,他们的精神、他们的意志,早已崩溃。但我看到你面临死亡,却大义凛然。我看到,即便是你的肉身被取消了,而你英雄的形象,你蔑视强敌的勇气和精神,依然屹立如崇山如松柏,这是谁也无力撼动的英雄本色。

    女将军说,我把自己献给了我爱慕和尊敬的人,我从中得到了永久的快乐。这一刻,我们仿佛就是天生的一对。但是,我知道,过了这一刻,我们依然是站在敌对立场上的相互厮杀的战士而已。按照我们故老相传的规矩,我们不能去杀一个真正的英雄,即便这个英雄是我们的敌人。因此,我们不会杀你,而且,我们还要像恭送自己祖国的英雄一样,礼送你回国。我想,我不说这些多余的话,你也会明白,这就是我俩的命,我俩的立场。

    年轻的勇士鸠璧卢,归国后,卸下战袍,披上袈裟,成为一个出家人,一个鸠璧卢王国监国的国师。

    白塔寺也因此更名为监国寺。

    我是在和鸠璧卢大师建立了深厚的友谊(通过虚构写作的研究)之后,才慢慢地了解到鸠璧卢大师出家前的身世的。这,可以使我们深入了解鸠璧卢大师,作为一个智者和圣人,他也曾经是一个热血男儿。

    我所仰慕的鸠璧卢(到了《沙漠故事》里),已是白塔寺时代手持经书口颂佛号的大师。

    我所说的故事,应该从白塔寺开始。

    在鸠璧卢大师的故事里,少女波茨恰娃,就曾说过:“我愿意把自己的秘密,交给您。”

    那是一个比少女的生命还要宝贵的秘密。

    让我从头开始,向您叙述。

[ 本帖最后由 龙羽生 于 2013-1-28 02:57 编辑 ]
龙羽生的个人空间 龙羽生 发布于2013-01-28 02:38:51
三、少女波茨恰娃
三、少女波茨恰娃

    关于波茨恰娃,我在故事中会作更进一步的交代。首先,波茨恰娃是一名少女。我们知道,少女是多变的。所以,我也会用变化的目光来看待她。少女是一切定数中的一个不可把握的变数,我们只要记住她的美貌,她的惊人之美,仅此就足够了。其次,我不能明确地说出波茨恰娃的惊人之美。对我来说,她的目光是浅蓝色的晨雾,她的形体是天上的白云,她的心灵是水底的月亮,她的比奶酪还要洁白比暖玉还要晶莹的胴体,是不可触摸的——男人热情之源的火焰——男人心灵深处分秒不停地迸流、窜跃的鲜血。

    一个男人,只要他还是一个活人,他的心头,都会有一个生机勃发、活泼健康,而又不可触摸的——波茨恰娃。

    波茨恰娃是男人之梦想的一个不可确定的变数。

    鸠璧卢大师的心灵深处,就隐藏着一个鲜活的波茨恰娃;鸠璧卢大师的怀抱里,就拥有,波茨恰娃这样一个美少女,一个不可界说的——随着时间、空间和机缘而流转的——令人喜出望外的变数。

    波茨恰娃对于男人来说,是一个惊喜,一个意外。

    波茨恰娃是疗治男人心头创伤的灵膏。

    现在,鸠璧卢和波茨恰娃,就在——我们面前——我要给你叙述的,故事里。




四、沙漠故事——起因:

    1994年12月6日凌晨1点,我独自在F市郊区一个叫蔡大郢的地方,租屋而居。那是一段黑暗的经历。在冰凉的水泥的四壁内,我唯有靠作诗来取暖。我不是生物学家,我对鸟的习性缺乏了解。就在那天深夜,我突然听到鸟鸣。沉寂的不眠之夜因这一声鸟鸣,而变得生动起来。鸟鸣刺激了我的想象。也许,这儿从前是一片鸟类栖居的草滩,一片有水草、青虫、稻谷的鸟国的乐土。而如今,黑沉沉的只是一些冰凉坚硬的水泥疙瘩。夜归的鸟儿,找不到可以飞回的窝巢。也许,是我的灯光吸引了路过的飞鸟。那么,这沉寂的黑夜里,这苍茫的冰雪世界,匆匆飞行的鸟儿,清脆而又悠远的一声唳鸣,算是在向我打招呼吗?

    我不知鸟儿会飞向哪里?

    也许,鸟儿还不明白,它是在一个荒凉的沙漠世界里飞行。

    也许,我正躺在沙漠里。

    正是在那时,我产生了,写一个沙漠故事的念头。

    于是,我在纸上记下了,鸠璧卢和波茨恰娃。

    故事从沙漠开始。在沙漠里,从前,有一个鸠璧卢王国。鸠璧卢王国有个白塔寺,白塔寺里有一个鸠璧卢大师。我的思绪正是从这里开始。白塔寺又作监国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波茨恰娃和鸠璧卢大师邂逅相遇了,于是,这个诱惑就必然摆在了我的面前。面对这一诱惑,鸠璧卢大师是怎样对待的?作为监国寺的僧侣,大师的修养,大师的清心寡欲,我们是无可质疑的,但是,面对一个青春之活力洋溢的美少女,大师都在行为及心理上,受到了哪些影响了吗?我想,波茨恰娃,最终还是扑到了鸠璧卢大师的怀抱。于是,大师只有一条路可走。

    鸠璧卢大师,决定离开监国寺。



五、大师和监国寺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鸠璧卢大师才被发现,他已经离开了沙漠王国。在这个王国里,有着起伏的沙漠和小片的绿洲,季节河和内陆湖泊的四围,形成鸠璧卢王国的人们生存与居住的村庄和城镇。寻找大师的工作一直在秘密地进行。首先,寻找大师的工作一直在僧侣内部进行;其次,寻找大师的工作增进了国王的卫队;最后,寻找大师的工作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国王的臣民们都已知道,鸠璧卢大师已经离开他的监国寺。但是,大师为什么要出走,大师出走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这些,依然是沙漠王国难以为外人知晓的国家机密。

    直到1997年,我才一点一点地看清鸠璧卢大师的形象。寻找大师和体认大师,必然有一个过程。我选择了故事中的七七四十九天。可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和体认大师的过程会更加漫长。一方面由于我的迟钝,一方面又出于我的耐心,我总是一点一点地接近鸠璧卢大师。

    直到1998年5月的某一天,我才打开电脑,一段一段地将鸠璧卢大师的故事敲打出来。

    我是在1998年才弄清了鸠璧卢与波茨恰娃之间的接触。我用接触这个词,是因为,他们俩的故事,我是在叙述中有所掩藏,在掩藏中又忍不住倾吐。这样的交代可把我给折腾坏了。接触,从心灵开始,到肉体而结束。而结束,正孕育着新的汇合之渴望。我希望,人们读到接触这个词的时候,心灵内能够唤起一种对于一把双面利刃的警惕。接触,用一句老话来说,即是干柴遭遇了烈火。这样说,虽然俗气了,但是,却更能让人明白。

    还是回到鸠璧卢大师出走的话题上来吧。鸠璧卢出家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很多年前,鸠璧卢是一个沙场上闻名的勇士。很多年前,他曾经成过家。这些事,已经在人们的记忆里淡忘。如今,鸠璧卢王国的人们,都知道,大师是监国寺内须眉皆白的圣人和国师。他深居简出,几乎很少有人能够获得见到他的荣幸。人们说,鸠璧卢王国,只要有鸠璧卢大师居住在白塔寺内,念念经,颂颂佛号,鸠璧卢王国就会国泰民安。这,也是,白塔寺又叫监国寺的重要原因。

    这一次,是鸠璧卢大师第三次走出监国寺。以前,大师曾两次走出监国寺。一次,是给年轻的国王加冕;另一次,是一个春天,春风无端地唤起大师出去走一走的兴致。是啊,春天嘛,大师记忆中的春天,已经是很多年前的模样了。那时,春天里,在大师的故乡,百鸟飞翔,鸟的唳鸣,直抵大师心灵的隐痛。鸟的唳鸣,娇媚婉转,清晰犀利,多像大师从前的妻子,她是一个口齿伶俐的女人。这些年来,鸠璧卢大师要求自己将她彻底忘记。是啊,春天嘛,春天又引起大师负疚的兴致。大师换上便服,他想到春日的阳光下走一走。为了避免招引人们的瞩目,他脱下了袈裟。是啊,这些年来,大师心如止水,埋头于羊皮纸上的经卷。大师觉得,他生下来就适宜当一名僧侣。当然,作为鸠璧卢王国的国师,他不会忘记,除了念经颂佛之外,他肩负着维护鸠璧卢王国国家安危的使命。当春天唤起他出去走走的兴致时,他想换上便服,顺便采察一下民情国风。但是,大师刚刚走出监国寺,就被迎面急急赶来的国王叫住。国王尊敬而又客气地劝阻了大师,请他回步,不要轻易地走出监国寺。大师满面的春风一下子就变得沉郁起来。瞧瞧年轻的国王急急的沁出汗珠的面容,瞧瞧那拖枪拽剑地簇拥着国王的卫队,大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扭过头,走回监国寺。

    这位年轻的国王,即是大师为他加冕的那位一国之主。当初,鸠璧卢大师受年迈的老国王的请求,一手将他这位稚气未脱的王子扶上国王的宝座。这些年来,年轻的国王越来越显出英武有为的志气。鸠璧卢大师对于世俗的政务关怀,也一天少于一天了。

    走回监国寺,大师感到,这个春天,仅仅是记忆中的鸟鸣,以及青翠的鸟儿,疾飞时投下的一道倏忽而逝的影子。

    国王不希望大师走出监国寺,是基于国家的安全和大师的声望考虑的。从国家的安全来说,大师的饮食起居,一言一行,都关系着国家的命脉。从大师的声望来说,大师需要的不是在春天的沙漠里随意走走,大师更不需要到绿洲边湖泊畔,唱歌、弹琴、围着篝火和年轻的女人拉着手跳舞。大师需要在监国寺里,古灯黄卷,与大众隔离,保持神秘。

    年轻的国王已经明白,神秘,是维系一个名人声望和权威的必要条件。因此,国王重视大师的一言一行,国王关心大师的饮食起居,包括大师应有的神秘。

    每天,都有专人,专门作机要记录,并由特使呈送给国王御览:鸠璧卢大师在这一日内,一言一行,饮食起居。这条机要渠道,还是在战时建立的。当初,鸠璧卢是以国师的身份出家的。由于他是老国王的心腹和智囊,许多军国大事,都需要他赞划方略。后来,老国王去世了,鸠璧卢大师更加忙得不可开交。后来,小国王长大了,鸠璧卢大师便将军国大事,逐一交还给了年轻的国王。而他和国王之间,依然保持着机要的联系渠道。

    年轻的国王深知,从大师的声望来说,大师代表一方的人心、一国的人望。有鸠璧卢这样忠于王事老于谋国的大师存在,人心就会变得驯顺,民风就会变得纯朴,信仰就会变得纯粹而坚定。因此,年轻的国王每日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阅读来自监国寺的有关鸠璧卢大师言行起居的速报。国王对身边的大臣说,鸠璧卢大师的生命和声望,比我自己的生命和声望还要重要。正是从这个意义出发,国王不希望鸠璧卢大师走出监国寺。

[ 本帖最后由 龙羽生 于 2013-1-28 03:01 编辑 ]
龙羽生的个人空间 龙羽生 发布于2013-01-28 02:39:33
六、在沙漠里行走(一)
六、在沙漠里行走(一)

    1994年12月6日的凌晨,我在F市的郊区,想到一个在沙漠里行走的老人,他艰难地在沙滩的沟壑里行走着。远处能够听到一匹野狼的哀嚎。九天以前,他的身后还有鸟雀飞过,现在,他身后鸟雀疾飞的身影,已经绝迹了。我明白,人们居住的地方,鸟雀越稠密;而人烟稀少的地方,鸟雀也越来越稀少。还有,水草茂盛的地方,鸟音啁啾,百鸟争鸣,低啭者幽婉如深壑之潜皎,引吭者高歌如山巅之盘鹰,而水草干枯童秃的地方,鸟音哳哑,并且,连鸟的羽毛也趋于枯萎焦黄。在沙漠边缘,草木若有若无,小动物越来越少,鸟雀很少光顾这里,而野狼则时有出没。

    当我向已逝的时光追寻,我发现,鸠璧卢大师,他已越过沙漠的边缘,走向无人活动的沙漠深处。远处,一匹野狼站在沙崮上。野狼四肢瘦削遒劲,两只眼睛射出绿色的火芒。老人知道,在这片沙漠里,野狼是饥饿者。虽然它的胃囊空虚,但它的嗜血的欲望却在膨胀,它的四肢与神经却在绷紧。它拥有攫食和撕杀的力量。老人知道自己的宿命,老人向野狼走去。



六、在沙漠里行走(二)

    很久很久以前,天地一片寒冷。我的眼前,呈现一道沙漠风景线——

    起伏的,起伏的,是一浪一浪的沙漠;

    一浪,一浪,从浪头里浮起的,是一个行走的人;

    他浮起,又沉没,因为,他在行走中倒下,倒下又爬起;

    沙漠的风是打旋的,风的方向也是盲目的,只有干燥的直冲云霄的风暴,风暴是笔直的;

    一个人,他就倒在风暴的脚下;

    一个人,他倒下去,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消失;

    这个人是我?这个人是鸠璧卢大师?

    …… ……

    一点,一点的,跳动着,一点,一点的,跳动着;

    在遥远的地平线,在沙丘的,弧形的沙浪的另一边——另一个人——;

    正坚持不懈,一步一步,他正艰辛地走来;

    他行走着,沿着可以寻找到的路标——一个前人的骷髅——;

    他行走着!也许,前人的骷髅,正是后来者可以寻找的路标;

    他行走着,向着残阳流血的方向行走着;

    天黑之后,这就是我唯一可以看到的人类先驱的风景画卷。

    在1994年寒冷的黑夜,我第一次意识到,鸠璧卢大师在沙漠里行走的背影——一个在现实的苦难中,可以为我所体认和追寻的大师的背影。

    有一点我还没有弄明白,为什么鸠璧卢大师的身前或身后,总是有一匹凶悍的野狼的幻影,伴随着鸠璧卢大师向沙漠的深处走去。而鸠璧卢大师并没有在意野狼的存在或威胁。很久很久以后,我忽然意识到,也许,这野狼仅仅是我的饥饿的灵魂的投影罢了。

    我对大师神圣一面的理解,还是相当匮乏的。

    面对沙漠浩瀚无垠的恐怖,我的心灵是缈小的,缈小到需要有一匹孤寂的野狼,在那无边的沙野上,作一次跳跃,作一次嘶吼。当月亮从另一个沙丘上探出头来,野狼会引颈而嗥。那是一个无侣的雄性,从心灵深处发出来的嚎叫。

    夜是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

    鸠璧卢大师行走在他的宿命里。

    年轻的国王站在黑夜里,他看不到鸠璧卢大师在沙漠里一步一步行走的背影。



七、国王与大师

    国王知道大师是一个深居简出的圣人,他的生活刻板、严肃甚至神圣。一般地说,大师除了讲经、读经,此外他就没有别的什么特殊的爱好。因为,自从战事结束以后,讲经、读经已是他整个的生命。国王明白,鸠璧卢大师,他的生存价值是用减法来体现的。他减去人间的一切享受,他退缩到世界之一角,一卷经书,一杯清水,人生即别无它求。鸠璧卢大师必需减去世俗间的一切追求,来实现内心的平静、安妥、无欲,取得心灵的升华、神圣和纯粹。年轻的国王意识到,自己对鸠璧卢大师的这些认识,完全得益于鸠璧卢大师当年的教诲。当年,自己跟随鸠璧卢大师学经,大师对他这个王子的要求是相当严厉和苛刻的。在大师读经室内,他曾经和大师一样,白日苦读经书,晚上听大师讲经。一日三餐,吃的是黑面包,喝的是一钵清水。午饭后要打坐一柱烟的功夫,睡觉前要反省三柱烟的功夫。寒来暑往,衣不加彩。王子这才明白,啥叫清修的生活,啥叫苦行僧。而鸠璧卢大师却一再教育王子,要懂得对民间冷暖疾苦的关怀。

    作为一个坚毅的王子,他也曾经在内心里骂过鸠璧卢大师的迂执,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迂执,是善意的迂执。日常天久,他还得由衷感激这迂执。正是这迂执,树立了他坚定的政治目标;正是这迂执,使他明白,作为一个国家元首的不宜;他的抱负,他的政治手腕,从某种意义上说,完全得益于鸠璧卢大师迂执的教育。当然,鸠璧卢大师也未曾料到,王子的血液里毕竟流淌着鸠璧卢王国历朝国王雄心勃勃的热血哦。王子不用教就会明白,自己天生就是做国王的。如今,王子早已能够独立处理军国大事了。如今,王子也没有必要为鸠璧卢大师的出走感到惊惶无措了。但是,怎样处理这件事,怎样处理大师的出走,国王得自己拿主意。



八、走进童话

    夜,漆黑的夜,正是情哥哥搂抱情妹妹的夜啊。

    1994年12月的夜,F市大雪,整个街市银装素裹,触目所见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在那个雪地里,城市消隐了,我只等戴娜小姐从雪地里出现。戴娜是我给她的称呼。因为,她和戴安娜一样美丽,她比戴安娜出嫁前的年龄还要小。我站在雪地里等她,我要给她说一个诗人的童话。从前,在冰雪森林里,有三个赶路的人,第一个是个雕塑家,他在篝火边拿木头雕了一个漂亮的女孩;第二个人是成衣匠,他给女孩做了一套华贵的衣服;第三个是诗人,诗人教会了这个木雕的女孩说话。于是,会说话的木雕,成了一个真实鲜活的女子。这时,他们三个男人都要娶她做妻子。最后,他们让这女子自己做决定。她说,我愿意嫁给诗人。雕塑家和成衣匠都非常失望。这女子说,我愿意叫雕塑家为父亲,我愿意叫成衣匠为母亲。森林中的雪夜很冷,但是,这三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子,他们的心头都很温暖。成衣匠对自己作为一个大男人,而变成小女子的母亲,也没有多大的意见。他乐哈哈地说,就让我给咱们的闺女作一回母亲吧。

    这是我对女人的理解。鸠璧卢王国的年轻的国王,决不会这样理解女人。

  因为,国王可以以自己的权力,胁迫任何一个女人,国王可以拥有三宫六院,如云的美女,所谓天下美人,供我一人挑选;而诗人,他只需要以自己的心灵,去创造一个女人,并且,女人超凡脱俗的美,也是诗人赋予她的。

    鸠璧卢王国的年轻的国王,绝对没有听说过,一个诗人可以创造一个美女的童话。并且,国王是不需要童话的。因此,他在温暖的宫廷里,绝对不能理解,世界上会有什么样的女人,让鸠璧卢大师出走。因为,一个国王,他绝对不具有诗人的幻想。而我知道,鸠璧卢大师在沙漠里行走,尤其是在夜晚,沙漠里的气温遽降,沙窝里,肯定比我们冬天的冰天雪地还要寒冷。而我知道,鸠璧卢大师的心头肯定和我的心头一样,藏着一团赤诚的烈火。

    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诗人,我希望在冰雪世界里,有一个戴娜,戴娜一样的美少女陪伴着我。

    在1994年的冬夜,我是用爱情的目光来看待鸠璧卢大师的出走的。一方面,鸠璧卢大师是一个禁欲的苦行僧;另一方面,他的心头又炽燃着对于一个美少女的眷恋的欲火。这矛盾只有以出走来解决。这矛盾只有交给沙漠来解决。所有的欲望都将被沙漠掩埋。鸠璧卢要将自己掩埋。只有沙子是纯净的。

    我明白,鸠璧卢大师渴望自己的情感,也应该像沙子那样纯净。

    我们都失去了对少女热爱的资格,然而,我们都深爱着人类一切时代的美少女啊!

    当一个人拥有爱的能力,而失去爱的资格时,他希望自己被无边地卷来的沙漠所掩埋。

    这是鸠璧卢王国年轻的国王所不能理解的。



九、大师的消息之一

    直到2000年1月,我才明白,我对鸠璧卢大师的理解是不够的。

    鸠璧卢大师无疑还承受着我们人类的全部热情和无奈,他是一个男人,而他又是一个僧侣和圣人。他可以享有人世间的男女之爱,同时,他决意要放弃人世间的男欢女恋;那是一种哲学层面上的对于私欲的禁绝,他渴望以殉道的方式,将自己变成一粒纯净的沙子,以此来逃脱和拒绝,一个人在男女链条上不可幸免的世俗之一环。

    在第二个九天里,国王命令卫队把整个城堡彻底搜查一遍,但是,连大师的人影也没有寻见。在第三个九天里,国王弄清了,都有哪些人和大师有过接触。特别是那些女人,国王要一个一个地向她们询问。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寻找大师的工作在继续进行。在第四个九天里,国王的卫队已从四道城门出发,分四个方向,骑着马匹和骆驼,携着水罐、食物、烟草、椒盐,直奔无人涉足的沙漠世界。

    有关鸠璧卢大师的情报越积越多。有一条情报说,在边界的小镇,有一个陌生的老人路过这里。有人向这老人施舍了清水和面包。

    有一条情报说,在通向沙漠的无人地带,一个牧羊人的老汉,将他仅有的一袋奶酪,馈赠给一个在沙漠里迷路的老人。

    我认为,这些情报,或许和鸠璧卢大师有关。

    鸠璧卢大师修道辟谷,对于清水和面包的需求,比常人要少得多。但是,我也不会认为,在七七四十九天的时间内,他会颗粒不食、滴水不进。

    另一方面,在沙漠里行走,艰苦卓绝,这一点,又非常人的想象力和理解力能够意会得到的。而我在现实的苦难中,确实感知了,鸠璧卢大师在沙漠里行走的情状。

[ 本帖最后由 龙羽生 于 2013-1-28 03:07 编辑 ]
龙羽生的个人空间 龙羽生 发布于2013-01-28 02:40:17
十、大师的消息之二
十、大师的消息之二

    太阳底下,除了那个艰难地移动的老男人,唯一的活物,是紧紧跟随着他的灰色身影。

    这活物如狼犬,追撵着他,一刻也不停地撕咬着他的脚跟。他每踉跄一下,那活物就扑上去撕咬他一口;他每艰难地抬一步,那活物就紧跟着扑向他的脚跟,并且毫不懈怠地撕咬他一口。他的用布条与藤葛编织的千里屐已被那活物咬破,他的脚跟已露出模糊的血肉。

    还有双腿,胸背,脸和手,有伤痕,有血痂。

    这是寂灭、荒芜、凄凉的沙漠世界。

    在这个寂灭的世界里,没有谁要求你,没有谁提醒你,也没有谁呵护你。

    沙漠是绝域,沙漠是可怖的死地,沙漠是看不见的漏斗和陷阱。

    在沙漠里行走的人,一刻也不能滞留哟!

    而那个老男人确实累了。他不想再迈步再爬行了。

    他只想在沙地上躺一躺。

    他只想进入无忧无虑的空白状态。就像沙子,就像他脚下的白色干净的沙子;他什么愿望都没有了,他只想做一粒平静的沙子。

    他躺在沙地上,蜷曲着抽搐着,那活物也蜷曲着抽搐着。

    过路的驼队发现了他。一个正躺在沙漠里的老男人。

    驼队是一群拖家带口的波斯商人,他们从老男人身边绕过去,他们发现了被沙子埋了半截身子的老男人,但他们不想惹麻烦,他们不想在这个无人的世界里给自己增添拖累。

    一个用面纱半裹着脸的少女尖叫一声:“看,那是一个僧人!”

    “我们找到了!我们找到了!”所有的人心里都明白,有人烟,有村庄与城镇的世界,应该离这个倒卧在沙漠里的僧人不远。

    他们对不相干的路人,虽然表现出冷漠,但他们的内心其实在欢呼:“终于找到了走出沙漠的路标。”

    少女从骆驼上跳下来,轻捷地向那个老男人奔去。

    驼队的首领皱了一下眉头,但他没有阻止那少女,只是双手合十,喃喃地念了一句经文。

    然后是水,然后是老男人的呻吟。

    老男人呻吟着,他感到自己的四肢已萎缩成为沙粒,而他的心灵则在蓝天的俯瞰下,变得像一粒纯净的白沙。

    他的目光也变得模糊与粗砺了。他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对于这个世界的男男女女、芸芸众生,更是视而不见。

    仿佛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花花绿绿的闹市与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他已经成为沙漠里的一粒沙子。正是在这种恍惚的状态里,他的目光转向思想的深处,在沉思冥想中……渐渐地,他想起一个人,一个名叫鸠璧卢的老人,一个被人们尊称为大师的老僧人。

    他的思维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他,鸠璧卢大师,睁开了略微迟疑的眼睛。

    “他醒过来了”,少女欢快地叫了一声。驼队的首领温和地颔首,示意随行的年轻人,把醒过来的老僧人扶上驼背。



十一、女人与复仇

    女人报恩的方式是用自己的身体,女人报仇的方式是毁灭自己的肉体。



十二、戏剧性片段

[提示]

    舞台。

    诗人、国王、大师、少女,依次穿过舞台。
    每人依次念出台词。

[诗人]

我居住在沙漠里
以泥块与碎石垒造简陋的书房
我在流沙上书写
这金色的史记

我看守着流沙
也将日月的洪钟撞击
我渴望化作流星
粲然一笑在深邃的黑夜



[国王]

在我的每一个意念形成之前
它就过早地成为绝对的意志
我的语言还没有吐露
它就已经成为法律与命令

我生活在无限的权力里
可以得到一切
而我只有一双手
抓住的往往是对我得到的讽刺



[鸠璧卢大师]

黑夜沉沉我的心灯已熄
月亮的莲座升起
平静的沙漠如广袤的雪原
明亮的光源刺探着黑暗

那饿狼在拜月而嗥
风暴挟裹着流沙与冰雪
我的心扉洞开
佛光啊可悲的是最后的绝望


[少女]

我不拥有我自己
而我唯一可以利用的
这美丽 她诱惑着世人
也将我自己的热血诱惑

啊……我拙于言辞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否定
说什么珠玉宝石或雪莲
花儿凋谢了赞美与阿谀



[诗人独白]

    我的见闻并不广博。

    我读的书也不比别人多那么几卷。

    但我有的是幻想,我拥有和贫穷一样不可列数的幻想。

    当人们在把战功和财富夸耀,当人们陶醉于烈酒、权柄与美人的怀抱,我拥有什么,我自己并不清楚。但我却要用语言把一切叙述。

    就在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情景实在奇妙。

    好像是在一艘船上,船舱外是波涛汹涌壮阔无垠的大海。

    一个女人,我猜不出她是少女还是妇人。她正面临着一个难题。

    在她的面前,是一个船舱的木门,她必需打开这道木门。

    没有别的选择,木门后是与她和解的丈夫(或男友),还是永世也不将她谅解的吞噬人们生命的咸腥的大海?
她不知道。

    我怀着惊恐与焦虑,等待着未知的结局。

    而这女人手握着木门的把手,就像端着一面镜子。她神秘而诡谲地一笑。

    她的艳冶的笑容照亮了我的梦境。我从梦中醒来。

    我的心儿悬念着那未知的结局。



十三、穿行在现实与幻想之中

    多年来,我一直想写一写沙漠的故事。只需闭上眼睛,稍加想象,我们就可以理解,一个在沙漠中绝望地行走的人,他的处境是如何的艰难。

    当我走在沙漠里,粗砺的沙粒撕扯着我的头发,朔风剥去我的衣服,烈焰与寒冰,比割破血肉的刀子还要可怕。白日漫长,黑夜更加恐怖。我的嘴角挂着最后一丝血迹。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在跌跌撞撞地跋涉时,更能让人体验到什么叫活着。

    在沙漠里行走,晕头转向的,辨不清任何方向。一阵阵风沙,刮得人睁不开眼睛。起初还能感觉到汗水和沙砾,就像小虫一样噬咬着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时间长了,只能感觉到自己佝偻着身子,像稻草人一样,在迎风走动;最后,只是意识到将脚抬起来,左脚,右脚,抬起,落下;好了,不想动了,饥饿,干渴,疲累,这些都不再想了,想什么呢?只想等死了。


    在沙漠里,有两样东西是弥足珍贵的。

    一样是水,哪怕是唯一的一滴水。

    一滴——给死的沙漠以滋养、以生命的——最容易被忽视、最容易被剥夺、而又最值得珍贵的一滴——生命之水。
一样是幻想。

    幻想,比生命之水更为重要。



    什么人喜欢幻想?

    诗人?懦夫?

    绝望者?天真烂漫的少女?

    还有我。

    我年复一年,拙于言辞。我一直沉溺在沙漠故事里,却总是无力将她完整地叙述出来。



    我的难题是,在幻想与现实之间,进进出出,我要将两者糅合在一起。

[ 本帖最后由 龙羽生 于 2013-1-28 03:14 编辑 ]
龙羽生的个人空间 龙羽生 发布于2013-01-28 02:40:55
十四、在沙漠里行走(二)
十四、在沙漠里行走(二)

    我在沙漠里行走。

    朔风撕扯着我的头发和衣服。

    粗砺的沙砾砸打在我的眼皮上。

    我跌倒了,跌倒了又爬起来。

    我必须走,一刻不停地走。

    我必须跋涉在这无边的沙漠里。

    满眼都是风沙,看不到尽头的是沙丘连着沙丘。

    我必须从黄沙里抬起腿拔出脚,我必须一步一步,与这绝望的沙漠竞走。




    风沙刮破了我的衣服,风沙刮打着我的皮肤。

    我的衣服像冰铁一样,摩擦着我的粗糙的皮肤。

    我的皮肤像开裂的树皮,遍体都是伤疤和裂痕。

    我的汗水已经流尽,我的汗水已被蒸发干净。

    我的嘴巴里塞满了泥沙,我的舌头变得干燥而麻木。

    我的鼻孔下结着血痂,我的嘴角挂着一丝正在流淌的血迹。

    我想伸出舌头去舔一舔,挂在嘴角的有点发甜的血迹。

    但,我还是忍住了。

    那是我自己的鲜血啊!




    我就这样,一会儿随着风沙如随着烈焰似的,浑身疼痛燥热地摇摆;一会儿又如同堕入万丈冰窟似的,落入寒冷无助的沙窝。

    四望都是连绵的沙丘。

    沙丘又似起伏的台阶,盘旋着,圈绕着;向上,好像是高不可攀的悬崖;向下,好像是不见渊底的沟壑深谷。

    我的方向在那里?

    我的目标可有尽头?

    我这样走下去可会有效果?

    我的四肢已疲倦,我的筋骨已劳损,我的心灵已枯竭……

    而我,还必须,茫然地在这沙漠里挣扎奔走。




    我的四肢在萎缩。

    我的欲念变得飘然而虚缈。

    我阖上了眼睛。我似乎已进入了若有若无的梦乡。

    蓝天,白云,黄沙。

    苍茫的风暴是沙漠的过客。

    千年的时光如同过眼的风沙。

    我是谁?

    我是古代沙漠鸠璧卢王国的宫廷诗人?

    我是一个沙漠的旅行者?亦或是令人钦敬的苦行僧——

    鸠璧卢大师?



十五、少女波茨恰娃(二)

    在所有的故事中,缺少女人是不可想象的。

    在这个沙漠故事里,缺少少女波茨恰娃同样也是不可想象的。

    关于波茨恰娃,我在《沙漠故事》中已作了一些交代。在这里,我要简略地说一说波茨恰娃的身世。

    有一份文献说,波茨恰娃是古代沙漠波茨王国的公主。她的父母之邦被敌国毁灭了。波茨恰娃为了复仇,赤身裸体追踪敌酋2000多里。我闹不清这文献是要赞扬仇恨,还是在歌颂波茨恰娃的毅力。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在沙漠里一丝不挂,徒步2000多里。这样的壮举,给人留下了太多想象的空间。

    我不能用不可思议这个词。不可思议或匪夷所思,这样的词汇,会简单地抹杀了我的想象。

    文献还说,波茨恰娃追上了敌酋,并实施了她的复仇计划,但是,由于她孤身一人,终因寡不敌众,束手就擒。敌酋为了炫耀自己的武功,专门用黄金为波茨恰娃打造了一副枷锁。

    当波茨恰娃被敌酋作为战利品载回沙漠中的战胜国鸠璧卢王国时,她被放置在一辆纯金子打造的战车上,供人们观赏。

    文献还提及,波茨恰娃被载回鸠璧卢王国的首都时,倾城的男女老幼涌上街头,为的是一睹波茨恰娃的芳容。尽管波茨恰娃没有衣饰,只有黄金的枷锁,锁着她的手脚,但是,人们还是带着瞻仰的心情来看待波茨恰娃的。人们甚至还像看待功勋卓著的大英雄那样,对这位来自敌国的复仇女神,发自内心地景仰。

    文献特别强调,波茨恰娃是古代沙漠众王国中的第一美人。



    为了突出波茨恰娃的骄人之美,文献还作了比较。据说,沙漠的东方有一个帝国,帝国的皇后也美得惊人,但这美人不仅淫秽了后宫,还招来了世人——羡慕、嫉妒、仇恨;东方的帝国,因为这个妖冶的美人,几乎被灭国。为了挽回被叛将追杀的命运,在举国的呼声中,美人被皇帝赐死。文献总结道,女人是祸水。

    文献说,在西方有一个帝国,帝国由女皇统治。传说,女皇不是用武力、智慧或仁爱统治天下,而是以她的美,征服天下,治理天下。所有的男人,包括敌国的骄兵悍将,一一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最后,敌国被女皇毁灭了,帝国也随之颓废、衰落了。文献总结道,女人是魔鬼。

    比较之下,只有少女波茨恰娃,才是这个世界的第一美人。




    波茨恰娃的身世,给了我无穷的想象。

    我能够想象得出的是,首先,波茨恰娃是一名少女。

    我们知道,少女是多变的。所以,我也会用变化的目光来看待她。

    少女是一切定数中的一个不可把握的变数,唯一可以把握的是她的美貌。我们只要记住波茨恰娃的美貌,她的惊人之美,仅此就足够了。

    其次,我不能确切地说出波茨恰娃的惊人之美。

    对我来说,她的目光是浅蓝色的晨雾,她的形体是天上的白云,她的心灵是水底的月亮,她的比奶酪还要洁白比暖玉还要晶莹的胴体,是不可触摸的——男人热情之源的火焰——男人心灵深处分秒不停地迸流、窜跃的鲜血。

    可以说,一个男人,只要他还是一个活人,他的心头,都会有一个生机勃发、活泼健康,而又不可触摸的——波茨恰娃。

    波茨恰娃是男人之梦想的一个不可确定的变数。

    在古老的沙漠民族的心灵秘史中,波茨恰娃是鸠璧卢王国所有男人的梦想与荣耀。

    在我所要叙述的鸠璧卢大师的心灵深处,就隐藏着一个鲜活的波茨恰娃。

    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空间和机缘而流转,但是,对于男人来说,波茨恰娃才是一个惊喜,一个例外。

    在我的故事里,鸠璧卢大师的不幸就在于,他也是一个男人。
    并且,鸠璧卢大师的不幸还在于,波茨恰娃恰好是投身在他的怀抱里。



    有人说,少女是疗治男人心头创伤的灵膏。

    我如此热心地塑造波茨恰娃,也算是婉转地抒发了我个人的一点心灵之隐秘吧?

    然而,另一个容易被忽略的事实却是,波茨恰娃是一个女战士,一个传奇式的复仇女神。

    尽管在男人眼里,波茨恰娃是一个地道的女人,但是,她的人生目的,她的终极使命,是由她的特殊的命运所确定的。

    在沙漠故事中,我所要叙述的,波茨恰娃为了实现她的目的和使命,所运用的方式或手段——一个身陷敌国的少女,她的不同凡响的作为,的确出人意料。



十六、沙漠故事——魔障:

    最初,我只是见到了鸠璧卢大师的背影。

    我看到他就像一截树桩,坚定地向沙漠深处走去。

    最初,我认为鸠璧卢大师是向我走来。许久许久以后,我才知道,大师并没有注意到我躺在沙地上,迟迟疑疑地等待着他的来临。

    这些年来,我得承认,是我一直在纠缠着鸠璧卢大师。



    我是以自己的方式接近鸠璧卢大师的。

    一段时期以来,我不惜一切代价,走向大师。

    大师是一个出家人,而我是一个居家者;大师是一个古代人,而我则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当代的闹市区。
我是什么东西?

    一个在家庭生活中活得窝囊气闷,于是就离家出走的懦弱的凡夫俗子罢了。

    我既没有坚定的出家信念,也没有慧根慧缘,而大彻大悟之于我,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说到我是什么东西时?需要插一句话,我妻子说,男人是什么东西?男人是狗东西!

    我写过一首诗,标题就叫“狗东西!”


“狗东西!”

生活的质量由月亮确定
还是月亮确定了
我们的生活?雨雪连绵的
夜晚,在这个没有月亮的不眠之夜
男人围绕着孤独的石柱
徘徊

所有的响声,世界上一切
可能发出的响声,都是
男人摔打制造的;响声不过是野兽
从喉咙里滚雷般排出,低沉
愤怒的咆哮

“就算你把门摔破了,”
女人说,“月亮也不会出来。”
“没出息的狗东西!”



    话扯远了,还是回到沙漠故事上来吧。



    我对鸠璧卢大师的纠缠是秘密进行的。

    在我的心灵深处,我认为要打破出家与居家、古代与当代的僵局,唯一的理由是我与大师的缘分。

    我和鸠璧卢大师的交往,是缘份,是心灵的交流,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沉思默想的状态。

    我以自己的方式,一个抒情诗人浪漫的梦幻的方式,接近与熟悉鸠璧卢大师。



    大师是古代鸠璧卢王国——一个在现有的地图上难于查阅的沙漠王国的——国师和圣人。

    由于我对大师的追慕,由于我对大师的亲近与了解,大师的一切文档,包括他在世时鲜为人知的身世,都完全彻底地向我解密了。

    正如大师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中,总会遇到一些诱惑与魔障,而在某种意义上来讲,大师即是我的诱因与魔障。
在这个沙漠故事里,我叙述了,鸠璧卢大师是如何破除自己的魔障的。



    一个人如果天生下来就是圣人,那他就幸福了。

    一个人如果能够终其一生都做到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圣人,那他也算是幸福了。

    问题是,人都是两脚动物,凡夫俗子,吃五谷杂粮而生喜乐哀怒,所谓悲欣交集,圣人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凡夫俗子要做圣人,痛苦就在于他或她本不是圣人,却要苦修苦行,克己律心,努力去做一个圣人。

    基于上述缘故,我更倾向于圣人先哲们世俗的一面。

[ 本帖最后由 龙羽生 于 2013-1-28 03:23 编辑 ]
龙羽生的个人空间 龙羽生 发布于2013-01-28 02:41:39
十七、戴娜与我
十七、戴娜与我

    我站在冰天雪的街头,等待着戴娜。我和戴娜的结识,还得感谢那个冒冒失失的交警。那天,他把自己手中的小旗子交给了我,尔后就从我的眼中消失了。而我站在街头,手执小红旗,却不知道,自己该做啥。正当我手足无措的时候,一个人骑着单车,朝我撞来,我不知是举旗子还是放下旗子好。单车干吗对着我撞来呀。车上的女孩却喊起来,躲开,快躲开!接着,车子就撞到我身上。我仰面跌倒。我赶忙爬起来。我说,姑娘,你干吗撞人呀。姑娘哎哟着,爬起来扶车。她抬起了头,我一下子惊呆了。多美的小人啊!哎,哎,是我说不出话来了。讨厌,站在这里树桩一样,不知道我的单车没有刹把?! 我就这样被撞了。撞得活该。姑娘骑着单车,一溜烟,就在人群里消失了。我怅然若失。真是一个可爱的精灵。我一低头,看见地上一个学生证,F大学,某某系学生,戴娜。

    就是她。

    在没有爱情的岁月里,我有权渴望爱情。在没有女人的日子里,我完全可以幻想或创造出一个倾心于我的女人。

    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诗人,我希望冰天雪地里,有一个戴娜,戴娜一样的美少女,永远陪伴着我。

    在1994年的冬夜,我是用爱情的目光,来看待鸠璧卢大师的出走的。

    一方面,鸠璧卢大师是一个禁欲的苦行僧;另一方面,他的心头炽燃着对一个美少女的眷恋的热情之火。

    这矛盾只有以出走来解决。

    这矛盾只有交给沙漠来解决。

    所有的欲望都将被沙漠掩埋。

    鸠璧卢要将自己掩埋。

    只有沙子是纯净的。




    当我疯狂地呼唤戴娜时,我想到,鸠璧卢大师则不能够高声喊出波茨恰娃的名字。

    我痛切地意识到,我们都失去了对少女热爱的资格。我是一个结过婚的男人,鸠璧卢大师是一个年高德劭的僧侣,我们都必须为着过去的抉择,放弃眼前的幻像。然而,我们都没有做到心如止水,我们都深爱着,人类一切时代的美少女啊。

    当一个人拥有爱的能力,而失去爱的资格时,他所希望的应该是,让自己被无边的沙漠彻底掩埋。



十八、最后的消息

    直到2000年1月,我才明白,我对鸠璧卢大师的理解是不够的。

    鸠璧卢大师无疑还承受着我们人类全部的热情和无奈。

    他是一个男人,而他更是一个僧侣和圣人。

    他可以享有人世间的男女之爱,同时,他决意要放弃人世间的男欢女恋。

    鸠璧卢的放弃,是一种哲学层面上的,对于私欲的禁绝。

    他渴望以殉道的方式,将自己变成一粒沙子。

    他渴望以出走,来逃脱和拒绝,一个人在男女链条上不可幸免的世俗之一环。

    此刻,我是以悲悯的目光,来看待鸠璧卢大师的。



    没有人告诉波茨恰娃,鸠璧卢大师出走了;但是,国王暧昧的目光,国王像猎人对待猎物一般的目光,让波茨恰娃明白了,肯定是大师出了问题。

    大师的问题,即是他对于一个僧侣的终极关怀。大师的终极目标,只有一条,那就是通向沙漠的无人行走的殉道者之路。

    泪水不禁呛然夺出波茨恰娃的眼眶。但是,她不后悔。

    如今的波茨恰娃,已经不再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单纯的少女了。这五六年来,她国破家亡,报仇未果,她已经不会对任何事情感到后悔了。




    生为一个女人,最不可动情。而女人能够在其花季,情不动心不摇吗?

    柔情难抑。柔情让波茨恰娃痛苦。




    好大的雪呀!

    当国王手中的密报——关于鸠璧卢大师已经驾鹤西去——滑落的时候,鸠璧卢王国一夜下了三尺多深的大雪。

    大雪给鸠璧卢王国,带来一片吉祥。三尺多深的大雪,保障了鸠璧卢王国来年,将会是一个难得的丰收之年。

    雪飘飘而下。

    好大的雪呀!

    这雪一直下到2000年之后,并且一直堆集到F市的大街小巷。

    站在2000年后的第一场大雪里,手中接着一片落雪,我轻轻地问候着:“波茨恰娃,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

    自从上次国王把密报烧掉,并晓喻天下臣民,大师的出走,仅仅是因为大师修炼的需要。大师保佑鸠璧卢王国千秋万岁,代代幸福。

    此后,我们就没有了波茨恰娃的消息。



十九、戴娜与我(二)

    戴娜,时间过得多么快啊。我们一不小心,就从上一个千年跨进了新的千年。千年的台阶就这么容易跨越吗? 当人们在为新的千年欢呼雀跃时,而我却沉入千年的隧道里,去追寻另一个时代的发生在沙漠王国里的故事。

    据说,这是一个放纵感观耽于肉欲的时代,一切旧有的道德传统洁身自好的准则,都被丢弃了;而新的,新的,只有新的才能为人们接受,即使是旧的也是要以新的面孔,才得以为人们所接受;人们啥也不要,只要新的!

    可我却怀着古典的心情,走向苦行僧鸠璧卢,还有,少女波茨恰娃。




    在结束波茨恰娃故事的时候,我想先说一说,我的戴娜。

    那是在1994年寒冷的冬天,我们逐渐靠近的。

    我是在F大学找到戴娜的。戴娜说,现在你已知道了我的名字,而我却不知道你是谁,这可不公平。我说,我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她问,为什么,玩深沉吗?我说,这倒没有想过。不过我现在确实不想叫我的名字。我不希望我有名字。我希望没有名字的我,能够像空气一样,把自己掩藏起来。

    她听我这样说,却笑了。她说,我明白了。我愣了一下,问,你明白了什么? 她调皮地一笑,倒让我不明白了。她说,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大概是你站马路站累了,啥也不愿想,情愿没名没姓没人喊没人问,乐得清净逍遥!我想了想,点点头,说,大概是这样。

    1994年冬天的情况是,那时,我和妻子分居了。我的心情坏透了。我一个人躲起来,谁也不想见。我离开了我的工作岗位。我整天把自己关在租来的蜗居里,拼命地写诗。我对戴娜说,我乐意从熟悉的人群里消失。

    有一段日子,我连一天吃两顿面条都成问题。没有钱,而且,我不想外出,去挣钱。可以说,我憎恨钱。为了钱,妻子说,你这个穷光蛋,最好死在大街上,我好早一日得以解脱。戴娜问,你和妻子就因为钱的事争吵? 我说,这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够说完的。这么说吧,有一天,我从荒芜的睡梦中醒来,我喃喃自语,这是一个寒冷的世界。我的妻子却在另一间卧室里大叫,你就是寒冷,你就是这个世界寒冷的根源。我二话没说,提个包就离开了家。

    我决定离开她。其实,是她把我从家中撵了出来。怎么说,都是一回事。

    我对戴娜说,好多事,你不会明白的。戴娜听话地点了点头。

    为了钱,父母兄弟,都会因为我一无所有,因为我贫穷,而将我鄙弃。

    于是,我决定离开他们。

    为了钱,朋友们可以将我欺骗。当时,F市流行一句时髦的话,叫“做夹子”。也即是设置圈套,让人往里钻。而“夹子”能否做成,多半是看你和他的关系的亲近程度如何。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好朋友,越是容易上当受骗。我就无数次地受到过所谓的朋友之骗。

    于是,我决定离开他们。

    为了钱,所有的人都变得面目可憎。

    于是,我决定离开所有的人。

    对于我来说,F市是一个肮脏的黑暗之城。

    于是,我决定,躲进我的沙漠里。

    戴娜说,等等,沙漠在哪里? 你说你要做诗人,你知道海子吗? 他卧轨自杀了。你知道顾城吗? 他杀死了妻子又上吊自杀了。你要做诗人,你要做什么样的诗人呢?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我说,你问得好。我也在问自己,我该做什么样的诗人呢? 海子歌唱麦地和少女,而他却远离少女和麦地。他不该进入我们这个工业文明的社会,他是农业社会最后一个田园诗人。诗人死了,该是田园牧歌结束的时代了。顾城举起了野蛮的斧头,他砍死了妻子,也在诗人自己的心坎上,砍了一板斧。顾城的野蛮疯狂,败坏了诗人的形象,让世人看清了,诗人也不仅是一个斯文、浪漫、腼腆的小男孩。那么,我该做什么样的诗人呢? 躲进沙漠里,只为清风明月而歌? 戴娜向我投来同情的一瞥。然后,她明媚地一笑,说,不至于吧!我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不过,我不会学海子和顾城。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们还需要诗歌吗? 这暂且可以不去管它,诗人首要的责任是生存,为诗歌而生存。我知道,我目前这个状态,也不会是永久的状态。我需要等待。我需要调整。我需要认清,我该做一个什么样的诗人。

    戴娜伸出两只手,温柔地让我握着。




    我愿意和鸠璧卢大师同行。

    我愿意去寻找波茨恰娃。

    我愿意,躲到死寂的沙漠里,干干净净地投向我的——纯粹的空白——没有了家庭,没有了亲人,没有了朋友,没有了工作,没有了青春和健康,没有了社会上的一切的关联——而我仅仅是一粒沙子,一粒粗糙的沙子,仅此而已。




    戴娜是我人生中的一个意外。她的故事,要用另外一些篇幅来叙述。

    当她笑盈盈地站在雪地里,听我给她讲述一个虚缈的童话时,我决没有想到,有那么一日,她会将我叙说的童话,变作现实。

    在我们这个时代,尤其是当今,还会有人愿意和诗人接近吗? 戴娜说,你知道古人怎样作诗吗? 他们尽量把诗作短,越短越便于抄写和记忆。古代的诗人,他们把诗抄在旅店的墙壁上,他们不出版诗集,却爱在夏天里,把诗写在纸扇上送人。他们这样做干吗,他们是在推销自己的诗歌啊!我说,这一点,我还未曾想过。戴娜说,你能给我作一首短诗吗? 我说,你听着,我现在就给你作一首短诗:我要写一首诗,一首短诗/一首像我的生命那样短的诗/好了,让我给它画上流血的句号吧!

    戴娜伸手来捂我的嘴,说,不好,要改一下。她念道:我要写一首诗,一首短诗/一首像我的青春那样美好的诗/时间到了,我要给它画上白雪的句号。

    戴娜问我,这样改行吗? 我点点头,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从戴娜的身上,我窥见了波茨恰娃的秘密。

    男人的爱有时是抽象的,而女人的爱是具体的,温馨的,富有情调的。

    我承认,我的情感世界和情感生活,都是粗糙的,像荒凉的沙漠,无可救药。

    而当戴娜的手坚定地挽着我的手时,我才真正地看清了鸠璧卢的命运。

    鸠璧卢艳福无双,在劫难逃。

    而他出走沙漠,则是他必然的结局。

    而我在F市,必然如居荒芜的沙漠。

    而戴娜,必然是我,蜗居绝望之城的幻像。



二十、后记:不是我

    某年某月某日。
    雪夜,F市停电。
    随着一阵钥匙的响声,我的门吱地被推开了。
    我忽然想起来了,我和戴娜的故事还没有交代完毕。
    在F市,只有戴娜有我的钥匙,可惜,她从来都没有用过这钥匙。当然,我也没有请求她用这钥匙。
    我问:“是你吗。”
    她答:“不是我。”
    我感到她偎向我。多么滚烫而又丰厚的唇吻,这突如其来的热吻,令我无暇思考。
    我的心急遽地跳动着,她的身体贴向我,并散发着,吸纳一切而又奉献一切的馨香。
    我,我也不是我了。
    我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仿佛是五月的暖日里,在万花丛中,我成了花蕊间上下翻飞的一只彩色蜂蝶。
    飞起来的感觉,真好。
    我心花怒放。
    这得感激戴娜。
    此时,我没有听到有人带门的声音,我也没有在意,有人正踢踏地走下楼梯。
    这一夜真得劲。
    下雪天,天好像比平时亮得早些。
    她不言语地起了床。站在窗前,她的身材是如此的妙不可言。
    我忽然发觉,她不是戴娜。
    天呐!
    “不是她? ”
    “你是谁? ”
    “戴娜说,你很棒。果然,你像一头野狼。”
    我头皮发炸。
    她说:“我是戴娜的好朋友,她让我带个信给你,和解了吧!”
    和谁和解?
    和自己,和社会,和所有的人,和自己的妻子,和这个由金钱支配的世界?
    我捶着自己的头,痛苦地想着,你把戴娜当成什么人了,你把你自己作践成什么人了。
    我捶着自己的头,记起自己从前说过的话。你和戴娜说好的,我们,仅仅是一个童话。
    她说:“当心,别着凉了。”
    尔后,她就转身开门。
    门吱地一声,我的头皮也像开了个裂口。我喊了声:“信!”
    “信? 她只叫我捎个口信。信不信由你。”
    她回过头,嫣然一笑,倏忽而逝。
    门外是一天的风雪。

                                                      2000年2月11日



二十一、尾声

内室与沙漠。

[男]
这样的日子并不希奇 生活的失败者
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躲在黑暗的角落
舔吮自己流血的伤口 内心里填塞着恐怖
四肢和毛发皮肤缩成一团 啊 孤独
孤独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将你从
黑暗与绝望的深渊里 反反复复地打捞

[内室]
这里是悬空的水泥牢笼
30来个平米 就像麻雀的五脏
有卧室 内放一张木床
床上的棉被床单 散发着单身男人
独居的山羊一样的膻味
有写字台一张 紧靠着木床
桌子上一派凌乱 纸张与灰尘
最能说明 一个散漫的文人
如何在文字中消磨 慵懒的光阴
看 矮小的茶几 敦实的煤炉
仅容一个人进出的厨房与卫生间
这里似乎是一应俱全 甚至还有
为了接纳日光雨露的阳台
有一个花盆最能提示人们 曾经
有过的 一切美好与浪漫的可能
而空洞的泥污的花盆 被弃置在
阳台的一角 哦 恰似记忆中的一片温柔
早被他的主人粗糙冷漠的感情所遗忘

[沙漠]
每一次 我从梦里醒来
都要看一看我的左手和右手
我的右手空空的
我的左手搭在沙发的靠背上

我不需要草蒲
我不需要打坐
我是在自家的客厅里入睡
我是在自己的胸腔内
硬生生地开凿
一间 僻静的
带着青春血肉的禅房

每一次 我愤怒而失望
每一次 我失望而愤怒
当我无奈地 从空荡荡的沙漠之梦里醒来
除了看一看左手和右手
我只有自嘲
我是一名 在家的和尚

每一次 我自己对自己说
你就是一名 带发自残的和尚

[完]
    本文曾经在新华网百姓论坛以龙羽生的网名贴出。时间一久,贴子自然被删除。后来我的电脑硬盘坏了,这些文字也灰飞烟灭。
    所幸,网友易道禅收藏了此贴,并热情地撰写了评论,又让这些文字回到了我的收藏夹里。
    许多网友建议我重新写作这个沙漠故事。但是,这个故事的原貌就是如此游移不定地存在现实与幻想之间,我无力改变它。
    现在,依照原样,我将它搬到新浪博客这个个人空间里来。愿我们在世俗的欲求和杂念,得以镀上一层神圣的光环。阿门!

                                                                   2006年4月1日。愚人节小记。

[ 本帖最后由 龙羽生 于 2013-1-28 03:33 编辑 ]
我来说两句

(可选)

Open Tool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