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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勒之点滴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5-13 12:19:24


 

[1992 年圣诞前夕 和 沃勒等在马里兰大学附近的中餐馆] 

 

 接到沃勒·米勒先生去世的消息,我没有特别震惊,只有一点难过。想到他终于得以从痛苦中解脱,心下甚至觉到一点轻松。

  之前,沃勒与淋巴癌搏斗了一年多,每每听到的消息都令人担忧、感伤:美国顶级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的癌症专家、新式的治疗方案、中国朋友推荐的中医中药,都无法改善他的病况。经历几次化疗、放疗之后,一米八十公分的沃勒体重骤降至不足四十公斤。我想象不出沃勒辗转病榻的样子,也不愿去想。唯觉安慰的是,他们说沃勒的精神还是乐观的。

  认识沃勒,是在我研究生毕业前的那个冬天,他正在我们学校参加一个NASA协办的年度大规模积成电路年会。沃勒是NASA(美国航天航空总署)GSFC的官员,管着不少NASA的科研经费。我跟随的导师,当时是NASA在美国大学里所支持的一个大规模集成电路研究中心的主任,跟沃勒有多年合作关系,私交甚好。沃勒对各NASA支持的研究中心而言,是财神爷的角色,他一出巡视察,人们都很在意,因为研究经费是否能够保持或追加,沃勒给出的评估意见举足轻重。

  去见沃勒那天,是在他们忙碌了一天后的傍晚。导师说,你带上一份简历,我领你认识一下沃勒,或许他能帮你找一份工作——那阵子美国经济非常不景气,毕业的同学半年多找不到合适工作的人大有人在。

  因为平日里听大家谈过太多沃勒,想象中是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这下要去面见,心下忐忑,但又不能跟导师说不去,只能磨蹭着准备起简历。跟导师谈完话,临别时,他又加一句:去换一套好点的衣裳吧,给人的第一印象要好。我回到住处,换上一件姜黄色的薄毛衣,一条咖啡底色带黑色暗花的布裤子,头发用同色调的发卡夹起,看看比平时总是一条牛仔裤的邋遢样好太多了,有点得意地拿着简历就到导师办公室去。

  导师是那种很挑剔又十分注重细节的美国人,一见我进来,就说我的裤子太旧了,表情颇不快。我给他一吓,赶紧说:“啊,我特地换了呢,我觉得很好啊”,他就笑说,换上是他太太爱丽丝,这样的裤子早扔了。我沮丧起来,说,那要不要回去再换一条?他看了看手表,说来不及了,走吧。导师在我们学校是大牌教授,可在他看来,去见米勒迟到,比穿得不合水准,要严重多了。

  一见沃勒,我的顾虑和紧张全部消失。沃勒自己就穿一件很旧的休闲西装,脚上那双皮鞋也是旧得脱了皮似的,没有一点光亮,花白的头发没有好好地梳理。他肯定没在意我的裤子旧不旧,只是握手,寒暄,脸上是由衷的笑意,看着还有点羞涩,让我想起他这个年纪上的我熟识的中国父辈们。

  我小心答着沃勒的问话,当话题说到我将毕业时,他主动说,将你的简历给一份给我吧。

  沃勒回华盛顿不久,便给我的导师来电话说,他该可以为我在NASA他所在的部门争取到一个职位。在美国,作为少数族裔,读的又是女性极少修学的电机工程系,求职果然有优势。后因我当时不是美国公民,按规定不能进入NASA这样的政府部门工作,手续没办下来。到了夏天,沃勒又用变通的方法给我弄到一个去NASA做事的机会,经过层层“政审”后,我去了位于首都华盛顿郊外的NASA所属的GSFC。

 

[这是第一天到GSFC上班,出门前在租住的公寓前留影。这是我在美国的第一份正式的工作,第一天上班,很兴奋]

 

 [这也是上班第一天是在GSFC内所所在部门的门外留影]

 

[在GSFC大门前,时在1992年]

 沃勒当时已有六十出头,他出身于一个爱尔兰移民家庭,大学修的是物理专业。沃勒太太是护士,业余爱好是设计陶人。她自己设计,描画上色,碚烧,再穿上也是她设计、缝制的各种服装。我现有一个陶制芬兰女孩,便是朋友请她设计制作后,作为礼物送我的,我想朋友大概花了七十美元。沃勒的大儿子随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的导师念下博士学位后,当时正在新墨西哥州的拉沙莫斯国家实验室做研究,而沃勒的小女儿当时在大学念护理专业。

  沃勒衣衫鞋帽的破旧很快就让人习惯了。他还开一辆很老旧的老爷车,看着跟殡仪馆的出殡车非常象。我第一天上班见到甚为惊讶,此观感脱口而出,一时为笑谈。他们说,你该去看看他的家,住在最危险杂乱的黑人区,他们一到周末就会逃到海边的度假屋去。

[在GSFC的实验室里工作,喝喝,像不像个好工程师?]  

沃勒大部份时间在出差。我参与的是实验性大规模集成电路的设计项目,那个芯片是做空间信号数码传递的。NASA的科学家确立数学模型和编码方式,并作技术可行性研讨,之后,芯片的技术实践由我们来完成。这种太空用芯片成本非常高,防射线辐射是关键,后来到工业界做事,感觉真是天差地别。工业界只要便宜,很多技术指标的要求就可以马虎。我那时做一些很小的板块,电路出来后做区域模拟,再跟上端电路版块接上,层层模拟测试。沃勒从不过问我工作上的事情,见到只是关心我是否习惯在马里兰的生活,又热心介绍说哪里有好玩好看的。在他们那种老派的绅士看来,一个小女子背井离乡到异国已经很不容易了,将这里的生活过下去,过好,每天高高兴兴的,才是最重要的。

  NASA养的大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科学家,有野心的年轻人并不多。这在沃勒那个部门更典型。很多科研项目都是包出去给私营公司研发,所以华盛顿DC周围,聚满了形形色色大小不等的专吃NASA饭的私营高科技公司,而NASA自己的中老年科学家,常是担任指导和检查的官员角色。部门里的秘书,上班还带台小电视看球赛,你找她办事,她还会生气地怪你打扰了她看节目。那时我年轻,虽并无大野心,但混迹其间,仍常感郁闷,只盼周末到来,好出去乱跑。

 

 [常在一起散步的几位。左为老约翰,我写过他的。波兰裔科学家,寡言羞涩,一生未婚,前几年也走了。他对我也很好。中间是沃勒。右边是台湾来的本秀姐。本秀是台湾外省人,台大电机本科,史坦福电机系博士,对我非常照顾。如今她的两个女儿都从史坦福毕业了,日子真是过得太快了!看到这张老照片,很怀念那些老日子]

 平时午饭过后,那些中老年人会好心地来约我跟他们一块出去散散步。沃勒在时,他从不拉下。GSFC内有一个很大的湖,我们总是围着它走,还要上坡下坡,有时要抄近路,得穿越一片林子。我只跟他们散步,很少说话,因为他们聊的话题多为一些故人旧事,或工作,我一来插不上嘴,二来也没有兴趣。沃勒走在他们中间,有说有笑,好像并不在意我的沉闷。可不久他便来跟我说,要介绍他那个非常反叛的女儿跟我玩。那个鼻子和肚脐上都穿上金属饰环的女儿邀过我去滑冰。后来偶然听我说到从未玩过帆船,沃勒特地去找他在NASA做数学家的希腊裔好友杰米老头商量,两人专门花了一个下午,开车带我到切斯皮海湾去,用杰米那首神气的大帆船载着到切斯皮湾里玩了整整一个下午。我水性很差,坚持套上救生衣,坐在甲板上,看他们两位在船前船后忙个不停。那大幅风帆就靠他们手里频繁拉扯的绳索控制,绝对是力气活儿。只听得那粗大的绳索“哗”地急滑出一大截,“哗”地又拉回来,非常神奇。有时候,整条船在水面上竟切出45度斜角,我便无法抑制地尖叫,惹得他们笑起来,指着不远处来去的帆船上穿着比基尼,举着啤酒瓶的女孩,说,你看看人家!——相比之下,穿着救生衣的我确实显出滑稽。

离开东部很多年了,住在旧金山湾区,晴好的天色里常看到海湾里帆船点点。可我再没有机会、也没有兴趣去漂过帆船。人生里一些美好的经验,不需要重复。

  我离开NASA后,每年圣诞都会给沃勒寄圣诞卡。常去NASA出差的导师跟我说,沃勒常问到你,你寄去的卡片、照片,他都摆在办公室的柜子上呢,他希望你喜欢你自己选择的生活和工作,过得开心。这样的话我听了记着,但后来就是又到了首都,也未及有空再去看看沃勒,只以为下次总会有机会的。

  现在沃勒去世了,我寄往GSFC的圣诞卡也停止了。他帮助过的人一定很多,留给各人的印象也定不相同。他于我,不是什么美国人,也不是什么NASA官员,就一个善待过我的长辈。他活着时,我不用常去叨扰,只肯定他晓得我记着他的,就很好了。我现在想到他,便是那张笑得有点羞涩的脸。他的家人来信说,奠仪金请直接寄往美国癌症研究协会,用于癌症研究。

  我现在记下这些点滴,心下是没有大悲伤的。我想我们将来会在哪儿再重逢的,所以这样的别离,并不意味着永恒。就像他活着时,我去首都,也没去看他,只以为前面还有大把的日子那样。

                                      2007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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