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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黄伟林 之一 :我的小说就是要寻找Why (下)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2-05 08:0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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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 年9月,与王瑞芸 在重庆文革墓地。 唐云 摄]

 

 

 

陈谦: 但是对于文革的问题,我也不能说我有很清醒的探索意识。但在《特蕾莎的流氓犯》里,我就已经写到了文革。

 

文革那时候我是小孩。可以说,我没有真正经历过极端的文革,像参加武斗啊红卫兵这种,我是没有的。但对文革那种氛围,我已经有点印象了。我所有的文革印象,我自己不能说是很痛苦,但是我知道旁边的人很痛苦。越往大长,读到很多史料以后,我小时候的印象就回来了,就知道对我们的民族这是一个很痛苦的事件。我就想起来,那时候隔壁一个邻居,他给我童年的印象是在潜意识里的。后来常常返回去想。那位老先生以前只是在桂林国民党警局里当个小股长什么的,就那么一个寡言的老头。农学院从桂林迁过去以后他跟着过来了,做个小职员,夹着尾巴,寡言少语谨小慎微。在中国,那些国民党将军啊大官的,都没问题,都是些小股长啊惨哦。到了文革那时候不发工资的,我们邻居家两个老人,太太不工作的,家里生活就困难了,靠亲戚接济。他们没有生育。捡来的那个哥哥很帅的,我小时候印象里,他读了中专后做事了,穿着棕色的皮夹克,很帅的。老夫妇当然很爱这个儿子,儿子也很孝顺的。他们还有一个女儿,也是收养的。当时文革前就到武汉上大学去了,老太太就跟我讲,老公公很爱这两个孩子的,特别是那个姐姐,考上大学,老人特别高兴,行头装置是全新的。但是有一天,我听大人讲,他们那个儿子,那个哥哥,死了,在打武斗给打死掉了,他工作单位送来那哥哥的遗物那日,可以想象那对老人经历的是什么!而那姐姐呢,大学毕业以后分到柳州的一个中专里教书,嫁人了。原来很孝顺爸爸妈妈的,可文革开始来了,就再没回来。听说是她的丈夫不同意她回来,那时候她爸妈很“黑”嘛。我印象很深刻的,她弟弟死了,她匆匆回来过一次。她跟她弟弟感情很好嘛,就回来了。我那时候还小,但这事我记得特别清楚,夜里在我们公用的洗澡房,灯很暗,那个姐姐就在那里哭。她晚上在洗衣服,压抑地抽泣,都不敢大声哭,因为这种事情是很不光彩的,家又那么“黑”,弟弟又被那个,哪里敢哭,又还怕父母伤心啊。然后我们邻居的一个阿姨去安慰她,两个大人在那里,小声地说着话,那阿姨陪她流泪,那种情景,当时我是小孩,看到很痛苦。后来我回想起来那情景,总是很痛苦的。那种时候,每一个家庭都受到冲击。我儿时最好的朋友,家里父母也在文革经历很悲惨,她们很小的年纪尚,就失去父亲。这些就算我的文革经历。

 

我在中国当年轻人的时候也是跟大家一样,很多青春问题,一心只想往前走啊,没想过文革。到了海外以后,开始接触很多在国中闻所未闻的资讯,我的那些记忆就回来了。我就觉得,相比起西方对二战那种同样是惨绝人寰的历史事件,我们中国对文革的重视真是太差了。我的儿子现在十二岁,他前段时间在读一本就是当年在波兰的小女孩的日记,不是那本《安妮日记》,是另外一个小女孩,现在在美国生活的老太太写的。讲她怎么在纳粹集中营生活,她家人全被杀的那种书。我听儿子说他们小孩子讨论时,都说读不下去,很痛苦,她的家人全都被杀了。我就想,在西方,像我儿子他们这种小孩,他们在美国学校里2读书,都要读这些,反复地读,告诉你们没经历过二战的人,纳粹是什么样的,前人经历过什么东西,让小孩子有这种意识。我们中国今天的孩子,我回中国来问,七十年代的、你不要讲八十年代“80后”,就说“70后”、“60后”,多少人对文革的记忆都很淡了。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我童年的记忆回来了。

 

而且今天其实文革的影响还在的。经常读报纸,你会发现,如今人们还会觉得自己正义在握,一个事情发生以后大家都可以去自行审判,不就是文革遗风吗?我们如果没有充分的意识,像西方人那样去反复地提醒自己,我觉得有很大的危险。我觉得从写作来讲,文革是一个富矿,只是,从文学创作来讲我们要看怎么样去探寻。

 

我在《特蕾莎的流氓犯》写了文革,后来我的朋友说,怎么没觉得好像你特别有使命感,突然就来这样一篇?我不是一个特别有使命的人,我喜欢吃喝玩乐,享受生活。但是你到了一定年龄,心里面的最深层的东西,你以为你早就忘了的,说回来就突然回来了。因为在海外很多资讯,很多国内读不到的东西我读到了,关于我们广西吃人,关于重庆文革墓群,等等,特别详细。

 

 

 

 

 

 

 

 

 

 

[2006 年9月在重庆文革墓地。 唐云 摄]

 

我在零六年去了一趟重庆。我读到很多关于重庆文革墓群的故事,特别想去看看。忽然听说要拆了,在文革发生四十周年后的零六年,那一年我就回来了,专门去了一趟重庆,我就亲眼看到了。重庆本地很多人,就包括我朋友,我在硅谷很要好的一个女朋友,她爸爸就是在重庆当年的武斗中失踪的,他们家至今找不到她爸爸去哪了。她妈妈没有改嫁,因为找不到尸体的话她妈妈就不愿意相信丈夫死了。就是连他们都不知道重庆有那么大一个文革墓群。我跟他们讲,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见一见文革时候的东西,他们就讲你干嘛还要写这种东西?但是我觉得其实这是很重要的。文革四十周年的重庆之行,让我写下了《特蕾莎的流氓犯》。

 

我不是有意识的去做一个身负使命的作家,去呼吁。我个人经历就促使我想去写。我如今在写的一个小长篇,触及一个武宣出来的女孩子。我们中国还缺乏一种创伤治疗,我又意识到这点。

 

 

黄伟林:哎,这个是很奇怪的,中国人是不是在天性上跟西方人相比,就是容易把痛苦的东西有意识地忘掉?

 

  谦:很多人提到这一点,就是“容易遗忘的民族”嘛。但是我觉得是反省的精神可能有欠缺。我相信,还有和主流意识形态的导向也是有关系的。老是叫我们向前看,忘记过去,但是忘记不是为了提醒我们将来不要再犯。

 

黄伟林:但是你发现了没有,你刚才讲美国人不断地提起二战,不断地提起集中营这种词,但是我们少年时代也经历过这个,我们少年时代也经历过忆苦思甜……

 

陈谦:但是那个是假的呀,忆苦思甜的东西,它都是用假的编造那种……

 

黄伟林:但是这里面有个问题,就是中国和美国的不同在这里,我们忆苦的目的,其实忆苦只是一个手段,目的就是要思甜。

 

陈谦:我刚刚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就是为了思甜。

 

黄伟林:但是美国它就是让你发现人类有过这么血腥的、黑暗的一个东西,让大家去记忆。

 

陈谦:是的,那我的儿子都“90后”了。小孩子,他们学校还反复地在那里强调要小孩讨论二战,他们的历史,他们偏重很多的。我这里要扯远了,他们的中小学教育文科分量很重的,二战史谈很多,小孩的读本里很多都是谈这个。我就觉得他们经历过那样的悲剧,就意识到要反复强调,反复提醒自己,不要让这种事情再发生。像我儿子这些小孩子就要知道我们历史上经历过那么黑暗的时期,我们将来不要重犯了。那像我们就没有啊,你想想看“80,你们记得吗?不会的吧。我想根本都不知道。当然我不是一个有使命感的人,站起来呼吁,登高一呼,希望大家怎么样。我就讲我个人的经历,讲那些个人的痛苦,我现在跟你们讲我还难过,但是我不会哭了。我有一次跟我朋友讲就大哭啊,就把童年的记忆一下子释放出来,就像看到大姐姐在那里连哭都不敢哭,她弟弟死了,在那么黑暗的澡房里压抑地抽泣!你们没有经历过这些。我那时虽是小孩,但是我记得的。你觉得文革不会再发生吗?就按照我们现在这种情况,我很担心。它还会发生的,如果我们现在不做点什么。我就觉得现在是暴民跟暴政啊。因为我们没有一种教育,人民也很暴的,没有规矩,在很多事情上,跟文革的差别无几。

 

黄伟林:起哄是人性的一种。而且起哄在成千上万人聚在一起的时候,甚至产生一些极端行为是很容易的。

 

陈谦:没有理智就是因为平常理性的呼吁太少了,就比如说那次东北钢铁公司闹罢工的时候,不是打死那个总经理吗?其实我同情工人的,我同情弱势。但我不同情在处理这个问题上打死人的。以这样的民风,素质,如果有一个环境大家为了某种利益,要互相揭发互相批斗,文化大革命就马上来了。包括我们现在很多学校不是说要同学们互相监督吗?我读到一些,明白这都是文革的遗风。大家不知道,是因为我们反省得很少。我会意识到了,可能因我我有点年纪了。

 

黄伟林:那不能这样理解,思考是很可贵的,我们的文学作品越来越没有思考是不对的,是不是?

 

陈谦:嗯,就是说,你刚才问我将来会不会写这样的小说。而且我还想讲,中国缺少一种创伤的治疗,我那个心理学的朋友谈到的,我们所有的矿难、我们的地震以后,心理学的治疗缺乏。我就从这个角度思考一些东西。

 

 

黄伟林:接下来就是你之前提到的问题了,我觉得你的作品中,女性很强势,比如依群、南雁、王镭都强势,《特蕾莎的流氓犯》主人公也比较强势,同时这些孩子的母亲也强势。然而男性却弱势,比如《望断南飞雁》里的这个男主人公,你看《覆水》里面的男主人公原来很强势的,但因为年纪大了也成弱势了,这个《望断南飞雁》中的小伙子经过一次高考,从此也变得弱势了,对不对?跟南雁结婚以后本来应该强势的,最后不知不觉到后面又变成弱势了。那个南雁的父亲也显得比较弱势,形象没有她母亲那么鲜明,好像都是她母亲在那里推动生活,《覆水》里面的父亲又自杀了,是不是?那么,这是为什么?

 

[2009年11月9日 在广西师大。]

 

 

 

  谦:你这问题也特别好,因为我自己想过这问题的。我自己也意识到这问题,应该这样讲。我先回答第一个,就是为什么我的女主人公都很强势。其实我不知道你定义“强势”是指什么?从我个人的出发点来讲,我在生活中交的女朋友、我喜欢的女朋友按你的定义都很强势的。我一直都被那种坚强,我不是说人们概念化了的女强人那种哦。是指性格坚强、肯上进,永远不轻言放弃,不张牙舞爪,但是有韧性,聪明又智慧的女人,我被她们吸引,我很喜欢这样的女人,我交的女朋友都是这类的。你知道出国的话,走过万水千山,每个人都走过很难的路的,就这么连根拔起,移植到异国他乡。我们早年,不像你现在出去还有钱,家里面还给钱。我们以前走过的路特别艰难。那时候出国很难的。我身边的女生都很厉害,没有那种很强的意志力,你走不远的,也无法存活的。所以我的女朋友用你的定义讲可能都是强势。我觉得用一句很俗的话讲,她们都是自强不息的那种人,很有意志力,我很喜欢那样的女生。这是不是在潜意识里面噢,是不是我表现出来,就总是写那样的女孩。

 

黄伟林:但你遇到的男生也应该很强呀,也会给你很多帮助啊?

 

陈谦:哎,话又说回来了,有朋友开玩笑说我写的男人能都不像男人,都特别女性化。我写不好男人,这确实是一个问题,确实是。你讲的是对的,我碰到的男人都不错,我从他们那里得到很多帮助。我不是一个所谓女性主义作家,我也不是一个女性主义者,我从来不强调单面的,因为我跟男生的关系一直都很好,我不像别人吃过男人很多亏,比如说有些女作家写把男人是写得很差的,他是她们的敌人。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男人不是我的对手。

 

黄伟林:不跟他形成敌对。

 

陈谦:不形成敌对,我一路上走过去,很幸运,我的男性老师、男性朋友,这些都很好的。所以我不跟男人敌对,我的小说里面男人跟女人从来没有一种紧张的矛盾关系。但是我写男人确实没有写好,我确实写不出一种很强势的男人,这是我要解决的问题。他们笑我,一些朋友说,你笔下的男人和女人谈话的口气都是一样的,哈哈。这是我可能要体验生活更深入的,这是一个弱点。

 

我再回答后面一个问题,关于母亲。我自己意识到一个问题,我那天还跟我一个朋友在讲。她说很奇怪,你看出来没有?你小说里,都是妈妈在那里掌控。其实我的个人经历不是这样的。我妈妈谈不上是女强人,她在大学里教书的嘛,性格很敏感,她经常跟我谈很多事情,但是她身体不好,却做很多家务,她谈的多半是生活上这些东西。我跟我父亲关系非常好,我们可以像朋友那样交谈。直到我长很大,我朋友来我家就说你爸爸真是新潮老人。就是说,他会跟上时代,他从来不会批评我今天打扮怎么样,是一种感情很好的父亲。可见我父亲在对我的精神影响上肯定是强势的,他不是弱势的父亲。但是为什么我的小说里,父亲总是弱势,我也觉得很奇怪。你知道更巧的是什么,我现在写的是小长篇,我那天又发现这个问题了,妈妈是民委的副主任,强势;然后爸爸又自杀。我说,怎么回事,爸爸又自杀了,所以我跟我朋友讲,好像不对啊,这好像不是我自控的东西。我就反复在想一个问题,我那个很好的朋友,我们童年一起长大的,她很小时,她的爸爸就在文革中遭难,我对她们那个家庭印象太深刻了,这是我童年的记忆,太深刻。我自己分析,从心理学来讲,你童年形成思维的时候特别重要。那是不是潜意识在影响我?这个我自己都没法回答。按道理说,从对我的思想影响而言,我爸爸很强。为什么在小说中会淡化父亲形象?这个问题我还不知道答案。我也意识到了,你看得很清楚哦。

 

(下,完)

[2009 年10月29日 与黄伟林教授 在广西师大桂林王城校本部 ]

 

[广西师范大学主校区座落在桂林靖江王府内,这是师大本部的校门。著名的独秀峰就里面 ]

 

   如无意外,这篇对话的简洁本将发表在国中的文学批评杂志上。其实,就是我如今放在这里的版本,也是整理得很“干净”的了。

   非常感谢黄伟林教授花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和我谈话,让我有机会梳理很多问题。也非常感谢谢婷婷MM,这些文字都是她从录音整理出来的,很辛苦,她做得出乎意料的好,包括我谈到的英文作者,著作名等,她都一次整理得很准确,给人印象深刻。感谢广西师大文学院的那些同学们的关注和耐心。

  这对话目前整理出三个部分。

   另外两个部分是:  用小说重构故乡 

                  关注人的生存困境

   将来再慢慢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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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酒半醉眼 jiajia 发布于2010-02-05 11:17:34
真是很好,不理解为什么会有“洁本”呢? 这个全本才好呢!
风之桥—李大兴的博客 李大兴 发布于2010-02-06 02:54:34
如此洁本,还要再“洁”,不恰是文革余绪吗?
茶茶道,非常道 陈茶 发布于2010-02-06 02:56:41
真是让人难过。

QUOTE:

原帖由 李大兴 于 2010-2-6 02:54 发表 如此洁本,还要再“洁”,不恰是文革余绪吗?

南屿的个人空间 南屿 发布于2010-02-08 12:38:47
说得很好。把这篇访谈转了好几个作家的邮箱。
茶茶道,非常道 陈茶 发布于2010-02-09 02:08:45
谢谢支持!

QUOTE:

原帖由 南屿 于 2010-2-8 12:38 发表 说得很好。把这篇访谈转了好几个作家的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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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 2014-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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