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一早起来，邮箱里一堆信。有东部医学教授老哥的。老实说，我怕看他的信。他是病理学家，是大家的依靠对象，有事都找他征询的。一个病理学家，很难传出好消息，这我心下明白的。

看完别人的信，最后点开他的，果然，原子弹。我的心情一下跌到最低谷。

坐立难安。去拨电话 -- “请留言”。我留了，很安静。我的朋友，我是爱你的，牵挂你的。我一时很恍惚，说不出更多的话。

想到昨天去一个热闹的派对，路上，被一个长长的电话拦截。婚变风波。作为外人，作为"姐“，整个PICTURE我看得太清楚了，可是，我知道，除了聆听，我做不了什么。我不在那个鞋子里，我说什么都是隔靴搔痒的。我只能尽力，重复些无用的话。那些话听起来有点冷的，太理性了？

可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

爬梯很高兴的。他们喝酒，念诗，吃菜。客人来自万里之外的中国。散时，大家拥抱作别，都是笑着的。四海为家的人，太习惯这种今宵把酒笑谈，明朝云散四方的生活方式了。

然后一觉醒来，就是原子弹。

我那个最后终老在尼姑庵里的姑妈跟我说过的：人生不过就是一场梦，等那梦醒了，就完了。我听到这话时，是在准备上初中的的那个暑假。在武昌，洪山脚下的树林里，我好像还看到天上有飞机的影子。我听不懂，很害怕。那个暑假，我在武汉。姑妈茹素念经，在文革最严酷的日子里，她来往的都是那些信仰坚定的人们，我跟她去看她们，给从九华山上赶下来的尼姑等等，在俗世里艰难地讨生活，还接养着女孩子。姑妈对我说，你保证不说出去的话，我就带你去看佛像。我可以不说出去，但是我很怕，怕一个自己完全不知的世界，所以没去。

这么多年过去，我记住姑妈说的”人生如梦“--- 这是大俗话，流行歌曲在唱，人们感时伤怀时便说，其实，姑妈在那个时刻，那个情景下给我说的，才是穿心之辞。

现在，我活着，并常常在证实她的话语。

姑妈走时，我在南宁，守在父亲的病床前。从湖北来的堂姐堂哥就奔回去了。姑妈无儿女，梦醒时分，由她的侄儿侄女前往尼姑庵里接走。我无力作任何表达。

只在这种时刻，我低落的人生时刻，我一定会想起她的话。她拉着我的手，我还是个孩子，穿红花的短衫，绿绸的短裙，上面都是青蓝的苹果--- 全是她亲手车缝的。我头上的两个高翘的短辫，扎得一高一低---这些是照片里的记录，它可以印证梦境---  她拉着我一直走一直走，在市声鼎沸的武昌解放路上，我们要回忠福里一号---我如今常想，它该不在了。1984年，我最后一次去武汉，寻去那里，看到的只是锁头，那是她尘世里最后的居所，那时她已开始云游, 去向一座座佛教名山，将自己的所有一处处捐出。她最后辗转留到我手里的，是一只K 金的蛇形小戒指，在那蛇的口前，镶一颗极小的钻石，这种样式的东西，只能出现在民国。我怕蛇，只将它小心藏着。

记得解放路上一路的梧桐，布店，商店，有时我们在一扇小小的门前停下来，就有那些前世的尼姑出来，她们说着暗语。我踮着脚，总想象那深黑的屋洞里哪儿就有一尊佛像。那些屋子很黑，让人也想到梦。不要醒不要醒，作为小孩的我，扯着姑妈的衣角，惊恐万状。

我们都会醒的。这是安慰。

做一次祷告。这最后的信靠。

我信吾兄导言：这里，那里，左边，右边，北坡南坡，最后你若登上珠穆朗玛，定会发现，全都一个意思。所谓终极。

很巧，随后就收到一封信，田老师转来一篇文章，说，这是你双倍年龄的女士的快乐生活。我读了，三位九十多岁的女士，如何靠信仰，信念，爱心，快乐地生活着。

我要早一点醒的，梦太长，夜就太长太长了。

当然，我谢谢田老师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