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蛰居笔记11： 能看无穷远

      推开树枝，就是卡在阳光中的木屋，它没有门，孤独地吊在一口池塘的上方。从木屋顶上的天窗里我窥视到墙上挂着一幅发黄的照片——一个肩挎书包的少年走出镜框，他邀我上尖尖的红屋顶，他盯着我吃惊的表情，一动不动。

    他掐灭的烟头放在我的掌心，被我轻轻地吹走，像吹走某个成灰的欲念。他说，欲念就是一束卷入香烟里的火，时常被人想起，或仇恨。
   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离开很久，久到我对细节的真实性产生怀疑。我记得在河州，河州下停泊的乌篷船上，他请求我在天亮之前陪他说说话，我们一直坐在船头，他是我梦中的那个背书包的少年。我们一起反对诗歌，不，是反对报刊杂志上的铅字，反对印刷品，反对文坛弊病，反对所有权威性的东西；我们拒绝邓丽君，拒绝金庸、拒绝琼瑶。我们都不到20岁，我在解剖课上读尼采，沙特、黑格尔，为茨威格小说里的陌生女郎流泪；而他，在书信里同我谈诗，把写好的格律诗词寄给我校韵，给我讲他翻译的雪莱和叶芝。我们踌躇满志，幻想发明一种新的写作语言。二十年后，我们在开封报国寺千手观音下再次重逢，他数着我鬓角的白发，我望着他突兀的脑袋，我们相视而笑，一同忏悔，为我们曾经犯下的无辜的罪。我说“心听天外雨”，他回“魂敲何处钟”。万般滋味，由此而起。转眼间，我们已不再“少年不知愁滋味，为填新词强说愁”。

   马蹄踏碎梅花路，一杆竹嵩钓泥泾。

老去的诗句在信笺上发霉，落满了旧日的梅花，与远去的马蹄，湘绣手绢，在樟脑和香奈儿混杂的气味中，他为我酿制一瓶只有金龟子的湖之酒，酒瓶是一个泥菩萨，也是一具无法复活的木乃伊。

   ——这就是我！他说，这是他为我摆好的姿势，供我无止境的写。

   写什么？

   一个寒冷的初春，一个冻雨的夜，没有电，没有车。血，从我血管里汨汨地流出，淡淡的，一滴、二滴……，花瓣一样落下，成为他伤感的粉红背景，被他永远地装在镜中。

    他在镜前放一条纸船，我常踮着脚尖看它，以一个突然的动作将它贴近心口，想象它的桨声、橹声、水声。我不停地祈求它，神话它。我知道，这纯粹是我的相思。我常想着他，尽管，他又常常被我记恨和忘却。

    我追逐他的行踪，又装着毫不注意，为记忆找一些莫名其妙的借口。

                                                           湘莲子

                                                          2010-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