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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连载] 谁是眉立 (四之三)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9-03 11:36:40

   

 

   可雯站起身来,心下忽然决定下午就去将头发剪掉,而且要剪得特别短。想象明飞在浦东机场第一眼看到她时的惊讶,可雯笑起来,随手将头发在脑后挽起,穿过客厅到厨房的吧台上抓起发夹,将头发在脑后挽上夹牢。转眼就看到自己在食品柜的玻璃门上的影子,一张脸在下巴处竟那么尖了,更显出双眼的深大。没有了长发的遮拦,一双耳朵赤白地亮着,有些刺目。它们需要配一副长坠的耳环,可雯想着,轻笑了一下。

  这时门铃响了。可雯扫一眼微波炉上的钟,九点正。这“大狼”可真准时啊。她急步走向大门。“大狼”吗?她拉开门,一眼就看到一个全身套在平绒布料缝出的浅棕灰狼服里的瘦长身子,足足高出她大半个头来。“大狼”竖着两只尖而短的耳朵,颈圈下从胸前连到肚皮的是一片纯白绒毛,白面红唇,还故意在灰棕色的鼻下胡须里露出两颗装饰的狼牙。“大狼”的脸貌很善良,眼睛深陷在两团灰黑的眉毛下,让人看得到那灰蓝的瞳仁。见到可雯,“大狼”抬了抬右手,做了个笨拙的敬礼,说“腻号!”可雯给逗得笑起来,回说:“你好!”将他往厅里让。“大狼”真是太高太细了,以致步态都有些不协调。进得门来,可雯注意到他左手握着一个搭在肩上的干瘪大口袋,也是平绒布缝制的,跟“大狼”身上的毛皮同色,全套很像“万圣节”夜里讨糖孩子的行头。

 

  “大狼”站在那里,问:我能帮你叼走些什么?声音很嫩。可雯猜想他该是大学一年级的新鲜人,就笑着蹲下去拎起那本《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双手握着递过去。“大狼”将书接过,往那大布袋里一塞,立着。可雯摊开手,说,这个仪式对我很重要,谢谢你帮我完成它。“大狼”说,这是我们的使命,很荣幸。那语速过于均匀,背书似的。可雯忍住笑,说,我要谢谢你。“大狼”迟疑起来:就这?就这本书吗?可雯给他问得也一愣。是的,就这本书了。

  还有过很多的信;一些照片;一些礼物:绣着月牙花边的粉色手绢,小巧的折叠檀香扇,城隍庙街景的书签。她出发来美国之前,在学校女生五栋后面的苦楝树林里,由阿琴陪着全给烧掉了。阿琴如今住在东海岸的波士顿,在一所私立学院里教书,还要对付家里一对青春期的儿女。两人偶尔聊起过去的时光,关于晓峰的种种细节不曾再被提起。可雯想,她们肯定不是在刻意回避,只是日子过到今天,她们连分享彼此生活中的新鲜事情都得挤时间呢。

  “大狼”安静地原地不动。就这了,它不是一本书,是一块砖。可雯轻声说。

  “大狼”微微前倾下身子,浅浅地鞠了个躬,嗡嗡地说:但愿我帮助你卸下了它。可雯听得竟鼻子一酸。“大狼”拿出一式两份的收据表格让她填写。可雯领着“大狼”来到厨房里,站到吧台边上将标格填完,和“大狼”分别在表上签了字,各执一份。“大狼”小心地将表格折好收起,侧脸望向窗外,说,你这儿的风景真好,你很幸运。可雯笑起来,说,谢谢。你要不要来杯咖啡呢?“大狼”说,冰水就好了。可雯端来冰水,“大狼”孩子气十足地“咕咕咕”大声灌下,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停下来,说,我能不能好奇地问一句,这是一本什么书呢?

     可雯一愣,想了想,说,嗯,你知道台湾的,对吧?“大狼”说,知道一点,历史课上学的,台湾海峡两岸,一边是民族主义者(Nationalist 国民党在英语里的称呼),一边是共产主义者,我们课本上是这样说的。是吗?可雯笑笑,说,实际情况比这两个标签复杂吧。这书讲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那些国民党人的孩子们离开台湾到美国留学的故事。那时台湾政局很不稳定,人们看不到前途,年轻人中出现了“出国热”,借此离开台湾。这本书的男主角牟天磊大学一毕业,也随大流来了美国。他离开前,对着校门口的棕榈树立了誓言,要像它们的主干一样,挺直无畏,出人头地。他热恋中的女友眉立却没有跟他走。他来到美国后,非常辛苦,又很孤独寂寞,虽然拿到了博士学位,却没有寻到一点快乐,连婚姻都成问题。

  “大狼”放下杯子,问,他那个女朋友呢?眉立?这种书都有套路的,她肯定很漂亮。可雯微笑着说,还好吧,这本书并不是类型小说,而是英语里讲的 literary fiction  ( 纯文学小说 )。眉立留在台湾,嫁了别人。天磊再回台湾,见到她已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家里给他介绍更年轻的女孩子,一个叫意珊的,却因为有代沟,谈得不顺利。这本书,讲的就是这些人的故事,简单说来,就是台湾没有根的那代人的故事,去美国不开心,留在台湾也不开心。

  听起来很悲观——“大狼”下了结论。没等可雯答话,他又说,所以这个世界需要心理医生啊。可雯给逗得笑出声来,说,可不是吗?“大狼”笑了两声,站起身来,说,哦,你是从台湾来的吗?可雯摇摇头,说,我来自中国最南方,那里也有很多的棕榈。唉,这个故事太长了,它其实是一本送给眉立的书。“大狼”晃了晃脑袋说,哦,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说它是一块砖了。能为你搬走它,太荣幸了。无论如何,你现在看上去是开心,我为你高兴。说着,“大狼”走到窗前朝海湾方向又望了望,伸出五指,做了个“咔嚓”拍照的动作,说,真的很美。可雯说,是很美,可惜我就要离开了。“大狼”回过头来看她。可雯说,我要回中国去了。“大狼”点头,说,如今去中国发展可是潮流啊。可雯轻笑,说,发展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大狼”说,我想象你这话听起来很像那书里的眉立说不要来美国时的口气呢。可雯一愣,说,是不是眉立也已经不重要了。“大狼”挺了挺他那细细的腰杆,说,噢,按心理学说的,你走到这步,就已经放下了。可雯忍住笑,想他还真是个新生,动不动“按心理学说的”,就说,其实,在生活中要能做些像你们这样的事情,能够帮助别人,让人高兴开心起来,多好啊。“大狼”一拍狼掌,说,耶!我们的教授常说,挣得人们的信任比挣钱更具挑战性呢!

  可雯开心地笑起来,随“大狼”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叫住“大狼”,自己快步走去吧台上拿出钱包,掏出五块钱走过来,要塞给他。“大狼”急切地摆着手,说,我们是义工!是在学习怎样获得人们的信任,不是送外卖拿小费的小弟呀。可雯立刻停下手,说,对不起。天这么热了,你跑这么远。你要带点喝的吗?“大狼”说,不用不用!谢谢,那我走了。可雯忽然想起什么,问:你们怎么处理这些收去的东西?见“大狼”有点犹豫,她赶紧说,我只是好奇一问。“大狼”说,我们会将它们分类,如果还有用的,我们会整理好,分送各种慈善机构。如果是非常个人化的东西,比如信件,照片等,就会尽快处理掉。比如你这本书,很可能会送到大学的东亚图书馆,或中国城的图书馆去。可雯听到这里,说,其实我没有必要知道这些的。但非常感谢你告诉我。噢,能不能请你将书给我一下?“大狼”不响,将书从大布袋里掏出来,递给她。

  可雯接过它,说,请等等。转身走到里屋,拿出纸箱上的那支黑墨画笔,翻开扉页,将那行纯蓝色潦草斜长的字,三下两下全部满满地覆盖完毕。原来这样容易啊。可雯住手时,吐出一长气。这种黑笔英文叫“Permanent Marker——永久性画笔。想到“永久”二字,可雯嘘一口气,自语道:Yes!

  可雯再一次将书递给“大狼”。“大狼”将书扔进背袋里时,可雯听到了清晰的一声“咚”,心静下来。她再一次说了谢谢。“大狼”点点头,走出大门,突然又回头说,噢,忘了告诉你,我们美国人都是无根的。我爷爷是波兰移民,我还没去过波兰呢。旅途愉快

 

客厅里除了一地的光明,空无一物。

可雯将那收据捏在手中,想了想,三下两下撕成碎片,走回厨房,扔到垃圾桶里。别过了,我的眉立——可雯在心中轻叹一句,转过头去。轻薄的窗纱被海湾上空吹来的风扬起,像两条妙曼的长旗在空空的大厅里纠缠,满目是窗外水天合成的迷蒙灰蓝。

  视线中两艘食指般长短的远洋货轮在水面上拉出漫长的波纹,将海湾跟天空的质感分离出来,象极二零零五年的初秋,她站在香港科技大学的廊桥上,眺望到的清水湾的天光水色。

  象极。

  可雯当时正从香港科大电子及计算机工程系的会议室走出来,刚结束了和系里张教授及其研究团队的会议。可雯在“金橡子”负责投资的一家光纤公司,是几个在硅谷的香港工程师创立的,张教授他们是公司的技术合作方。可雯要去往启德机场,赶飞上海虹桥,参加她主管的另一投资项目第二天在上海的评估会。

  可雯在廊桥上站下来,看到清水湾开阔的海面上的点点波光,心忽然很软。她折回去,找到一部投币电话,对着手里的掌心电脑,开始拨打前两年从桂中老师那儿拿到的晓峰电话。晓峰从伯克利加大电机工程系拿到博士学位后,多年来一直被母校桂中列为杰出校友。可雯听说,他这些年通过姨妈向桂中捐了不少款,却从未在校园里再次出现过。学校的老师还告诉可雯,晓峰如今定居香港,非常成功,回国都是坐的私人飞机,带着桂林的亲戚们飞来飞去到处旅游。可雯再问细节,人们又语焉不详,只由可雯从校友通讯录里抄下一串号码。很多年了,可雯频繁出入香港,每回飞机贴着九龙塘密密麻麻的高楼,如履薄冰般地下降时,她都有落地后马上去拨打那个号码的冲动。可当她的双脚一在香港的地面站稳,那在云端里生出的短暂冲动立刻烟消云散。

  那年秋天的下午,可雯终于拨了那个号码。听到第一声振铃时,她紧张地想,若响三下没有人接就放弃。可直到响第五下,可雯才开始犹豫。当第六下响起后,她听到一个桂林口音浓重的男声,随着空洞的电波急速地穿击到她的耳膜:请闷嘿兵果?(请问哪位?)——粤语。我是可雯——她的桂林话从胸腔里跳出来,她想象着那些词句象一把短小的飞梭,击中了他的喉咙,让他在那头闷出一节长长的哑声。你在哪里?在可雯的屏息间,他问。桂林话,跟她的一样,有些走调了。我在香港,正要去机场,傍晚飞上海。知道你在香港——我马上去机场,他在那边打断她。不用了,不用,真不用,谢谢了——可雯的声音高起来,带上了哭腔。要的,你在出发大堂的大看板下等我。我立刻过去,不见不散。他的急切打动了可雯,她报出了自己的航班机号和起飞时间。

  当可雯拖着行李箱,在启德机场出发大堂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行时,她看到巨大的液晶航班信息看板上,红色字码在频繁的移转中有如火焰迸起。她想起了什么,停下一步,抬手取下那副纯银的长坠耳环,小心搁到兜里。在视女性不戴耳环为有失礼节的美国,可雯早已习惯了在出门上班时将双耳用耳环装饰好。她顺手又将头顶的发卡扯下,任及腰的长发披散而下,覆满她细瘦的背。她来不及抹去嘴上的唇膏和眼影了,也未及换下身上那条风格正式的藏青裙装,步履就有些犹豫起来。

  这时,可雯看到他微笑着从看板下朝她走来。很远,但她立刻读出了那笑里深深的、棕色的忧郁。他朝她扬着手。可雯见到看板上那些火焰在他身后高窜而起,将他身上那件浅色的短袖衫映得通红。可雯拖着行李,退到看板旁边不碍人行走的大柱下立定,等着那抹火焰席卷而来,在她的眼前炸出火光。

 (待续) [载《人民文学》2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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