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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此存照] 与江少川教授对话 (二之一)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3-02-20 07: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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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覆水》的时代。衣着很白领,哈哈]

 

 

 

这是与华中师范大学江少川教授做的一个对话。发表在2012年第2期《世界文学评论》上。发表的标题是——〈从美国硅谷走出来的女作家——陈谦女士访谈录〉。下面将我当时回答江教授提问的原稿贴上。不少问题都是多次在不同访谈中谈过的,所以今后打算不再就此多谈了。

 

 

江少川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华中科技大学武昌分校中文系主任。四十年代初出生于湖北省武汉市,1964年与吴永德、孙冠群、司应斌、徐纪明、陈湘锋、丘铸昌等人一同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主讲写作学、台港澳文学、大学语文等课程。著述甚丰。下面简称“江”。

  

 江:你曾经说过:如果不来美国,就不会提笔创作,你为什么会这样说呢?这是否也代表了一部分理工科出身的新移民作家到国外以后搞创作的人的心里话?是什么触发你到美国后提笔写作?尤其是你怎么会会辞去工作,全身心投身于创作?

陈:我这话是根据个人经历,对比我在国内的大学同学的生存状况而作出的感慨。因为按我们专业发展空间的局限,国内生存压力的现实,我觉得我若在那样的环境里生活,就不会有精力和兴趣去写作。这并不代表其他人的想法。

    在美国的经历,打开人的眼界,开放人的心灵,甚至改变人的世界观。震撼和感慨之后的思考,是我写作的原动力。

    在美国上学后,到了九四、九五年,学位念完了,工作也稳定,所谓美国梦,房子、车子的,也变得不那么遥不可及。待安定下来后,日常的生活开始了。每天早出晚归上班下班,让人开始觉得很闷。正在这时,我在海外碰上了中文网络写作的第一波浪潮。现在大家都讲网络文学了,但在九十年代中期,当时中国大陆还是完全没有网络这东西的,中国人都不能上网,更别说网络写作了。中文网络写作最早是在海外的开始。我的很多朋友也开始写,我在海外读到他们的鲜活生动的作品很激动。在英文语境中,我突然看到还有这么多中国人用中文在写,而且写得这么好,我来自儿时的对文字的爱好一下子被激活了。我就也开始上网写。

    当时在美国,应该说,全世界除了中国大陆以外,遍布世界各地的中国大陆留学人员基本都知道有一个网络刊物叫《华夏文摘》,它今天还在。我就开始给《华夏文摘》投稿。

   《华夏文摘》是一个很正规的电子杂志,一周出一期,它当年的全球电子邮件直接订户就有数万人之众。海外当时的中文媒体很不发达,中国大陆的消息难以及时获得。有了网络就大大改观了。《华夏文摘》当时通过网络给大家传递很多有关中国大陆的最新信息,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海外大陆背景的人士对中文世界的信息的需求。 网络写手们在不同的中文邮件组里非常活跃。我就开始上去写了。当时的笔名是“啸尘”。那时结识的网络上的朋友,很多如今还叫我“啸尘”。那时候我写了不少有关留美经历和感触的散文、随笔。在这个过程中,开始找回了对文字的感觉。而且每个星期五上午你的作品出来的话,文后会列出你的电子邮箱,就能及时获得反应,跟读者有即时互动,这在当时是非常新鲜的事情。比如说我有一篇谈文化“边缘人”的文章,因为谈及大家都深有感触的文化冲突问题,在《华夏文摘》发出的那个早上,邮箱一开就看到六七十封邮件。在这种活跃的互动和良好的交流环境中,自己更想通过写作与人分享自己的生活感受了。

   我也可以说是在母亲去世的阴影中开始写作的。我母亲在九五年春去世,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情绪非常不稳定,写作在那时对我是一种安慰和疗伤。在写了一段散文随笔之后,我发现自己的兴趣是在写小说上,也就是感觉到更大的挑战是写小说。这样,我从九八年开始小说写作。我记得特别清楚,刚开始写小说时,编圆个故事都很难的,但这种有挑战性的写作让人有精神上的愉悦。我在吃力地学习小说写作的过程中,听朋友说,你用中文写作,那你重要的读者应该在中国。这话让我上心了。我就尝试往国内投稿。到了第一部自己觉得象点样子的小说写出来后,我投给国内的《钟山》杂志。《钟山》杂志副主编当时是傅晓红女士。她收到我的小说后,来信表扬了几句,并说要在杂志发表。后来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说我那小说的文字是年轻幼稚的,但小说的表达有新鲜的气息。这便是一个有经验的编辑所具有的能力。对她来讲,选发我那部小说也许是一种偶然,但对我这样一个在远离中文核心语境独自学习写作的人来说,是很大的鼓励。这让我对写作小说多了点信心。接下来,第二部就写了长篇小说《爱在无爱的硅谷》,它一出来,就很顺利地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这是让人意外的事情,当然也是很大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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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文摘〉时代的手稿。还是先写下,再敲进殿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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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风》时代最早的专栏题头]

 

    后来我开始转到当时海外著名的文学文化网站《国风》写专栏。《国风》是以专栏作者的形式运作的。就是每个月,作为专栏作者要更新自己的一次栏目,就是这样排版。我那时工作很忙,就通过这样的形式逼着自己每个月写一章,小说《何以言爱》、《爱在无爱的硅谷》、《覆水》、《残雪》、《落虹》,以及《特蕾莎的流氓犯》等等,都是以这种方式在《国风》上一月一章地写出来的。我的专栏有很稳定的读者群,不时还有反馈。我就慢慢写。通过这样的道路,找回了我自己的爱好。

   至于说到辞去工作而全身心投入写作,这在理解上有偏差。

    我来到美国后读书深造,毕业后进入硅谷高科技公司工作,在技术更新换代非常频繁、工作压力极大的高科技行业里当了十几年的芯片设计工程师,承受过的工作压力是难以细表的。这里面也有个人兴趣的问题。早年有生存的需要,所以工作的目的是谋生。从这点说来,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所学专业能够带来相当不错的职业和收入,让我能比较顺利地跨过了新移民最难的生存关。到后来,生活比较稳定了,有机缘能够退一步,作个休整,这是要归感恩的。

    我如今的生活状态谈不上是全身心创作。我花更多的时间阅读、陪伴孩子成长、旅行、健身等,只在有感觉的时候才写作。这是我的写作速度慢,作品量低的主要原因。

江:《爱在无爱的硅谷》是你的第一部长篇,是你的母亲1995年去世后开始动笔写作的 ,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吗?请你谈谈创作这部长篇的动因与过程?

陈:我在上面谈写作经历时,已部分回答了这个问题。《爱在无爱的硅谷》的写作,不是直接跟我母亲的去世有关联的。《爱在无爱的硅谷》这部小说我是在《国风》专栏上写的。基本是每月一章,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写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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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无爱的硅谷〉第一版封面]

 

    硅谷是我来美国后住得最久的地方。转眼算来,已有十年的光景,它见证了我的成熟、成长。而跟其他的硅谷人一样,我经历了它的谷底、复苏、高峰、泡沫。当然,眼下我正亲睹着它最新的一轮幻灭。这是我在美国最熟悉也最有感情的的地方。

  动笔写书的时候,硅谷正处于它的白金时代,每天出六十多个百万富翁的神话,正广为流传,举世皆知。那绝对是一个以成败论英雄的时代,而成功的标准,就是量化的财富集累。人们关注的,是创业成功、公司上市、股票飞红暴涨。在网络泡沫横飞的时候,这并不是神话,你周围到处是可见可感的奇迹,一个人想要不迷失,非常的难。那时你随便走到那儿,只要是人在一起,你听到的就是股票的消息、公司成功上市的消息。而拿到钱了,便变换成物质:名车、华屋,你很少听到、见到有人会停下来,跟你谈一谈,一些比发财、成功更有生命灵性的话题,比如文化、比如个人内心真正的激情所在、梦想所向。可是,我却是知道的,有一些人,比如我笔下的女主人公苏菊,即使是在那样让人头晕目眩、催人迷失的时代潮流中,也会忍不住停下来,因为一个对生活愿意思考、有所追求的人,是懂得必然的:人生肯定是有一种比物质更高的境界,它是值得你追求的,哪怕是尝试着追求。

   而小说里的两个男主角:利飞和王夏,则是摆在苏菊人生道路上的两种必然。利飞的完美,王夏的率性都是我有限的人生经验里的一段段见识、理解、思考的拼接。他们的存在,挑战着苏菊们的价值观、承受力和对追求理想的恒心和毅力。不幸的是,苏菊似乎没有很顺利地闯过他们的关卡,所以在小说的结尾,也还没有达到她心中的彼岸。可是我相信,这就是人生的真相,而一个有过追求的人,虽败犹荣。

  跟利飞相比,王夏这样一位在美国自我流放的前国内著名画家,是我花了更多笔墨的一个人物。记得为了准备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经朋友介绍,跟当时在纽约作自由画家的陈丹青通过信,了解旅美画家的生活。当我提到中国画家在美国的不同的现状时,陈先生说了这样的话:(中国)画家来到美国,都很失落,只是失落的姿态各异(大意)。这是对我很有启发的话语,从这个出发点,王夏一下就站住了。他以他貌似不羁的姿态、实则是一个失落者的心态,跟苏菊的人生轨道交汇、重合,然后分离,都是人生的必然。

    因是“少作”,这部书今天读来,文笔是青涩的,凿痕也过深。这是写作的成长过程。应该说,我的写作风格是在这部作品里开始形成的。

 

江:作为理工科出身的作家,你的文学启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中外作家中,你最喜欢或曰对你影响最大的作家有那几位?

陈:从小是因为有我的父亲。他是那种非常传统的知识分子,他非常喜欢中国古典文学, 经常给我讲解唐诗宋词。我觉得是他启发了我对文学最初、最基本的兴趣。我从小学到高中的文科成绩一直很好。还没上学的时候,家里教我读书识字,我一开始就很喜欢造句。特别奇怪。年纪很小的时候,邻家比我大的孩子在造句,我会很乐意去帮他们做作业。我用一个词汇造出一个短句,感觉就特别好,比如用“红旗招展”这类词语造出一个特别的句子,就觉得特别兴奋和满足。

    我认为我对文字的喜欢是天生的。在学校读书之余,我很喜欢读小说。那时候在文革里,没什么书读。到了暑假,我母亲就从她任教的学院图书馆里借来那时可以读到的小说,给我打发时间。那年头没有什么其它的娱乐,只好读书。母亲还为我订了不少文艺刊物。上学后,很喜欢写作文,作文总是给老师拿来当范文,连高年级也拿去读的。对小孩子来说,这就是最大的鼓励。但是我后来学科学,念读理工科,则是顺从了老师、家长的意思。那时候文革刚结束后大部分的人都很辛苦。长辈里在文革中受冲击最深的,很多是在文科领域的人,大家就觉得学文科前途不好。我在高考面临选择的时候,家里面、老师都觉得还是学理工科好,安全。

    说到对我影响最大的作家。从中国说来,第一次读到《红楼梦》的震撼是铭心刻骨的。我在小学高年级到初中那段时间,反复读了很多遍,非常入迷。那时拿到的是父亲带回来的作为内部出版的版本,读得津津有味儿。而且还有一本《红楼梦》诗词的辅助读物,解读非常详细,帮助我理解了很多在当时所受的学校教育里学不到的东西。对一个之前都是读红色作品,读《金光大道》《艳阳天》之类小说的小孩子,《红楼梦》带来的影响,刻骨铭心。它带来的还不仅是文学上的影响,更是对人生观的影响。所以要说中文作家,对我的影响没有人超过曹雪芹。

    接触到较多的外国作家的作品,是在中国比较开放之后。国外作家对我的影响是比较复杂的过程。托尔斯泰应该是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到了美国之后,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也让我很敬仰。女作家我喜欢美国的欧茨Joyce Carol Oates ),加拿大的爱丽丝-门娄(Alice Munro),这跟我比较喜欢深刻刻划人性的作家和作品有关。

 

江:我注意到,你的创作都可归纳到移民题材,几乎没有与移民完全无关的作品,你觉得对新移民华文作家而言,移民题材是否可视为一座金矿?移民作家在这个领地是否大有可为?我认为这座矿山蕴藏丰富,远远开掘得不够?你认为呢?

 

陈:这跟我的生活经历有关。对我而言,最鲜活、最有直接冲击力的生活经验是来到美国后获得的,所以我的写作兴趣点落在这上面,是很自然的。如果相信直接经验是创作灵感的来源,那么对新移民作家,包括在海外用外文写作的新移民作家,移民题材应该是座金矿。只要耐得住寂寞,用功开掘,它可以带来无穷的可能。


江:北岛称《望断南飞雁》为百年后再写“娜娜走后怎么办?”南雁与娜娜两个文学形象相聚百年,“出走”之举却惊人相似,你构思这个人物时赋予了怎样的特质?南雁与娜娜的不同或曰相异在哪里?

 

陈:那话不是北岛说的。应该是出版社宣传信息带来的误解。

 

   人们谈到我的小说,从《爱在无爱的硅谷》开始,到《覆水》,再到《望断南飞雁》,似乎是很自然地联想到“娜拉”。想来是跟“出走”有关。《爱在无爱的硅谷》里苏菊离开跟事业有成的男友利飞,离开带给她丰足的生活保障的硅谷,随流浪画家王夏自我放逐到荒凉的新墨西哥高原,人们想到娜拉出走;苏菊后来离开王夏,甚至有说那是娜拉的二度出走。到了《覆水》,女主角在跨国老少恋中,挣扎在对“坚守”和“出走”的选择中,让评论家又想到了“出走”的意象;到了《望断南飞雁》,南雁是真的出走了,所以用“娜拉出走”,是再便捷不过的解读选择了。


    关于“出走”,其实不止是女性题材的一个热点。如果直面内心,我们每个人都会发现,在自己的生活里,都曾有过“出走”的冲动。所谓“生活在别处”,包含了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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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南雁的初衷也可以说简单。我近年来读到一些中文小说,对新时代女性在当下复杂多变的社会型态里的生活多有描绘。其中不少涉及两性关系中女性的弱势地位,比如面对二奶问题,小三问题时,妻子们的悲苦,并因为男人的弃离而丧失了人生方向。这样的观念表达,在我看来是过时的。我想到了我那些坚韧努力,不停追求自我实现的女性朋友,比如南雁这类。我想通过南雁告诉大家,在这时代女人已经可以有这样的活法。

    在小说中,南雁其实不是个特别有天份、特别聪明的女人。她甚至有点愣。如果她是一个特别出色的女性,最后为了追求自己的梦想而执意出走,就不是很特别。南雁的特别在于她是一个普通的女性,甚至没有受过正规的大学教育,资质普通。但她对自己的人生有想法,有执着的追求。她想成为一个艺术设计者,虽然她并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和实践,就是有一个梦想。这梦想是我看重的东西。通过南雁身上能力和梦想之间反差的对比,小说的张力就出来了,令人迷恋。


    南雁在梦想的追求过程中,不断有过挫折。她也不断放弃过。比如按丈夫的意愿去读了个学位,在先生的实验室里工作,在新大陆也寻到自己的一片天空。在移民生活里,这其实是最常见的事情,很多人会在现实面前放弃梦想,随遇而安。这是理性的个人选择,无可厚非。而南雁的特别在于,她心中那颗少年时代种下的梦想的种子,不仅始终没 有被生活的现实压力埋没,而且有一天,它还发芽了。这导致她在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丈夫的事业走上正轨的时候,突然离家,去追求自己的梦想。这种非常规的人生故事,非常具备文学意义上的美感。它令我感动,所以我选择了写它。


    南雁跟娜拉的不同在于,南雁的出走不是在对现实生活不满后的意气之举。南雁是因为自我实现的梦想选择出走的,是深思熟虑过的选择。她有独立生活的能力。虽然南雁也将面对放弃自身责任的自我追问、对亲情的难以割舍、追求梦想道路中的实际困难,但作为独立女性,她在现今社会出走的前景,显然要比当年的娜拉的前景要光明得多。

(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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