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的夏天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2-03-01 16:20:33

       天边挂满了摇摇欲坠的云朵,像浸了墨的棉花团儿,从远处缓缓飘了过来。午后的暖风抚动着田埂上的狗尾草,风铃草,还有野牵牛花儿。小淞坐在田埂上,后面是姥爷的蔬菜园和果园,五花八门的果蔬在每个夏天和秋天点缀着姥姥家的餐桌,也点缀着他的童年,前面的田埂下面便是寇大爷家的果园。徐徐的暖风渐渐变得清凉,迎面扑来,里面有清新的泥土味儿,迷人的果香还有对面山上荞麦花的香气。一大群麻雀叽叽喳喳叫着,从他的头顶飞过,远处的山丘变得朦朦胧胧,空气中飘动着雨的味道,一阵冷风贴着他的皮肤吹过,把他从沉醉中唤醒。

       他扭过头,迎着风,侧耳凝神细听,突然站起来,风已经把姥姥的呼唤送到他的耳旁。

他沿着乡间小路欢快的跑着,与越来越近的暴雨赛跑,衣着邋遢的牧羊老头和他的羊群,绿油油的等待抽穗的高粱,在泉边洗蔬菜的年轻媳妇儿,都飞快得从他的视野里退后,淹没在一片朦胧中。

        他刚刚到家,青杏大小的雨滴哗啦啦倾盆而下,不一会儿,小小的村庄就笼罩在一片喧嚣的宁静中。

        “看你小姨给你弄来了什么宝贝”,姥姥在厨房准备晚餐,带着几分无奈与自责,“小家伙见可怜的,刚才的一阵大风把窝都掀翻了,哎!就这一只活命了,可别再给折腾死了!这会子它的爹妈不知道多伤心呢!”

       他不及姥姥唠叨完,就冲进小姨的房间,只见桌上有一只破散的鸟窝,里面躺着一只他不知道名字的雏鸟,嫩嫩的羽毛刚刚从皮肤冒出来,就像早春山坡上刚刚从土里探出头的小草,翅膀上有几道鲜亮的黄色,嫩黄的小嘴张得大大的,像是在等着妈妈给它可口的虫子。小姨伏在桌子上,给小家伙的窝里面铺垫一些棉花,小家伙的眼睛里面还充满了历经劫难之后的恐慌,张望着摇晃着身子试图站起来寻找什么。

       “刚才的那阵大风把咱家门前那棵大核桃树上的黄莺窝都给掀翻了,四只还没出窝的小黄莺就连窝摔了下来,其他三只都摔死了,等会儿我弄好了就给你拿去玩去”,小姨说着,把我拉到身边,指着厨房,小声说:“等到晚上了,你去给你姥姥说,让你姥姥给你编一只鸟笼,你姥姥编的鸟笼可好看了”,说完,狡黠地笑了。

       这意外的“宝贝”并没有让他忘乎所以得快乐,他总觉得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背后隐藏着痛苦。他来到门前那棵比小姨年纪还长的大核桃树下,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两只黄莺在大核桃树的上空盘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雨渐渐停息了下来,夜晚比平日来得早,,像一道帷幕从四周漫了过来,小小的村庄静的有些可怕,潮湿的空气中多了几分清新与凉意,晚饭草草的吃了,他的心思全都放在小家伙身上,淡漠了周围的一切。

       夜越来越深,越发安静,偶尔,屋檐上残积的雨水滴落,掉进地上的水洼中,咕咚!闹钟不慌不忙的走着,滴滴嗒嗒,穿透夜色。

       他把小家伙连窝放在窗台上,起初,小家伙叫个不息,渐渐地,声音就微弱了,他推测小家伙的身世,去体会它的孤独和恐惧——那是一种啃噬人心的力量

       小家伙已经会飞了,在笼子里叽叽喳喳吵着要出去,他们一起去姥姥家的池塘,一起坐在屋顶上,等待果园里青涩的果子成熟,一起看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染红整个山岗..........他们去老李家的果园里偷吃西瓜,结果被李老头发现,李老头扛着一支猎枪追来,他手里拎着小黄莺朝着姥姥家一路飞奔,只听“啪”的一声,只见小黄莺的羽毛就像春天的柳絮,被风撕扯着,从他的眼前飘落,他一声惊叫,睁开了眼睛,上午白茫茫的阳光从窗户泄进来,刺得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他早已闻到姥姥熟悉的早餐的味道,他揉了揉眼睛,姥姥在院子里洗衣服,见他醒了,就走进来轻拍着炕沿说道:“赶紧起了,早餐姥姥给你在锅里闷着呢!”说完就在他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亲。

       他扭头看了看窗台,小家伙早已醒了,弄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旁边是一个用高粱杆编制的精致的鸟笼,他急急忙忙穿好衣服,迫不及待地把小家伙安置在了舒适的“新房子”里。拎着笼子跑到院子里,搂着姥姥的脖子,在姥姥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就一溜烟从大门跑出去找姥爷去了。

       姥爷扛着锄头,要去果园给果树松土除草,他就跟在姥爷身后,手里拎着他的小黄莺路过高家大院时,远处传来一声诡异的猫叫,他警惕的环顾一圈,只见高老婆子家的墙头上蹲着一只黑色的大肥猫——那是高老婆子的“宠物”,据说自从高老头子死后,高老婆子就受尽儿媳妇儿的气,于是经常抱着他们家那只大黑猫坐在他们家门前的一棵大柳树下面的一个木头桩子上,那只大黑猫越来越肥,高老婆子也越来越寡言,眼睛充满了阴森的气息,——像一个传说中的巫婆,所以他们一般不敢去高老婆子家附近玩耍。那只大肥猫阴谋家般的眼睛正盯着他手中的笼子,他下意识赶紧把鸟笼抱在怀里冲到姥爷的前头。

       姥爷在果园里为果树锄草,松土,修剪枝条,他就四处为小家伙找吃的,树叶背面藏着肥嫩的毛毛虫,那一堆枯草下面肯定藏着好多好多小黄莺爱吃的“美味”,他拿着棍子轻轻一掀,好家伙,蚂蚱,蟋蟀,蟑螂,蝗虫四处逃窜,他如获至宝扑上去,不一会儿,玻璃瓶里面挤满了各种小黄莺爱吃的“美味”——小黄莺三年之内无饥馑矣!

       在姥姥家的时光过的总是那么飞快,就像他后来的初吻一般短暂,不知不觉秋风已经染红了后山那层峦叠嶂漫山遍野的杏树林,村子附近每家果园里的果香飘满了小村的每一条小巷,苹果的身上散发出淡淡发酵的酒香,葡萄架上面的葡萄就像一串串紫色的钻石——他应该送给谁呢?是朱家刚刚娶进的年轻漂亮的媳妇儿呢,还是和他一起玩耍,还和他拉过手的那个小姑娘蛋蛋呢?他觉得这是一件需要深思熟虑的大事!

       他不知道姥爷果园里的果子熟了几次,后山杏林的叶子落过几回,总之,小黄莺已经羽翼丰满,他们坐在一块儿吃着姥姥做的可口的早餐,一起目送天边炽热的晚霞溶进夜色,一起坐在石凳上,对着挂满繁星的夜空发呆。

       有一天,他突然郑重其事的对姥姥说,小黄莺已经长大了,它要去找妈妈,他要把小黄莺放了,让小黄莺每天早上在门前的大核桃树上给他“唱歌”,下午再去找妈妈。姥姥还没听完,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抚摸着他的头,在他的小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风和日丽的午后不知不觉酝酿着一场暴风雨,不一会儿,天边滚滚的乌云黑压压得朝着小村庄压了过来,还不时伴着几声闷雷,阴沉沉的空气让人昏昏欲睡,苍白无力的光从格子窗透进来,吃完午饭,风好像被某种力量劫持了,整个村庄像是关在了一个大闷炉中,闷热的空气中没有一丝儿风,他能感觉到汗珠子从他的全身往外冒。男人,女人和孩子都走出屋子,等待着这场暴雨赶紧来临,给村子一些凉意。门前的大核桃树下,姥姥姥爷还有远近邻里老头儿老太太年轻媳妇儿,小孩好多人,他们闲话国家大事邻里小事,时而传来一阵女人的笑声。

       他手里拎着笼子,走进屋子,屋子里面有些昏暗,他把笼子放在窗台上,然后躺在炕上,对着天花板,顶棚上面原本鲜亮的图案花纹,已被日积月累的烟熏得若隐若现,透过格子窗的阳光越来越微弱,最后,他彻底融进了黑暗。

       天空一片惨白,像是一片冰天雪地,他在飞快的奔跑,身后不远处两个手持大刀,红脸蓝胡子的彪形大汉,朝着他飞奔而来他惊恐得朝着姥姥家的方向奔跑着,耳边的风呼啸而过,他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前砰砰跳动着,只见后面的大汉越来越近,他拼命地跑着,刚要回过头看,只见红脸的大汉挥舞着大刀朝着他的脑袋劈来,突然,只觉得重心往后一移,他整个人就好像掉进了一片深渊,风又从他耳边呼啸着穿过,他腿一蹬,惊叫着坐了起来,天色很暗,微弱的光从窗户一点点渗进来,他听到外面正下着滂沱大雨,他把手放在额头摸了摸,然后看看手指头——没有血。他深呼了一口气,慢慢得吐出来,四仰八叉又躺下了。他扭过头朝窗台瞥了瞥,突然,他猛得坐了起来,只见原本精致的鸟笼像一堆柴禾散落一地,小黄莺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几滴血和小黄莺的羽毛粘在高粱杆儿上,他几乎是滚下炕头,来不及穿鞋,光着脚丫子就冲出去,只见高老婆子家的那只黑色的大肥猫正蹲在厨房外面的窗台上,悠然地抚弄着毛发,带血的舌头不慌不忙地添着它的嘴唇和前爪,时不时还拿充满挑衅的眼神瞥他一眼,他还没来得及追上去,大肥猫就已经轻身一跃,大摇大摆地走了。

       那个下午,他的愤怒,伤心,无奈和那滂沱的大雨一样倾盆而下……

       从此以后,挥之不去的记忆使得猫在他的心目中就成了阴谋家和刽子手的象征,很多年后,他们之间的仇恨依然没有化解。

       他忘不了那个冬天。

       那是一个大年三十儿的清晨,虽然是寒风凛冽,空中飘着零星的雪花儿,但整个村庄沉浸在一片热闹之中,家家户户厨房的烟囱冒出袅袅的炊烟,揭开蒸笼,热腾腾的水汽快要把整个厨房漂浮起来了,杀猪的,宰羊的,整个村庄洋溢着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他早早地起床,他小小的心儿热血沸腾,整个村庄也是热血沸腾,辞旧迎新,你去问问,有几个不热血沸腾的?就连那猫狗牛羊儿也都在主人面前忘我地撒欢儿。

       他走进那间堆放年货的屋子,不一会儿出来时,身上的几个兜儿都鼓鼓的——不是水果糖或者什么干果,而是姥爷早给他准备好的炮仗,姥爷坐在火炉前面喝着热茶,他走上前去,从袖子里伸出一只香烟来,递到姥爷的嘴边,姥爷早已明白他的意思,微笑着接了过去,伸近炉火里面点燃,然后吸了几口又递给他,他拿起烟头,一转眼就从大门溜了,姥爷忙喊道:“别跑远了,你姥姥的早饭快好了”!

       他想看看谁家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没,他从村东头儿的田大爷家一路沿着巷子走来,前面寇奶奶正在劈柴禾,他悄悄的走近,手伸进兜儿里,拿出一支炮仗,凑到烟头的火星子上,只听扑哧一声,他赶紧把炮仗抛到空中,嘭的一声,这支炮仗响的很脆,寇奶奶惊叫一声,柴禾撒了一地,他笑着跑开了,“给寇奶奶拜年了!哈哈哈!”寇奶奶缓过神来,顺手挥起一支棍子追上来就骂,“兔孙!你不死你们家去过年,跑这儿造的什么孽?我耳朵聋了就找你姥姥,让你姥姥把你撵家去!”寇奶奶是娘家是河南,所以骂他兔孙,他不管这些,早已笑着跑远了。

       路过朱老头子家院子上边的那道斜坡,他早已经从兜儿里掏出一支炮仗准备好,又扑哧一声,他赶紧丢进朱老头子家的院子中央,嘭的一声,哈哈哈,比前一个更响。朱家前不久刚娶进门的年轻的媳妇儿从厨房跑出来,看见他在那儿得意的大笑,转身从大门出来要逮他,他得意的笑着道: “给小媳妇儿拜年喽!”

       那媳妇儿见追不上,就止住了,左手叉在腰间,右手指着他骂道:“小鬼,你等着,待会儿就找你姥姥去,让你姥爷好好收拾你”。估摸着姥姥的早饭好了,他就朝着姥姥家跑来了。

       刚进门,姥姥又一笼馒头出锅了,姥姥刚揭开蒸笼盖儿,热腾腾的水汽像云雾一般涌了出来,整个厨房飘满了麦香,他手伸进去,抓了一个馒头就跑了出来。刚从厨房跑出来,一头就撞到谁的腿上,他抬头一看,转身撒腿就朝大门跑去。

       原来是他母亲,见他跑了,也就没追,只是喊道:“小心摔倒,别跑!”这时姥姥从厨房走出来,说,“小淞,别跑呀,别怕,有姥姥呢!谁也不敢怎么着你”,他这才慢悠悠走进屋子,他知道母亲来姥姥家的目的——带他回家。

       屋子里好多人,原来父亲也来了,这让他更加确信他的判断。他心怀忐忑得吃完早饭,果然,母亲开口了,“小淞,咱回咱们家去过年好不好?爸爸给你准备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他坚决地摇了摇头,看他意志坚定,母亲又对姥姥和姥爷说“小淞这就要倒上学的年龄了,今天就带他家去吧,过完年就要开学报名了。城里开学的早一些,让他先适应一段时间也好”。过了好一会儿,姥姥才说道:“这个你们看吧!”他看到了姥姥眼中的不舍,他又何尝不是呢!他刚准备要从门口溜出去,父亲的一只大手伸过来,像一个“强盗”,把他拎起来就走,母亲跟在后面哄她,他嘶声力竭的哭喊着表达着他不想离开姥姥家的意愿,但谁又会在乎呢!他的哭喊声震惊了四邻,老头老太太都跑出来哄他,朱家的年轻的媳妇儿也出来站在他们家的门前看着,好像在如释负重地说,“这个捣蛋的小家伙终于被带走了”蛋蛋也跑上来安慰他,还塞给他好多好吃的水果糖,那一刻,他心里明白了,来年,他一定要把那串晶莹的紫葡萄送给蛋蛋。

       他一路哭着,他觉得父母就像充满嫉妒的“强盗”,把他从他心爱的姥姥家带走,他心里暗暗想着,有机会他就从家里逃走,再回到姥姥家。

       那一年,他六岁半,他的童年生活从此就画上了句号——他后来回忆。童年与年龄无关,那之前的岁月就像姥姥家后山那淙淙的流水,不急不缓流淌着,童年的记忆就像五彩的丝绸绚烂光滑,美好,纯洁。他想起了那首词,被谁传唱着,从山的那边沿着山路一路飘来,不见人。只听见悠扬的歌声——

       清江水流往东来,终有一日归沧海……佳人容颜为此白,抚萧更闻鸟语哀,谁见少年轻狂爱,总似山风吹暮霭,吹暮霭……

       童年之后的生活更像是一场游戏——他把头埋在墙角,双手把眼睛捂上,等着他们都四散逃开,周围鸦雀无声之后,再去一个个把他们从隐蔽的角落找出来。当他转过身,睁开眼,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眼前的一切都恍如隔世一般,陌生的楼宇,马路,车流,霓虹……

       多年之后,他渐渐发现,回忆变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越是回忆那些美好的过去,心里越是隐隐的痛。于是,他渐渐尘封了内心,尘封了过往,拿起生活赐予他的所有,比如这虚伪的笑容,和周围所有人一样,对这个世界说:

       生活真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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