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又有人被抢了，好消息。对那抢的人来说，三个晚上，连连得手，就在同一个校园里，他的抢劫生涯，就算就此了结了也没有遗憾。校园里可是摄像头的集结地，最近风声本来就紧，还有保安巡逻，他能顶风作案，能够避开这么多的追捕，还有比这更牛的吗？”谁知他又接着说，“昨晚那次他一无所获，那个人书包里除了书没别的。”他刚叹完气，口气一转，“没想到他一气之下给了那人一刀，让他“几无几无”到医院里去了。我本来还以为身无分文地散步不用担心呢，这下又不安全了。”“是啊，这夜色被恐惧笼罩着，宵禁一样，多迷人啊，要是被他抓住了，没钱也就没事了。这下可怎么办啊？我还想着拜他为师，要他会听我说说我的过去呢？他会对我说说他的过去作为交换吗？”我整天也想着这样的事情，做着白日梦，后来还是他冒了险，出了血。他笑嘻嘻的，娓娓道来，脸还贴着纱布，让我很惭愧。一想到这儿，我就心疼，我毕竟是太胆小了啊。
二
我们村后山还是很隐蔽很安全的。农村地区虽然也有抢劫的，但多集中于市集。乡村钱财不多，最多偷点东西，没有谁抢劫。村后是一个湖，小湖，小时候我就在这儿钓鱼，一钓就是一上午，最多的是鲤鱼，三指头宽，四指头宽的常见，最兴奋的是钓到巴掌大的，那种甩杆的感觉就不一样。沉甸甸的，蹦来蹦去，把我喜得没法说。湖一边高，有树林，一边低，是草地，灌木一丛丛的，四处生长，一蹲下就看不见了。我们就常在草地里捉迷藏，躲着躲着，人都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岸边很浅，淹不死人，最后我就只好一个人回来了。晚饭后才又见到了他们，他们说听到母亲叫，没找到我，就自己先回来了。但是大鹅告诉我，我们去乱搞去了。我看着他笑嘻嘻的，觉得乱搞肯定很好玩，也很秘密，可是他们为什么这么自私，不带我一起去呢。他们总是把我孤零零地扔在那儿，一个人回家。
三
大鹅的爸爸病了，洗澡时突然摸到腰间两个硬硬的球，上医院检查已经是癌症晚期了。从医院回来后，他就再也没出过门。没出去劳动，也没出去走动。他很勤劳，比女人还勤劳，又能干。为此他赢得了村里所有男人和女人的尊敬。大年初一他拜完年没事还在厨房绑柴禾，一捆一捆地绑好，烧起来方便。他晚上常常去抓鱼，有时候背着电机，有时候赤手空拳。他双手就能抓到黄鳝和水蛇，一晚上十多斤，沉甸甸的一个大袋子，扭来扭去。他尤其会抓水蛇，左手抓，右手拿，蛇都缠在一起，探着头努力往上伸，但就是咬不到他，反而自己绞在一块去了。从头至尾，他的脸色从没有变过。照我的看法，他有神力。
可是他就这样坐在家里不出门了。他吃的药就倒在湖里，沿坡倒，坡上留有很多。我一直以为那是香灰，是菩萨吃剩下的东西。村后有一个大的垃圾场，但是很忌讳药物。又是中草药，又是西药，一大堆，看着就可怕。湖是自然形成的，也没人管，自然可以倒了。之前村里有一个矿工从矿上偷了炸药，一捆捆扔到湖里，炸鱼。水被炸起树那么高，落下来一看全泛白了。全是小鱼，大的一条也没炸起来。后来那矿工下班换衣服时正好塌方，没跑赢，在巷道里砸死了。他的遗物就扔在湖边，他妻子晚上到湖边哭，人们劝也劝不回来，听人说是哭魂。后来但凡忌讳的垃圾就都往这里倒了，死人的，病人的，残疾人的等等，说是以魔制魔。秋冬季节不下雨，露出来的全是垃圾。沾着泥巴，奇形怪状，吓得我们在岸边大呼小叫。但是春雨一来，湖就涨满了，绿影浸透着，干干净净，水鸟飞在湖面上抓鱼。我们看一会儿，忍不住，找着钓竿去钓鱼，鱼很大，我们不拿回家，自己在湖边烤着吃，味道真美。那滋味我至今也忘不了。
四
我不时去后山散步，已经忘了小时的事情了。山后又寂静，又美妙，远处是高高的大烟筒，红色砖头，前面是一片墓地，那青烟飘起来就像焚尸一样，幽微神秘，其实在烧砖。四处是山，平伏而去，长着矮树林，就东面有一缺口，露出田地，公路，学校还有集市，人声叽呀传来。山里很荒凉，没有果树，没有猎物，连进山的小路也很闭塞。有一天我走着，听到传来草丛里低低的呻吟，一看，才知道是大鹅妈和我爸。我记得有时大人们经常聚集在房子里看录像，大鹅说他们在看乱搞的东西。他还说平时女人们聚在一起，聊的神神秘秘的事情也是乱搞。后来我们偷看了录像，也偷听了谈话，觉得很兴奋。无疑，他们也是在乱搞啊，我当时看着，却觉得很失望，很不甘心。我悄悄地走开了，一路想跑却跑不起来。我好像又被他们一个人丢在湖边了。
后来，我把同班同学胡依叫到山上去了。我们一直往里跑，一路上惊起了很多野山鸡，嘎嘎地叫，我们跑的更快了，一直跑到乱坟堆前，再往里就是深山了，但她很害怕，我也很害怕，不敢跑过去，互相紧紧地拉着手，往树下躲。后来我们就在树下躺下了，小心翼翼地开始，小草刺着我们的身体，很难受。我说用衣服垫着吧，她说，不用。天空很暗，没有月亮，她找了很久才发现了一颗星星，那么小，靠近山顶，像一只猫眼。那时很静，很静，只有她的呻吟，好像砸了回声谷传出来的孩子哭，吓得我一声冷汗。没办法，最后只能胡乱地搞完了，还是乱搞。那座山是我熟悉的，常有狐狸出没，东坡很陡，很好玩。回声谷在西面，我们有一次扔了石头下去，竟传来孩子的哭声，以后就再也不敢去了。我们只是到东坡玩，就像狐狸一样。想到东坡我们就觉得对面的回声谷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像湖底一样未知而遥远的世界。
东坡很隐蔽，上面长满了竹子，很低很密的竹子，阴森清凉，吸引着我。春天时发竹笋，我们常钻进去，一钻就是半天，在竹子中挤来挤去，拔了一大捆笋，放到下面来，然后再爬上去。下面的拔完了，我们就往上爬，越往上越陡，摔下来也被竹子架着，最多划破一些衣服，我喜欢那种被架住的感觉。进村的路左边，也长了很多竹子。那里面有通道，一边靠近水塘，水塘很深，长着荷花和芦笋，很茂密。我们常钻进竹林玩扑克，赌书纸和花生，竹林上面还有高大的樟树罩着。来来回回的人车走过，都发现不了。放学的路上也要路过竹林，一屏一屏的，隔出菜园，像迷宫一样。我们也常在里面钻来钻去，捉迷藏，累了到菜园偷黄瓜，橘子，然后找个大树丛钻进去，狼吞虎咽，哈哈，谁也不知道。当时我真后悔没有带她爬进东坡去，在里面狼吞虎咽。我觉得在那里面我一定不会有乱搞的感觉的。
五
该决定了，不能再犹犹豫豫了。可是我该做什么呢？
那天我一走进教室，老师就已经站在讲台上了，他看着我从后排走到中间的位子上，正要坐下，突然停止讲课，笑着说：“李楠走起路来真有古惑仔的样子。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大家一听，都一窝蜂地笑起来，叫着：“李哥！李哥！”我一下子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不觉脸红耳热，又羞愧，也很气愤。老师怎么能这么拿人开玩笑呢？我一直都很老实，怎么就成了小混混呢？我想不通，后来仔细想想，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真是黑社会的种。我不但是古惑仔，我还是杀手，是武侠。我学习又不好，也没法安分，还要我考大学，读硕士读博士，这还是人活的日子吗？确实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我喜欢干净利落，我喜欢武打，渴望独来独往，渴望速战速决，渴望无拘无束释放本能，这都是杀手所有的品格啊！我天生就是干黑社会，我天生是杀手啊！我内心渴望的工作就是闯荡江湖啊。
六
我杀人了，就在一瞬间。我浑身溅满了血 ，但并没有受伤。我没有呼吸急促，没有肌肉酸麻。我从没有比现在更加健康，更加富有生命力了。这个老师大家都痛恨，恨不得在他的房子放满了蛇，可是现在他们担心什么呢？他们惊慌失措的，战战兢兢的为了什么呢？我好像得了传染病一样，所有这些人，一个个说三道四的，又像哭，又像笑，想凑过来又不敢凑过来，真把我弄糊涂了。我本来很洒脱的，不就是一身的血吗？洗一下就OK了，我把衣服直接脱了，也可以。杀了人，好办啊，我逃就是了。又不是没有旅行过，最后把我抓住了，枪毙了，或者坐牢。一辈子就这样过了，也没什么关系。可是，他们怎么不给我喝一个彩呢？胡依怎么也不给我喝彩呢？她看我打球，不是都尖叫吗？昨天她也和别人一样笑着对我叫“李哥”啊！如今我竟被他们弄得洒脱不起来了。
七
“嗨！真扫兴！你怎么也不喝彩啊！这就是他的结束语。说完了，他就突然给了我一拳，大骂我让他很失望，晚上吃饱了撑的，四处乱撞，让他又一个夜晚白忙活。我当时正摸着头哎哟哎哟地叫着，没看见他抽出刀子，一下就在我的脸上划了一刀，说是要留个纪念，然后就走了。就这么回事，他走了。他真的走了，你看，这么久都没有发生抢劫了。你说他不是走了还在等什么吗？”
“我想了很久，不知道他为什么到大学里来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就真的走了。也许他喜欢制造恐惧感。他似乎觉得大学生最贪生怕死，他几个夜晚就能让整个校园人心惶惶，很享受吧。他无疑是个迫害狂，说他的人生是一个蓄谋已久的暗杀计划，杀别人也杀自己。他讲的时候语气很夸张，不时哈哈大笑，不时又露出极度不解的神情。他的声音永远让你觉得恐怖，没有安全感，我想他一个人时也不敢多说话，否则一定会被吓的浑身颤抖。不奇怪最后他割了我一刀，刀子就是他最完美的句号吧。
他笑了，不敢太用力，好像憋了很久一样，他对我说：“无论如何，今晚让我们一起去散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