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戴安

      年 近 四 十 的 戴 安 是 公 司 里 最 健 美 的 女 士 。 我 喜 欢 看 她 走 路 的 样 子 ， 高 高 的 个 子 ， 步 履 轻 盈 。 腰 挺 得 笔 直 ， 腹 部 收 得 很 紧 ， 衣 裳 扎 到 裤 子 里 ， 腰 是 细 细 的 一 把 ， 到 了 臀 部 ， 却 翘 出 丰 满 的 曲 线 。 公 司 圣 诞 节 的 正 式 宴 会 上 ， 她 将 头 发 高 高 盘 起 来 ， 穿 上 露 背 很 多 的 粉 银 或 浅 灰 的 缎 质 晚 礼 服 出 场 ， 手 背 和 长 腿 各 处 ， 显 出 很 有 力 度 的 肉 感 。 皮 肤 晒 成 浅 古 铜 色 。 真 是 玲 珑 有 致 ， 顾 盼 生 风 ， 看 得 让 人 呆 掉 。

　 　 平 日 里 ， 戴 安 绝 少 穿 裙 装 ， 也 不 怎 么 化 妆 ， 但 仍 不 失 女 性 味 儿 。 因 为 她 衣 裳 的 颜 色 总 是 挺 艳 的 纯 色 ： 紫 红 、 宝 蓝 、 豆 绿 、 桔 黄 之 类 。 她 的 头 发 是 深 棕 色 的 ， 直 直 地 留 过 肩 。 脸 正 面 看 是 窄 小 细 长 的 ， 眼 睛 大 而 深 ， 鼻 子 小 小 的 ， 很 挺 ， 侧 面 看 很 立 体 ， 这 样 的 脸 形 很 上 相 。 她 当 婴 儿 的 年 代 ， 美 国 流 行 让 娃 娃 趴 着 睡 ， 那 脸 就 睡 成 了 这 个 样 子 。

　 　 公 司 里 有 一 个 小 型 的 健 身 房 ， 我 有 时 会 在 下 午 五 、 六 点 间 去 那 儿 松 松 筋 骨 ， 几 乎 每 次 都 会 碰 到 她 。 戴 安 跟 我 这 种 三 天 打 鱼 两 天 晒 网 的 人 不 一 样 ， 她 是 每 天 都 要 在 那 儿 至 少 泡 一 个 小 时 的 。 每 次 在 健 身 房 见 到 她 ， 她 都 是 面 色 潮 红 ， 大 汗 淋 漓 ， 各 种 器 材 一 样 样 做 过 来 ， 不 偷 一 点 懒 的 ， 光 举 哑 铃 都 举 好 半 天 ， 不 时 还 吃 力 地 哼 出 声 来 。 她 告 诉 我 ， 她 还 同 时 到 外 面 的 商 业 运 动 俱 乐 部 锻 炼 。 因 为 她 曾 业 余 在 健 身 俱 乐 部 当 过 教 炼 ， 所 以 我 有 时 会 向 她 求 教 一 些 技 术 问 题 ， 比 如 如 何 将 手 臂 练 细 ， 又 让 大 腿 练 粗 。 戴 安 对 我 想 将 大 腿 练 粗 一 点 的 想 法 很 不 赞 同 ， 她 说 如 果 练 过 头 了 ， 想 细 就 难 了 ， 那 你 可 要 后 悔 的 啊 。

　 　 戴 安 很 高 兴 看 到 人 们 喜 欢 锻 炼 ， 她 说 锻 炼 是 好 事 情 ， 但 千 万 不 要 学 她 。 她 是 过 了 头 ， 已 经 患 运 动 上 瘾 症 ， 停 不 下 来 了 。 如 果 运 动 量 不 够 ， 她 的 生 理 都 会 有 反 应 ， 吃 不 下 睡 不 安 的 ， 整 个 人 就 没 有 一 点 精 神 ， 甚 至 会 引 发 忧 郁 。 太 可 怕 了 ， 她 说 。 她 说 她 在 试 图 改 变 这 种 状 况 ， 不 时 减 一 点 运 动 量 。 可 是 最 近 ， 我 看 到 她 在 公 司 里 发 Ｅ Ｍ Ａ Ｉ Ｌ ， 请 大 家 捐 款 资 助 她 请 专 职 教 练 ， 因 为 她 已 经 报 名 参 加 为 白 血 病 儿 童 病 患 募 款 的 铁 人 三 项 赛 。

　 　 戴 安 在 公 司 很 多 年 了 ， 现 在 是 生 产 部 门 的 中 阶 主 管 ， 负 责 芯 片 生 产 厂 家 的 联 系 和 生 产 安 排 ， 久 不 久 会 跑 到 在 新 加 坡 、 台 湾 的 芯 片 厂 家 去 ， 前 不 久 还 出 差 去 了 趟 上 海 。 戴 安 坐 在 宽 大 的 单 间 办 公 室 里 ， 有 很 宽 大 的 窗 ， 外 面 是 街 景 。 这 是 身 份 的 象 征 。 她 有 今 天 的 地 位 ， 是 因 为 曾 经 跟 几 个 从 公 司 里 跑 出 去 另 起 炉 灶 的 工 程 师 们 一 起 去 创 过 业 ， 到 那 边 去 管 生 产 。 后 来 公 司 花 了 大 价 钱 将 他 们 开 的 小 公 司 并 购 回 来 ， 出 去 转 了 一 圈 ， 他 们 的 身 家 却 大 涨 了 。 卖 公 司 时 的 条 件 ， 是 每 个 人 回 来 都 有 官 当 ， 所 以 戴 安 就 坐 到 了 今 天 的 位 子 上 。 再 加 上 我 们 公 司 三 年 前 上 市 了 ， 她 的 个 人 财 产 至 少 又 添 了 上 百 万 美 元 。

　 　 戴 安 年 轻 、 健 美 、 多 金 ， 可 看 上 去 却 很 忧 郁 ， 这 应 该 跟 她 的 运 动 上 瘾 症 无 大 关 联 。 因 为 她 的 忧 郁 是 从 身 心 深 处 散 发 出 来 的 ， 就 是 刚 从 健 身 房 出 来 时 ， 也 没 有 一 点 的 改 变 。 她 的 声 音 很 轻 ， 很 少 笑 ， 就 是 笑 ， 也 是 极 淡 的 ， 看 上 去 对 周 围 的 世 界 了 无 兴 致 。

　 　 去 年 感 恩 节 ， 戴 安 请 公 司 里 几 位 跟 她 共 事 多 年 的 女 同 事 到 她 家 里 小 聚 。 她 独 自 住 在 南 圣 何 塞 山 边 一 栋 漂 亮 、 宽 大 的 崭 新 房 子 里 ， 房 子 布 置 得 很 时 尚 、 处 处 一 尘 不 染 ， 干 净 得 让 人 手 足 无 措 。 洒 满 阳 光 的 客 厅 里 ， 飘 着 烘 焙 糕 点 的 香 味 。 一 群 女 人 四 座 散 开 ， 喝 咖 啡 、 吃 点 心 。 戴 安 不 是 一 个 特 别 喜 欢 交 际 的 人 ， 在 感 恩 节 期 间 竟 会 突 然 邀 请 同 事 到 她 家 里 去 ， 大 家 都 有 点 吃 不 准 的 感 觉 。 戴 安 似 乎 是 不 经 意 地 ， 在 那 样 的 场 合 里 通 告 了 她 刚 跟 丈 夫 分 居 的 消 息 ， 然 后 又 加 了 一 句 解 释 ， 说 她 正 在 认 真 地 考 虑 离 婚 。

　 　 戴 安 跟 先 生 结 婚 多 年 ， 没 有 孩 子 。 曾 听 同 事 说 ， 她 挺 喜 欢 孩 子 的 ， 大 概 是 没 有 运 气 。 那 个 男 人 原 先 也 在 公 司 里 当 工 程 师 ， 是 戴 安 早 前 的 同 事 。

　 　 大 家 突 然 听 到 这 样 的 消 息 ， 面 面 相 觑 ， 都 不 知 道 该 如 何 反 应 才 好 。 戴 安 没 有 进 一 步 解 释 分 居 的 具 体 原 因 ， 大 家 也 没 追 问 。 各 位 都 是 有 阅 历 的 女 人 ， 大 体 知 道 ， 夫 妻 不 合 ， 原 因 是 不 必 多 问 的 。 停 了 一 会 儿 ， 有 人 开 了 头 ， 各 位 大 都 劝 她 三 思 。 她 们 说 ， 其 实 嫁 给 谁 都 要 面 临 差 不 多 的 问 题 ， 婚 姻 这 东 西 嘛 ， 打 破 还 不 如 修 复 ， 不 然 将 来 的 麻 烦 事 还 是 很 多 。 过 后 又 有 人 说 ， 这 也 是 难 办 的 ， 女 人 如 果 做 得 比 男 人 好 ， 婚 姻 总 是 难 保 的 。

　 　 戴 安 应 该 是 试 过 修 复 的 。 今 年 初 我 在 一 家 大 型 超 市 里 ， 远 远 见 到 她 和 先 生 在 一 起 。 那 男 人 高 大 健 壮 ， 面 善 ， 头 发 不 多 ， 穿 一 件 大 花 的 衬 衣 ， 看 着 是 象 一 个 工 程 师 。 戴 安 推 着 购 物 车 ， 跟 在 那 男 人 身 后 ， 看 上 去 百 无 聊 赖 ， 一 点 也 提 不 起 劲 儿 。 两 人 不 说 话 ， 那 男 人 在 很 仔 细 地 挑 菜 。 我 没 有 过 去 跟 戴 安 打 招 呼 。

　 　 今 年 情 人 节 ， 我 跟 两 位 女 同 事 象 往 年 一 样 ， 在 公 司 里 巡 视 ， 欣 赏 女 士 们 桌 前 的 鲜 花 。 来 到 戴 安 的 办 公 室 门 前 ， 我 们 同 时 惊 呼 起 来 。 戴 安 的 窗 台 、 桌 面 上 ， 摆 了 五 大 瓶 怒 放 的 长 枝 玫 瑰 ， 红 红 的 一 片 ， 满 室 芬 芳 。 听 着 我 们 雀 跃 的 赞 美 ， 穿 着 墨 绿 衣 裳 的 戴 安 坐 在 台 前 ， 双 手 绞 合 在 一 起 ， 懒 洋 洋 地 抬 抬 眼 ， 苦 笑 着 说 ： “ 不 可 思 议 ， 是 不 是 ？ 我 这 也 是 第 一 次 见 呢 。 ” 她 然 后 指 着 花 瓶 ， 一 个 个 数 过 来 ： “ 星 期 一 ， 星 期 二 … … ” 噢 ， 是 这 周 每 天 一 打 玫 瑰 呢 ！ 可 见 那 个 男 人 真 是 用 心 良 苦 。 可 这 并 没 换 来 戴 安 的 欢 颜 ， 她 说 着 说 着 ， 口 气 竟 有 些 鄙 夷 起 来 。

　 　 最 近 ， 戴 安 办 公 室 前 的 名 字 改 了 姓 。 她 已 正 式 离 了 婚 ， 等 不 及 似 的 ， 马 上 就 恢 复 了 娘 家 的 姓 。 也 就 是 在 最 近 ， 大 家 收 到 公 司 总 裁 送 来 的 电 邮 ， 通 告 说 ， 戴 安 已 被 提 拔 到 公 司 主 管 生 产 的 副 总 的 高 位 。

　 　 如 今 偶 尔 走 过 她 那 间 布 置 整 洁 、 雅 致 的 办 公 室 ， 不 时 会 看 到 花 瓶 里 插 着 一 些 红 玫 瑰 。 她 还 是 天 天 玩 命 地 健 身 。 每 天 下 班 的 时 候 ， 远 远 见 她 提 着 那 个 塞 满 了 运 动 行 头 的 大 包 ， 轻 盈 地 走 向 她 那 辆 神 气 的 越 野 车 ， 仍 是 通 体 的 忧 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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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

上面这篇东东写在五年多前。

戴安当了VP不久，忽然有天见到CEO 的电邮，说戴安因个人原因，决定不再承担那样繁重的工作，退回只做原来职位。大家想，她可能是因为个人生活的不顺利而作此决定，也不觉奇怪。

再过一阵，接到她给大家的告别信，说是辞职离开公司了。那个时候，她忽然换了一辆BMW M5。 这种很拉风的跑车，跟她平素里安静忧郁的风格，看着是不协调的。

到了前年，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了，原来戴安如今跟公司里分到亚利桑那分部的那个帅哥VP一起搬到凤凰城了，两人如今一起生活。这消息别人听了感觉如何我不知。我却是有点恍然大悟的。想起我那时在健身房里跟戴安在一起时，那个帅哥不时会突然出现，大概是见我在场，他就装着看看墙上的画，说几句没油没盐的闲话就又离开了。我那时哪想到自己是电灯泡呢？ 印象里，戴安见到帅哥的表情是很冷的，就像她看那些窗台上的红玫瑰的表情。

那个帅哥至少比戴安小五，六岁。想起他刚加入公司时，很主动地跟我说：他的太太是台湾来的。然后就抱怨，说为甚么中国人那么爱吃？他和太太一起去旅行，凡到一处，太太最关心的就是哪儿有好吃的。我说，我们是中国人嘛.

帅哥在MARKETING 做，爬得极快。他弄的几个产品卖得特别好。很得CEO看重。远远见过他当时那个台湾太太来公司停车场接他。那台湾MM很瘦，长相平平，我还想，这MM 找到这样的帅哥有福呢。没想到，他们还是离了。

这就是典型的办公室恋情了。

我想起戴安窗台上的玫瑰，说，啊，那些怕是他送的吧？他曾经的同事说，不可能。那家伙可小气了。倒是戴安，你看，换了台M5吧？是帅哥最喜欢的呀。

老实说，戴安跟那帅哥，看上去倒真正是很配的，站在一起，实在好看啊, 想来他们两人在一起，也会是快乐的。那么酷的戴安肯走到这一步，一定不仅是头脑发热。只是不知那个台湾MM，跟帅哥分手会不会很难过呢？

写到这儿，难免让人想到羽醇在她的《丹妮丝的爱情》里的感叹：“我 见 过 的 最 美 满 的 婚 姻 ， 原 来 是 要 以 牺 牲 另 一 个 女 人 的 幸 福 为 代 价 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