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学院

雅典学院 

当时我独自一人，无所等待，把时间置之度外。 ——纪德          

一                              

K在路上走着，碰到了B。B显得很痛苦，眉头紧皱，低着头慢走。K一看就知道他是今天下午受了侮辱。当时大家闹闹哄哄的，不好好排队，队长感到特别愤怒，一下子没了耐心，对着蓝天大喊了两声，大家立刻就静下来了。B肯定也听到了，但K想他一定不会被吓住的。他一定被激怒了。B总是爱发怒，发怒后又感到特别痛苦。B愤怒之后总是感到痛苦，而且痛苦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实在承受不住了，他就偷偷地在厕所里手淫。战栗一射，痛苦便轰然崩溃，倾泻到污水里去了。他很有一阵子感到疲倦，脸色苍白，然而他解脱了，快乐了。所以虽可怜，却无需人来安慰，K当然就不知道了。

K无所谓，他听惯了侮辱的话，而且学到一种技巧了——说实在的，他已经总结出一套在不同场合发怒的套话，而且笔之于书，多加锤炼，已经到达炉火纯青的地步了，谁也别想让他愤怒的丧失理智。实在忍不住了，他就憋着，偷偷地到后山的湖边，对着湖水大喊大叫，仿佛湖里有仇敌似的。后来他知道湖里真的有水怪，就多带了一支蜡烛，骂出的气吹的烛焰摇摇晃晃，很是解气。K一直骂到天黑，还是不知疲倦，蜡烛烧尽了，啪地他就倒下在那儿睡着了。

他刚从湖边回来，就碰到了B。B是他的好朋友，他在学校见过他第一面就知道，B是他的好朋友。不然的话，为什么要见一面呢？缘分啦。K是高度近视，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戴眼镜，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没什么可看的。学校美女如云，但是他已经看烦了。当初为之多愁善感，牵肠挂肚，如今都像水一样冷下来了。B就是在他正要摘下眼镜的一刹那碰到K的。当时他愁眉苦脸，就像当初他爱上一个少妇一样。为什么每次见到我他都感到痛苦呢？K一直想和他摊牌，对他说他很高兴认识他，希望他不要再执着。要知道活着其实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安然处之。

B差点撞上了K，幸好他躲开了。要是一扇墙的话，也肯定会被这样固执的人撞倒的。K好不容易拉住他的手，说：“你何必为今天的事生气呢？”B茫然地抬起头来，好像突然闯进教室一样，一脸尴尬。他刚反应过来，就想到他可能撞了人了，便问：“我撞了你吗？”他走起路来总是打拌，趔趔趄趄地没法安心。他不能确定自己该不该道歉，正犹豫着，但看到对方在笑，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齿时，他推断他没有受伤。弯月形的笑，很美。“哦，你好啊？”K把他拉近一点，关切的问道：“你真地不应该生气？”Ｂ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一下子笑了，立刻变地热情起来，“干吗生气？”“对啊，干吗生气，大不了的事情吗？”Ｋ其实想错了。当初队长发怒的时候，Ｂ正在欣赏路边的花。那些花快谢了，一个枝头一朵，各自呻吟着，慢慢死去。有很多蜜蜂在飞来飞去地采蜜，很繁忙。每一朵花都只有一点点残羹，蜜蜂刚一扑上去就又飞走了，很浮躁。B完全被吸引住了，什么也没注意到。他的痛苦另有原因。但是K还是劝慰道：“大不了的事吗？大不了跳湖去。”“好，下次我们一起跳湖去，做对双飞鸳鸯”K有点高兴了，他确信Ｂ是痛苦的，但是已经开始转变，这就是进步。“这猎狗”，Ｋ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对自己的昵称，感到很舒服，“不愧是我的朋友。看看我现在，就不会再想过去了。”B有点很不耐烦，但立刻又平静了。他突然想到，可以再看一下他的牙齿。他盘腿坐了下来，昂起头看他。K一看他坐下，兴奋地不得了，就跑了，很快又回来，气喘吁吁。拿来一副围棋和一只白色粉笔。他自作主张地坐下来开始画格子。他们可以下一盘棋，然后时间就过去了，K就可以去买蜡烛了。“是的，做朋友应该多交流”。B打开棋盒，看见里面的子都碎了，而且五颜六色，一下子不知所措。他看见他匆匆地跑开，又匆匆地跑回来，坐在自己对面，把格子划到他脚下，把棋盒放到他旁边，一下子兴奋不已。打开棋盘一看，却是一些美味的糖果。原来是一个阴谋！

难道你要开始诱惑一个满怀困惑的人吗？

他偷偷地伸出头去，发现盒子里全是红的绿的糖果，一下子又释然了。他像年轻了十岁一样，头垂下去，用苍老的口吻说：“好好玩吧，年轻人。”他像得胜将军一样站起来，潇洒地拍拍屁股，眼睛注意到四处停满了车子，吧嗒吧嗒地在咒骂似的。有一只蚂蚁从衣服上摔下来，翻了个身，跑掉了。K还在专心地划线。他觉得这些线真是太直了。他生平没有划过这么直的线。其实他连见都没见过这么直的线。

B突然感到害怕了。莫非他是个画家，他要给我画一幅画，而且还准备送给我。他可太可爱了，不知道我最喜欢绘画吗。我一直就想把那宿舍污染一下，免得它单调的要死。但是那些糖果是哄孩子的，我岂会馋嘴？况且这么硬的糖，一天也别想吃完一颗。不过他羡慕他能划那么多直的线。那么专心，那么从容，看上去简直可说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啊！他拿不定是骄傲的离开还是坐下来等候。

Ｋ画完了，战战兢兢地坐着，不敢乱动，他发现自己被遮蔽在他的影子里，很谦卑。他又不知道Ｂ是否稀罕这种游戏。“很好玩的，大把大把的子不停地放，就像你夹豆子一样，像打篮球一样痛快。”Ｂ是多么痴迷地望着棋盒啊。他刚要走开时都停下来了。但K不敢贸然行事，只是惶恐的望着。Ｂ觉得自己处于劣势，他既然被Ｋ的棋盘吸引住了，难道我是对这些该死的糖果感兴趣吗？他像迷路的小狗转了一个圈以后，变成了一只狮子，说：“你要呆在这儿不走吗？你要把你的线——格——子擦掉吧？我没时间！”但又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太过分了，“我其实想玩，但是……”他急急地坐下来，像饿狼一样，双眼紧盯着他的糖果。Ｋ受不了这种逼视，强做了一个笑脸。但他一张开，就好像失控了似的，一直张开着，好像要努力把B吸进去。他怕极了，除了控制不住困倦外，他可从来没有如此失控。他立刻想到用手去合上嘴，可是B立刻发现了，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K一下子感到冰凉，一颤抖，全身乏力，嘴巴就这样闭上了。

Ｂ努力的回想，却想不起来刚才要干什么，结果脑子像车轮一样飞快地旋转。一种残酷的力量攫住了他。他觉得自己的手要解体，身体要飞散开来，脑筋要炸裂了。他更用力地抓着，双眼圆睁，浑身颤抖不止，头脑闪现着：眼睛，月亮，山峰，树，松，鼠，鼠的牙……牙，对，“你的牙齿。”他大声地说出来了，身子一下子固定下来，浑身感到一种轻松，一种疲惫的满足。“对，你的牙齿，”B用力的说出来，喘着粗气，身子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我本应该早想起的”。

他最终没有崩溃，还是一团扎扎实实的肉，堆在那儿。

K简直无地自容，他生平未受过这样的侮辱。B竟然敢评论我的牙齿。“我不能没有尊严，我可是一条猎狗。猎狗的尊严不容玷污。”他看到空空的棋盘，想到自己是老板娘的老主顾，她竟敢这样欺骗我，这不是奇耻大辱吗？“我一定要复仇，复仇，复仇……”Ｋ自言自语道，一下子抓起盒子，像弹簧一样站起来，飞快地走开了，“找她算账去”。

Ｂ浑身无力的坐着，双眼朦胧。从没有这么疲倦过。他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嘴角挂着的微笑也无法抹平。可他的眼就是闭不拢，一闭上就自己挣开了，一挣开又回拢成一条缝。他看着脚下的线格子，这么美，笑了，一下子倒在上面。

二

Ｋ晚上在树林睡的太熟，白天还醒不了，在课堂上总忍不住瞌睡。师傅见了就严厉地批评他，久而久之，他习惯了，师傅也习惯了。有时好不容易晚上睡不着，回到教室格外有活力，正认真地盯着同学的脸，师傅一进门就怒声地说：“Ｋ，你怎么又在睡觉？！啊，说过多少次了，死不悔改。”他就不得不停止凝视，趴在桌子上，装着脑子往下沉。等到师傅讲到半中央，突然记起K来了，大声地说：“K，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还不醒啦！——大家千万不能学他啊。”他一下子就坐直来，连眼睛都不揉就清醒了。看到师傅笑逐颜开，K认真地才敢翻开书，摇着头开始跟着师傅念书。

Ｋ今天自尊心特别强，决定不去学院了。他本来就不想去，现在终于有借口了。他要去买一瓶白酒，好好壮一壮胆。Ｋ走到半路，天已经黑了，天上漫天的乌云。这时他本该去湖边的。六年来他没有落下一天，总是在天黑的时候上湖边去。他六年来也没有落下一天，傍晚准时上小店铺买蜡烛。今天是个例外，傍晚还没来天就黑了。“不行，我该去买一瓶酒，否则太对不起自己了。也没有人规定我一定要天黑时到湖边啊？“这只是我个人的事情，而且我只是顺路而已”，Ｋ想到这儿，又惭愧自己没有守信，于是很凄然地，磨蹭着上路了。

Ｋ到学院商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子里也黑了。Ｋ从来没见过店家这么早就睡。他来的时候她总是站在柜台后，精力充沛地说：“买什么东西？”他就讨厌她的趾高气昂，好像钱本来是她的，我已经欠了她好久似的。Ｋ总是先站着，一声不吭地东张西望，等到他不耐烦的时候才突然一指，“我要这个”，顿时把女店主吓了一大跳。没想到院长的妈妈，胆子却这么小，竟吓得满脸抽搐着，举起双手来投降。她飞快地从货柜上拿下来，可是K又像师傅一样苦口婆心地说：“错了，是那个，不是这个。”她忙不迭地点头道歉，又转动她那肥胖的身子，将他所指的拿下来。Ｋ感到很得意，这样耍弄了她一会儿，柜台上就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了。她惊慌的脸上掉下大把大把的汗珠，好像哭过的人。Ｋ最后挑了一支蜡烛，付了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一样走出去。他只买蜡烛，用来对付水怪。水怪什么都不怕，连月亮都不怕，就怕蜡烛。女店主六年前告诉他时，说水怪只怕烛光，可是Ｋ等了六年，却从没碰到水怪一次，连一点影子也没见到，可是蜡烛却烧了不知有多少。有一天早上Ｋ起来时，突然领悟到，水怪根本没有店主说的那么厉害，水怪不但怕烛光，也怕蜡烛。她当初肯定记错了，不是因为她点燃蜡烛而是她拿出蜡烛时水怪就已经被吓跑了。

事情就是这样的。

水怪的故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就因为这一点，他们分成了两派。Ｋ因此瞧不起店主婆了，嘲笑她老眼昏花，看走了眼，让他白点了六年的蜡烛，赚了他那么多钱。他决定不再相信她任何一句话。Ｋ总是用各种问题搅的她糊里糊涂，最后自相矛盾，这时候他就大笑起来，说：“老婆子，你弄错了！你老糊涂了！”

但是Ｋ依旧买蜡烛，而且买两只，一只用来镇妖，一直用来照明。他晚上要学习，这样才能学好白天的课。但是他不在那儿买火柴了，他找来两块打火石，作为对店主的小小的惩罚。

有一次Ｋ进门的时候，店主一脸的惭愧，连头也抬不起来。Ｋ关切地说：“买一根蜡烛。”

店主的手颤抖着，站那儿一动不动，Ｋ没有听到回答，却听到从地底下传来了声音。“我欺骗了你，别风魔了，好好去读你的书吧，有多少蜡烛我全赔给你。”K吓了一跳，左顾右盼，原来是老婆子在说话，一时大笑不止，大声地说：“买——蜡——烛——啦。”店主突然抬起头，满脸的泪水，“假的，就是假的，你别做梦了。”K大吃一惊，原来店家的眼泪是红的，像喷泉一样，溅了他一脸。K 抹掉泪水，依然坚持自己的要求，“买两根蜡烛”，并拿出钱来，催她快点。店主终于抹掉泪水，笑了起来，像往常一样说：“水怪怕烛光。”K突然想到，刚才一定是幻觉。K认为自己不时地有幻觉，这是水怪在捣乱。他看看自己的手，并没有红泪水啊。就是幻觉。他以前也有过的。有几次他梦见湖面上升腾起一个影子，跳着柔媚的舞姿，后来还把衣服一件件脱了，扑通一下又跳入水中。这肯定是他做的梦。师傅说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做恶这种梦。况且，她既然是水怪，为什么只跳舞，不唱歌呢，她既然要唱歌，为什么又跳舞呢？但他又得了一点知识：水怪原来是一个美女。

“快点，买两根蜡烛！怕蜡烛，不是烛光，老糊涂。”

K站在门口，周围很安静，他大声地叫着，用力的拍门，“买酒了，买酒了。”拍了许久都没有动静，K有点不耐烦了，疑惑她为什么睡的这么死。“买蜡烛，买蜡烛”。K正想着，远处传来缓慢的脚步声，走近来一看，是一个老头。满脸的皱纹，弓着腰，头发却是又黑又长，柔光发亮。他嘻嘻地笑了，想消除一点恐怖的气氛，然而K是大胆的，虽然他笑的像僵尸一样。他拉住老头的手就问：“店主上哪儿去了？”老头感到很悲痛，一时哭了起来，大声地说：“他早上回娘家，突然心肌梗塞，猝死在路上了。现在已经埋了。”K大吃一惊，没想到店主婆早上就死了，那下午的是谁呢？“你要是骗我，也要挑好时候，我刚刚还见过她，怎么可能早上就死了呢？”老头一时兴起，说：‘那是她的儿媳妇，不是她，她肯定已经死了。”说着就摇头晃脑地走了。K弄不清楚店主何时又有儿媳妇，只有继续敲门。刚想敲，门就开了，站在面前的不就是女店主吗？K奇怪地问道：“你今天回娘家了，是不是？”店主说：“我刚躺下，你就来敲门。拿着，这是蜡烛，这是酒。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晚，真烦人。”说完就把门一关，连钱也没要。周围又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了。K捡起酒来，觉得不尽兴。

三

K喝完酒后，肚子突然疼起来了，熬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奔学院商店里去买药。店主什么都有，而且价格实惠，效果显著。K也仅仅知道这一家店，不上这儿又上哪儿呢？他一敲门，门就开了，走进去一看，一大堆的人聚在里面哭，这时都转过头来，惊讶地望着K。K拘谨而庄严地走进来，黑发老头拦住了他，一把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往林子里跑，一直到跑不动时，才对他说：“女店主已经死了，昨天晚上心脏病突发，死得很安详。”K早就火冒三丈了，这时见他还在胡说八道，一把扯住他的头发，往土里摁：“你要是那么想死的话，上后山跳湖去，别在这儿招摇撞骗。”他已经好久没摸过这么柔顺的头发了，一时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