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断南飞雁》大概是一部看到最后，无论是不是女权主义者都会感到很不舒服的小说。这是一个极少有人探索的主题：在父权中心主义下，已婚女性追求独立、打破枷锁、以及为此付出的代价。而这也是一篇弱势者在意想不到之处，将了强者一军的故事。

　　其实女主人公南雁的不甘雌伏，在小说当中处处有迹可寻。只是其丈夫沛宁一直以一般男人看女人的心态来推断南雁所可能有的作为，因此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又或者，“沛宁压根就不可能知道，南雁心中也有一颗种子，一颗遇到了合适的土地气候就会疯长的种子。”因此故事一开始，南雁就离家出走，而且音讯杳然。沛宁只能到处打听，无奈地望断秋水，希望妻子回心转意，或看在孩子的份上回来。但这一切都没“照常理”发生，他遇到的，是一个决绝的、破釜沉舟式的女人。南雁的内心有一块空间是独立的，永远只为自己的梦想保留。

　　自长篇处女作《爱在无爱的硅谷》起，陈谦就常描写对婚姻(或同居)现状不满而出走的女性心理。她笔下的女人们常在问一个问题：人生就只能这样了吗？其实这是很多男子逢到“中年危机”时同样会问的问题，有人因此转换跑道，只为试探人生是否有新的可能。陈谦的女主人公有时会铩羽而归，因此其意义并不在探索“娜拉出走后如何”，而在于追问：女人为何不能出走？更深一层的拷问是：男主人公为何不能支持她？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沛宁并不坏，但他娶南雁的心态也脱离不了必须男强女弱的迷局：女子无才便是德，找个平凡妻子当伴侣，以免家庭中“西风压倒东风”。

　　世间的男女都在寻求自己的生存或发展。但通常遇到家庭与个人发展冲突时，被要求退让的还是婚姻中处于弱势的妇女。所以有人回到千年不变的老路子上——女人就应该为家庭、为子女牺牲，即使对配偶的爱早已被年年月月的折磨牺牲忍让消蚀得所剩无几，还是得无条件地支持丈夫子女，因为你别无选择。因而小说中南雁的突围给人以惨烈之感，它的感染力穿透我们司空见惯的“人之常情”，让我们看到另一个鲜为人知的妇女内心世界。而另一面，男主人公的悔恨也令人极端不忍。到头来，整篇小说充溢着无语问苍天的感受，令人胸口窒闷，简直无法呼吸。小说的张力最后在沛宁的孤寂怨恨、南雁的始终决绝及小孩的无知期盼中达到最高点，读者的心弦也随之紧绷欲裂。。

　　家庭里头的婚姻关系，对女人的箝制古今中外皆然，女性具有生育能力，孩子因而似乎成为妇女的原罪，可以将妇女永远捆绑在家庭里，而男方身为既得利益者，只需对千古以来社会驯化之功照单全收即可坐享其成。除非这个女人不爱自己的孩子，也不担心旁人物议，家庭这口她先前自愿跳入的古井，将从此再也无法扬波。她将只能坐井观天，结结实实地被家庭捆缚终身，这种将无数女人绑在家庭里的潜规则，对许多女人来说是摆脱不了的梦魇，对不相干的人来说，却是人类家庭安定、社会发展的基石。妇女对家庭、孩子的情结是如此难以打破，就连沛宁和南雁这对中国的夫妻来到号称所有梦想都能实现的美国，拥有绝佳的生活条件，都要经历撕皮去骨般的挣扎，暗夜无声的哭泣，才能杀出一条血路，其无形的束缚力可见一斑。女主人公南雁，与小说一开头被世人期望成为居里夫人第二的王镭相比，秉赋毫无惊人出奇之处，却仍一心一意要挣脱传统给妇女加上的枷锁镣铐，活出自己的天空。其间反差反而形成更强而有力的控诉：一个人只是要自己的一片天空，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只因是已婚妇女，就必须甘冒世间大不韪？

　　读者当然可以说，上天跟沛宁开了个大玩笑，让他生命中遇到的两个女子皆不让须眉、夙有大志。但男女之间的婚姻，为何逃离不了必须男强女弱的迷局？为何必须充满那么多精巧的算计？男女择偶越能抱着尊重欣赏成全对方的态度和初衷，事后发生令人错愕变异的机率也越低，这也是这篇小说隐隐在向我们诉说的一则亘古不变的母题。

　　(陈谦：《望断南飞雁》，中篇，载《人民文学》200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