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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残雪 (六之四)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2-08-07 03:05:48 / 个人分类:小说连载

canxue

我在斯波坎,我一边说,一边瞄了瞄手表。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就要上车了,十点左右能到。明晚就是平安夜了,唉,我叹了一口气,转眼去看窗外。对面街市上的几家快餐店闪烁着零星的圣诞灯饰。真的下雪了,薄薄的积雪开始在路边堆起。我忽然有些心悸,这样的情景让我想起了昨夜的冰山镇。我再一眨眼,看到街对面灯光不明的暗处,似乎有个女人的身影在晃动,我将脸贴到玻璃上去,再看,又好像没有什么。你怎么啦?逸林在电话那头警觉地追问。我,我,我们还是快点到西雅图去吧,我将手按到胸口,语无伦次起来。逸林便叹了口气,说,还提西雅图。你说怎么就这么不巧,先是你那边给风雪耽搁了,今早我起来刚送车子去保养换油,许梅在加州的妹妹就十万火急地来电话了。你猜怎么回事?在那儿探亲的许梅母亲腿摔断了,可老太太上了石膏就闹着要马上回中国。医生不同意,说至少要观察一两周。老太太这边呢,就是不认这理,说是想着要花那么些钱,头就发晕,大吵大闹要马上坐飞机回国去。这不,许梅只能赶飞加州救火去了。西雅图是去不成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过在莫城过节也不错,老崔让我们到他们那儿吃火锅,他在地下室建的小电影院已经完工,可容几十人一块儿跳舞呢。总之你平安回来就好。

 

  啊,啊,我听着,心里拧起了结,我忽然有点害怕回莫城了。至少是现在不想回。都是不祥之兆啊。你看,连许梅的母亲都赶在这时摔断了腿。西雅图也去不成了?下面是什么?可是不回莫城,我上哪儿呢?这么晚了,跟谁联系呢?我这时竟然想到了我的前任男友。他现在自由了,他得到了无限的空间:我选择离开了他。噢,如果是他选择离开我,我在这大冬天里,在突然无处可去的时候,有可能去找他吗?不会的,我不是丹文,永远不会是。我的脑袋此刻是一团浆糊。阿兰,你怎么啦?逸林的声音大起来,在那边催问。

 

  没什么,就这样了,我回来再说吧,我颓丧地说。逸林说,你可能太累了,等下上车后睡一睡,我去接你。再见,我木讷地挂上了电话。出来的时候,已经到点上车了。

 

  车上旅客很少,只有三分之一的位置坐了人。明天就是圣诞夜了,大学城里的学生们,都该回到各自家中了吧。只有我们这种浪迹他乡的异国游子,才会在这种时候,孤魂野鬼似地在外昼夜兼程地晃荡。

 

  又是一个银色圣诞。司机在前面跟大家说。我想,可不是吗,这一路竟然是追着风雪赶路似的,便去看窗外。跟蒙大拿相比,虽然这儿的雪也不算小,可风却远没有那么强。我心里便对旅途的安全不再担心。车子转弯上高速的时候,我忽然注意到有一辆白色出租车跟在我们后面。上了高速公路之后,开了很长的一段,它也没超车。我的心情开始紧张起来。该不是丹文吧?我使劲回想我们分手后的细节,除了打电话时街对面似有似无的暗影有点可疑之外,别的细节都非常明了。这么一番前思后想,我居然有点平静下来,意识到这多疑显然是从冰山镇就染上的神经过敏。唉,就算是丹文,到了这一步,我又还能怎样?哼,天要下雪,娘要回国,由它去吧。我眯上了眼睛,竟然很快就睡过去了。

 

  汽车在到达莫城前停的最后一站,是华州州大所在地普城。车子转下高速公路时,我醒了过来。普城离莫城只有七英哩的距离,中间是华州和爱州的州际线。华州州大比爱大大不少,可是普城却比莫城小,它甚至没有大型的购物中心,人们需要到莫城去采买百货。我转眼去看灯火零星的普城中心,一下就发现从斯波坎起就跟随我们的白色出租车,也跟着出来了,它很快超过我们,碾过路中的雪水,消失在街道尽头。我吁了一口气,心安下来。

 

  到莫城的时候,已经是夜里近十一点。莫城的灰狗车站在城里一条僻静的街上,由一个来自巴基斯坦的家庭经营。男主人早年在爱大留学,毕业后不好找事,就盘下了灰狗在镇上的经营权,靠它养活一家老小。他对外国学生很友好,哪怕是自己少赚些钱,也总是尽量给他们提供优惠票价。

 

  我一下车,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的逸林。他穿着一件墨绿色的羽绒衣,朝我摇摇手,微微地一笑,趋上前来接我的行李。我的心“突、突、突”地跳着,不敢去看逸林的眼睛,只是跟在他身后,下意识地四下张望。快上车吧,挺冷的。逸林将我的行李搁到后车箱里,哈了一口气,搓着手朝我叫。

 

  嗨,不冷,比起冰山镇,Nothing(没事儿)。我故作镇静地说,却总觉得腿脚有点不听使唤,磨磨蹭蹭了一阵才坐进车里。车子开出车站时,我看到并没有可疑的车辆跟踪我们,才放松下来,将身子靠到椅背上。

 

  莫城的灯火比普城亮多了。可是街道同样是非常空旷,难得见到人影。跟开学时总是闹哄哄的情形成了鲜明对比。但我还是觉得很安心,毕竟这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我看着窗外,由衷的说,回家真好。逸林笑笑,说,是啊。你看上去很累,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我仍然回避着他的目光,带点生分地应着,是啊,真是太累了。

 

  逸林和许梅的家,座落在爱州大学校区边缘的山坡地带,在莫城属于中等偏上的住宅区,有山景、校景和市景──当然,莫城只是人口数万的大学城,所谓校景、市景,只是一些零散低矮的建筑而已。学校里很多建筑是彻夜灯火不熄的,夜景还挺好看。因为离学校不远,住在这儿,就是没有车子,上学、购物仍很方便。逸林的太太许梅是生化系的助理教授,跟在林产化工系当助理教授的逸林一样,正在争取终身教授的资格,为了写出一篇又一篇有质量的论文,经常在实验室里熬通宵,生活非常简单。招个房客,一来家里显得没那么冷清,二来他们两人都不在家时,还能有人给看门,让他们觉得放心些。

 

  我住的是依坡而下的地下室。说是地下室并不准确,因为我的房间有一扇门能通往外面的斜坡,那儿有台阶通到坡外的马路,两旁种着繁茂的常青杜松,我一般从那儿进出。我有自己的卫生间,一个非常简易的厨间,有一个单薄的可收缩屏风将它跟我的卧室隔开。我有自己的冰箱,可以用微波炉热点食物什么的,如果要做大菜,油烟味就会充满我的房间,所以我一般会到楼上逸林他们的大厨房去烧菜。厨间有一扇门,通到洗衣间和杂物间外的过道,从过道向左拐,就有楼梯通到楼上一层逸林他们的卧室和书房。他们的客厅、起居间和厨房是在二层,因为是依坡而建的房子,从外面正门进入,是先进二层,从那儿到卧室和书房去,要下楼。

 

  客厅和起居间都有很大的落地窗,从那儿可以看到很漂亮的风景。秋天的时候,远处的缓坡上,农民的麦地便染成金黄。风吹过时,麦地顺着山坡变幻出不同层次的金色,海浪一样无边无际,衬着无云的碧空。屋后的院子是坡地,有几棵高大的雪松和枫树。许梅和逸林不在家的时候居多,起居间是我活动最多的地方。

 

  逸林再忙,也没忘用彩灯将将屋檐装饰起来。许梅是一个事业心很强的女人,在我看来,她比逸林还要努力。许梅的话不多,在这个家里,大小事情,她都甩手不管,全由逸林在那儿操持。作为家里的女主人,许梅很少出现在锅台前,她似乎只会炖那种糊糊一锅的杂烩菜,并自我解嘲说那是她在北大荒年代养成的口味习惯,看她吃起来倒真也是津津有味儿。她一年里也不会去逛几次商店,聊到镇上比较大的几家百货店,哪家在镇里哪儿,她都搞不太清楚,连衣裳也是逸林买来什么她就穿什么,给人的感觉真是个对物质生活没有什么要求的女人。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弱点,她曾经跟我说过,她的第一次婚姻失败,就是因为她太没有女人味。离婚后,儿子跟了她前夫住在杭州──那里也是她的家乡。提到孩子,她会流露出伤心的神情,可是很快便能自己消解说,其实这也好,要是跟着我,恐怕会吃不少苦,光是生活上,我就不如他爸会照顾他。可这是本性啊,许梅跟我说。我为这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可是要改,真的很难,许梅又说过。许梅在北大荒插过八年队,从她的皮肤你就能看出,她吃过多少苦。我曾经想不明白,逸林怎么竟娶了这么男性化的太太,还有点为他遗憾。但他们的感情虽没有年轻夫妻的那种甜蜜劲儿,给人的感觉却一直挺和谐,各有各的事业,相互都很独立,又彼此支持照应。而逸林对自己需要照顾这么多的家庭琐事,从无怨言。现在知道了逸林曾经有过的故事,我似乎有点明白,逸林跟许梅这样一位常人眼里没有什么女人味儿、却在生活里给足了他空间的太太相处,为什么能有一份从容了。

 

  屋里暖气很足。逸林很周到地为我准备好了下汤面的材料。等我洗了澡再上来,一碗热腾腾的海鲜汤面就摆在了餐桌上,绿油油的生菜放在上面,让我味口大开。逸林是广州人,在吃上从来不会马虎。一碗面,也必定是用鸡汤烧出来的。待我坐下,一应小菜随即就递了过来。我谢过逸林,甩开了平时会特别注意的进餐仪容,呼哧呼哧地大口吃面喝汤,好不过瘾。吃着吃着,忽然想,难道以前丹文是这样照顾他的吗?丹文甚至专门说到,她连一碗面都舍不得让逸林烧啊。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去看逸林,逸林双手抱在胸前,很满足地在看我吃面,见我忽然斜眼打量他,便有点尴尬地一笑,说,你慢慢吃,吃好了就休息去吧。我在跑一个实验,得去看看。说着,就拿起钥匙,穿上羽绒服,走了。

 

  我吃完面,呆坐在餐桌前好一会儿,有点回不过神来。洗好碗关灯下楼前,我走到客厅里,盯着客厅沙发边上一张许梅和逸林的合影,出了好一会儿神。照片是他们新婚不久在奥林匹亚国家公园的海岸上照的。两个结缘异国的中年人,真诚地相拥着,笑容很淡,可那笑里有着很深的含义。这也是一张好看的照片,我想。就伸手去碰了它一下。生活怎么会是这样?每个人的历史,都可能是那么复杂,却又难以隔断。我叹口气,然后黑灯走到楼下。

 

  我的屋子不大,只有一张床,一张小书桌,一把椅子和一台电视。沿墙有个矮书架。我大部份的时间都待在系里的办公室,回来只是休息睡觉,所以东西很简单。

 

  就在那个夜里,有关雪野的恶梦,第一次造访了我。

 

  我看到衣衫单薄的自己,在积雪盈尺的旷野里吃力地爬行。雪暴在后面追击着。我显然爬了好久,已经奄奄一息。雪暴穿过我的身体狂奔而去,我的身体开始僵硬,呼吸困难,我很慢很慢地,闭上了眼睛。这时,我的脸被一只同样是冰冷的手碰了一下,轻轻的,是点戳。然后它移到了我的右眼,很轻地,在翻我的眼皮。我看到了一团鲜红,绒绒的,那么松软的质感。我的心跳得有力些了,努力睁开眼睛,我看到一张有点变形的脸,凑近了,可是我看不清那上面的五官。我摇摇头,看到一片橄榄色。青里带一点微黄那样的,象一张毯子,在我的意识里晃着。很冷,冷极了,快要坚持不住了,我在心里说。那张毯子就在我的眼前翻飞,可就是不落下来。我再吃力地睁开眼睛,丹文的脸就出现了,她的眼睛突出来,五官都变了形……

 

  啊!──我从梦中惊醒,跳将着坐起,恐惧让我感到窒息。我蜷起身来,抱着双膝,身子有点抖,背上出了冷汗,棉绒的睡衣都有点湿了。屋子的灯大亮着,这光明救了我,让我得到了少许的安慰。坐了片刻,我有点哆嗦着下了床,心里忽然想,我睡觉前不是关了灯吗?关了还是没关?我有些糊涂起来。我走到卫生间里,用温水洗了一把脸,然后搽干背上的冷汗,换了件睡衣,再倒回床上。我看了一下钟,是凌晨一点过一刻。

 

  突然,电话铃声大作,我几乎是扑上前去的,这个动作非常急速,所以电话没拿紧,在手上滑了一下。我这时有很强烈的跟人聊聊的欲望,将话筒在耳边握牢,马上热情地招呼着,可是电话里是一阵长长的盲音。“Hello!”我身子直起来,一只手抓紧了领口:“Who is it?”(是谁)我又叫了一声。这回,我似乎听到了很轻的喘息声,细细的,非常压抑。喂喂,我说起了中文,那边就立刻将电话挂断了。

 

  我平日里也不时接到一些错打的电话,可是这样奇怪的电话,还是第一次接到,何况是在这么敏感的时候。我的思维陷进了死胡同,我拼命去回忆、猜度,那叹息声是不是来自丹文?这个想法折磨着我,令我辗转反侧,最后乾脆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下来,慢慢喝着。忽然特别想跟逸林聊聊。

 

  按逸林的习惯,他应该还在实验室里。我挂通他的电话,逸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你还没有睡?他关切地说。没有,有时太累了,就睡不着,我掩饰着说。想聊天儿啊,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面试的感觉如何呢,听许梅说,很有希望?逸林的口气轻松起来。逸林,我忽然很想问你一件事,你如果不愿意谈,你可以不回答,我打断他的话,自己也没有想到,就这样直楞楞地开始了谈话。嗨,阿兰,你怎么变得这么神秘兮兮的,你从冰山镇回来后,好像老有点走神,你没事吧?逸林警觉地问,没等我回话,他又说,你想问什么?

 

  你跟我说过,我的神态很像你以前一个女朋友,你说的其实是你的前妻吧?我一点弯也没绕,直接地问。逸林有点犹豫地“咦”了一声,然后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逸林。我故作轻松地说。

 

  是的。逸林很简短地回答,似乎想马上结束这个话题。你们是怎么离婚的呢?是因为你遇到了许梅吗?我想既然开始了,就不用太顾忌了,便壮着胆子又问。许梅作为女人,跟我聊家常时,提过她自己的婚姻史,可是她比一般的女人有“度”的概念,她从来都没有向我提过逸林的往事,包括他的婚史。我只听逸林提起过,他很久以前离过一次婚。

 

  逸林有点警觉起来,说,嗨,我说阿兰,大过节的,你怎么想起问这些?

 

    我前面说过了,你如果不愿意,可以不回答,我只是遇到一些事情,忽然很想跟你聊聊,我装着很轻松的样子,笑着说,电话的长线,却已经在食指上紧紧地缠了几圈。逸林沉默了一下,说,我不是不愿意回答,是不知道怎么回答,那里面的原因,是很难讲明白的,或者我自己就不是那么明白。比如说,如果有人告诉你,他离婚是因为妻子的爱让他觉得窒息,你能明白吗?

 

  就象一把刀,爱它割出的伤口?我声音很低地脱口而出,话声刚落,就后悔得舌头几乎舔到了话筒上。

 

  请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的是什么?逸林的声音听起来很警觉,还带着紧张。我是在想,什么是你说的那种“让人窒息的爱”,我心虚地说。逸林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事情也许比这还要复杂。静场。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接上去,正着急如何打破这个僵局,逸林突然在那端说,阿兰,不知你有没有注意观察过那些在城市广场上喂鸽子的人们?逸林这个话题转得很突然,而且口吻变得轻松多了,象是来了闲聊的兴致。

 

  喂鸽子的人常见到的,嗯,观察嘛,谈不上吧──我慢吞吞地说着,同时琢磨着他的意思。逸林轻笑了一声,说,那些喂鸽子的人,都说他们多么地爱鸽子,我每次见到他们,都会很注意地看,看他们怎么表达他们的爱,很有趣的。他们吧,总是拿个面包,一小片一小片随意地掰,然后往鸽群一扔,又一扔。看到鸽子们将那些面包屑抢了、叼走了,他们就心安了,满足了,开心得很。可我注意到,他们掰面包时,总是两指一捏,随意乱掰的,那些面包屑多是跟人指尖尺寸差不多的半英寸见方小方块。人是方便了,但鸽子呢?鸽子是习惯吃细长的虫子的。抢到面包屑的鸽子,总要试很久,却怎么也吞不下去。有时看到他们真可怜,作一次最后的努力时,踮着脚挺起身子,脖子后仰,嘴尖朝天,脑袋猛烈向后一抖,同时张大嘴巴,一撑一撑的,好像随时都会给噎断了气。如果是虫子,这时就应该被抖直了顺着与重力同一方向的食道滑下去了。但方形的面包屑只会飞出去掉在地上。这只鸽子会不知所措地呆一下,然后放弃,让刚才没抢到的同伴去试,自己又去抢下一轮的面包。很多女人的爱,就象喂鸽人扔出的面包屑。我不怀疑那些人对鸽子的爱,可他们只以他们认为是“爱”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爱,却从来不问一问,那是不是鸽子能够消受的。更可悲的是那些不知醒悟的鸽子,失望了一次之后,又去追逐下一次失望。

 

  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到逸林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这么感性的话,他的语气里面,甚至有种推心置腹的诚恳,让我在吃惊的同时,又有点感动。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饱经沧桑的男人的心里,有些话是只能向没有亲密关系的女子倾诉的。

 

  那觉醒的鸽子应该是怎样的呢?我小心地问。逸林没有马上回答,隔了片刻,才说,觉醒?觉醒肯定是个非常痛苦的过程,要完成这个过程,智慧其实还在其次,最需要的恐怕还是勇气。所以也不能说那些都是不知醒悟的鸽子,很多大概是不愿,或不能吧。唉,很难说明白的,逸林似乎还沉浸在回忆里,有点不太肯定地答。稍倾,他又说,事情也许比这还要复杂。已经过去很久了,最好还是让它过去吧。

 

  你觉得,你的前妻也已经让它过去了吗?我不甘心地又追了一句。

 

  逸林那端是一阵很长的沉默。之后,他很轻地说,我希望是这样吧。一个极短的停顿,他又说,可是说实话,我并不知道你这个问题的答案。说到这儿,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疲弱。

 

  如果你再见到她,你会是怎样的感觉?我又问。

 

  这要等到见到了才能知道。逸林很轻地一笑,又说,作为一个科学家,我一般不在这样的假想条件下预测我的情感反应。

 

  你会害怕见到她吗?我的心跳起来,问。怕?为什么?逸林低下声来,反问我。然而他口气听起来有些犹豫。嗨,我说阿兰,到此为止吧。我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了。

 

  好的。逸林,谢了。如果我的问题伤到了你……逸林打断我的话,说,没事,我哪有那么脆弱?只是你该休息了。希望我满足了你的好奇心。

 

  放下电话,我的心情好了一些。逸林的沉着给了我相当的安慰。我重又躺下来,闭上了眼睛,这一觉,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十一点。

 

 

  莫城这日是个晴天,雪停了,太阳照到雪地上,份外耀眼明亮。在这样熟悉的环境里,我的心情变得好起来,再加上睡足了,已经从疲劳里完全恢复过来。想起昨夜跟逸林的谈话,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太可信。一切都过去了。但愿。

 

  吃了早餐,我便往狄更生教授家里挂电话,祝他和家人圣诞快乐。狄更生教授的情绪显得特别好,朗声告诉我,他们一家正在准备今晚的圣诞大餐。他那对分别在西雅图和洛杉矶工作的儿女,都已经带着各自的情侣回到了家中。你也过来吧,狄更生教授高兴地说。虽然我很想见见他那位在大导演史蒂文·斯比尔伯格制片班子里工作的未来女婿,但因一个月前,我刚在他家里过了感恩节,所以赶紧谢过他,说跟别的朋友已经约好了。他便说,那好吧。噢,你看,怎么差点把这么重要的事儿忘了呢!他说。我说,什么事啊?狄更生教授便笑起来,说,今天早晨,我跟费里博士通了电话,听起来他们很可能会给你那份教职啊,真棒!你等着听好消息吧,这应该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圣诞礼物吧?哈哈哈,狄更生教授随后笑出了声。

 

  我笑不出来。我已经不想到冰山镇去了,可是这话,我现在不愿说,更不愿在电话里跟他说。是吗?我努力作出兴奋的样子,可听起来还是懒洋洋的。你怎样听起来不太高兴似的?狄更生教授敏感地问,不等我回答,他又说,还是那句老话,你得有个出发点。刚开始到小点的学校没有什么坏处的。我知道的,我赶忙说。这时,他太太在背景里叫他,我们便互祝诞快乐,然后挂上电话。

 

  在楼上的起居间里,逸林正在煮咖啡,见我上来,他朝我笑着打了声招呼。我应着,脸上的表情不太自然。来,喝点咖啡吧,逸林招呼我,没事人一样。我注意到他的眼圈很黑,看上去很疲劳。我接过他递过来的咖啡,刚想就昨晚的事再解释一下,逸林摆了摆手说,我们待会儿一块儿出去逛逛吧,今天是购物的好日子,你看看有没有你要的东西在打折。我也得给老崔的两个孩子买些玩具什么的。我便顺势说好,喝完咖啡,就跟他一块儿出门逛MALL去了。到了傍晚,果真大包小包地回来。包好了给老崔孩子们的礼物,两人匆匆出门,到在城里另一边的老崔家过节去了。

 

  老崔其实并不老,只有四十出头,可是他自己喜欢称老。他二十来岁的时候在四川游泳队待过,是健将级选手。后来读了川大中文系,来美国后又转学大众传播,现在爱大电教中心工作,是个极爱热闹的家伙,话也特别多。他和在普镇一家小型电脑公司工作的太太在城外买了块地,自己设计建造了一座三千多平方英尺的新屋,那个规模和派头,在莫城堪称豪宅,引得一些朋友给他安了个“崔文彩”的绰号──三十岁以上的中国学生们,都知道川中大地主刘文彩,小时候都看过揭批他的那座举国知名的深宅大院的电影。新屋建好后,老崔家里几乎就成了莫城的中国留学生俱乐部,派对没有断过。一到节假日,他家里便门庭若市,众人打牌、聊天、唱卡拉OK,不亦乐乎。现在又造了小型电影院兼舞厅。在这种地方生活,再不自找乐子,还不憋死?老崔常常说。只是我一直很忙,老崔的新屋落成后,我这还是第一次去。

 

  那夜的火锅吃得很过瘾,筵开三大桌,用的是老崔从四川背回来的麻辣火锅料。满屋子热气腾腾,大家喝酒聊天,然后打牌的、搓麻将的、看录像电影的、唱卡拉OK自娱的,各得其乐,孩子们更是大呼小叫地在楼上楼下到处乱跑。最后,老崔在新落成的地下室舞厅点上几十管蜡烛,光影摇曳间,一派群魔乱舞。直到凌晨二时,方曲终人散,各自归家。

 

  回到家中,跟同是情绪很高的逸林道过圣诞快乐之后,我回到自己房间。因为喝了不少酒,跳舞又跳得兴奋不已,接着还喝了很多咖啡,我毫无睡意,兴奋地在屋里哼着歌,打开电视。

 

  这时,电话铃响了。Hello!我拿起电话,兴奋地应着。

 

  一阵沉寂。Hello!我又叫了一声。电话里传来丹文平静、冰冷、却是一字一句的声音:原来是你!

 

  丹文,你是丹文!我跳起来,下意识地冲到窗口边上往外看。窗外一片漆黑。我的小腿有些打抖,说,丹文,你误会了。我都看见了!你真会装啊,真是老天有眼,怎么就让我碰上了你呢。她又说,这回口气变得有些凶狠起来。我想像她说这些话时,五官可能都歪了。

 

  丹文,你在哪儿?我平静下来,问。

 

  你说呢?丹文冷笑了一声,反问我。我听得寒从脚起,我知道她会很快挂断电话的,也鼓了勇气马上说,丹文,你不是说你只要一个Why吗?我帮你问过了,这里面,并没有一个简单的Why

 

  你也配!这个问题得由他当面给我一个回答。我要找的是他,胡力。哼,他居然还改了名字。荒唐!丹文咬牙切齿地说。没等我回答,她在电话那头冷酷地说:只要他还在喘气,我就能嗅着气味找到他!

 

  丹文!我压低嗓门儿叫了一声。那头回以短暂的停顿。电话在我手里微抖着,脚尖无法自制地在地毯上磨擦起来。我鼓着勇气说,你知道,擅自跟踪盯梢他人是违法的。丹文很不屑地一哼,说,你还威胁我?笑话!我用得着吗?你得记住,我是走过万水千山的女人。要在这么个指甲大的地盘上找一对来自中国的狗男女,呵。她竟然轻笑了一声。

 

  我还未及作出反应,丹文在电话那端冷笑起来,说,你就那点城府,还真讨人可怜。一看到他的照片,就给吓成那样,再弱智的人,也不可能错过这条线索。这一带有几所大学?到科德林再一扑空,就是用脚趾想,也能想出应该到莫城来看看你!嗨,就凭你那点儿胆水,当初你倒敢做,也敢跟这种狡猾的老狐狸搞在一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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