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眼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6-04-22 05:5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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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下了一夜。
父亲听到老五子跳井的消息时扔掉了板锹。我扔掉了扫帚,跟在父亲的屁股后往村西跑。老井在村子西头,被几株光秃秃的大柳树包围,越发显得冷森和深不可测。
我们到那时,井沿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老五子她爹正使劲地摇着辘轳。不一会,老五子的头就露了出来,接着是棉袄和棉裤裹着的肢体,它们都散发出铁一样的光泽。老五子的脸冻青了,手还握着井绳,脚踩在水斗里。“看来并不想真死,”父亲过后说。“真想死的人头朝下,并不放下水斗。”老五子跳井的原因是她爹打了她。我们想知道她爹为什么又打她。父亲瞪了我一眼,我和表弟就跑了。表弟比我早到一会,他也不知道老五子为什么挨打。表弟也怕父亲。表弟并不太怕舅舅,却怕父亲,也许是因为父亲救过他的命。
那一年东沟子发大水,水把木桥冲走了,父亲他们就在东沟子下游拦截桥木,夏胖子他们在沟子里玩水。他骑在一棵大树枝上,顺着水流往下游漂。他看见我和表弟蹲在沟帮子上就过来了。
“下来啊,可好玩了。”
表弟犹豫着看了看我,我牵住他的手不让他下。
“没事,一点都不危险,可稳当啦。”
表弟挣脱了我的手,就从浅水的地方往里走。可没走几步,就被大水冲倒了。夏胖子吓坏了,大声地喊着,“救人啊--救人啊!--”我看见父亲他们从下游往这边跑,就爬到沟岸上跑开了。
我知道表弟被救了,就到表弟家去看他。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也在表弟家,就蹲在表弟家的窗外,头一点一点地往上抬。我刚一露头,就看见父亲两只凶神恶煞般的眼睛。我撒腿就往后边跑,一直跑到大麻地才被父亲追上。父亲拔下几根大麻杆,把我的后背和屁股打得皮开肉绽。
表弟说老五子他爹总是打她,为了一点小事就打,不像姑父为了大事才打。表弟说的姑父就是父亲,父亲打人的时候真的不是很多,但每打一次都很要命,非打到皮开肉绽不肯罢休。夏胖子他爹也打他,可夏胖子跑得快,他爹总是追不上他。
我们刚回到村东头,又碰见了夏胖子。夏胖子还在清雪,他把雪垒过头顶,继续往上扔着雪块,显得很有力气的样子。
“老五子跳井了。”表弟说。
夏胖子说他知道,就是不知道人咋样了。我说没事,就是冻得够呛。他说老五子抗冻,脱光衣服也冻不死。然后他就笑了,露出两个牙豁儿。他的牙豁儿是拽黄牛尾巴打滑溜摔的。当时嘴硌在了一块小石子上,上唇也成了三瓣,就像兔子的嘴。我们背后也叫他三瓣嘴。
“脱光衣服会冻不死人吗?”表弟不信。
我想起自己夜晚光腚到房后屙过屎,只是牙齿不停地打颤。就说,“冻不死。”
“夏胖子怎么知道老五子抗冻?”过了一会表弟说。
“他俩关系那么好,”我说。“你看见过她在雪天里光膀子吗?”
“没看过。”
“我也没看过。”
那是在夏天,我的脚被镰刀割破了,父亲不让我下水。我每天赖在水坑的边上,背倚生产队的后墙。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就到生产队的马圈里偷出一个马槽。马槽放进水里,就成了小船。我坐在槽子里,很快划到水坑的中央。我翻身下水后,就把那只伤脚搭在马槽的边沿上,身子仰躺着漂游。有时也用脚背勾住马槽,整个身子没入水中,然后再一下子翻进槽子里。
老五子不会水,经常是在浅水的地方,就是水坑的边上。她见我玩得有趣,就求我让她搭个边,到深水里练一练。可刚进到深水里,她就胆怯了。身子的重量一下子集中到双手上,槽子就翻了。她一连喝了几口脏水,我也没有救她出来,她总是把我带进更深的地方。最后还是被临时路过的夏胖子救了出来,一是他的力气大,二是水性好。我觉得夏胖子救得非常轻松。他就抓住她的头发,然后就拽出去了。我要是知道拽头发好救人,也能把她救出去,我这样想着。
表弟说夏胖子摸老五子的奶子了。我问表弟在什么地方摸的,他说就在沟帮子的一个窝畎里,离他被淹的地方不远。我觉得表弟还是忌恨夏胖子,就故意地编排他。我问表弟去那里干什么,表弟说打鸟,一种叫“踹鸡”的鸟,比小母鸡小不了多少,他怎么也打不着。我也看见了那只鸟,正在研究打住它的方法,它确实喜欢呆在沟帮子上。表弟说他要把那事告诉老五子她爹,让老五子她爹揍夏胖子一顿。我当时想到了另一层,也许老五子她爹还会揍老五子一顿。如果不是老五子,我的脚就不会发炎,就不会一直肿到大腿,打了一个月的针不说,还天天被父亲骂。我就撺掇表弟,“我刚看见老五子她爹回家了,现在去准能碰上。”
老五子她爹没有打夏胖子,只把老五子揍了一顿。表弟不解恨,到处说夏胖子欺负了老五子。夏胖子就不敢再找老五子了,就是老五子跳井他也不敢去看。可后来听人说老五子跳井是夏胖子出的主意。老五子要嫁给夏胖子,老五子她爹不同意,夏胖子就叫她跳井,吓唬她爹。
表弟说夏胖子真能狠下心来,我问怎么了,他就说了上面那事,是老五子她爹亲口说的。舅舅是队长,老五子她爹去找舅舅,说他根本就没有打她,还让舅舅给评理。表弟说我猜得很准,夏胖子肯定看见老五子大冬天在外面脱光衣服了。我说为什么?他说要不夏胖子咋知道老五子抗冻,并叫她跳井吓她爹呢。
钟声响了。钟声一响社员们就得起床。钟声现在响就是有别的事情,我知道是要淘井了。为了保持井水的清洁,就是掉进一头猪也得把井水淘一遍。
舅舅说需要四个劳力,每人记10个工分。社员们争着报名,冬天里社员没活,就是攒粪,每人一天只给5个工分。舅舅点了四个人名,他们都比较壮实,他们一桶一桶地往上打水,然后就地倒掉。井水顺着井沿往远处淌,淌不多远就冻成冰了。我和表弟就躲在树后看。我们很兴奋,水淘出越多,冰冻得越厚,我们就会滚得越远。这里有一种风俗,正月十五人们要滚井运,就是躺在井沿往远滚,滚得越远证明来年的身体越好。现在离正月还有一段时间,可冰只会越冻越厚,而不会再化了。
我和表弟来到井边。我们站在井沿上往下打滑溜,看谁滑得远。我们比赛十次,我从表弟那赢了十根箭杆。表弟的箭杆输没了,就到老五子家的院子去偷削好的高梁杆。那是用来劈刮成细长的篾,然后编成炕席或踅子用的。表弟偷了十根特别直的,要和我比赛“射老头”,就是在前面几米远的地方立一个苞米骨,然后用箭杆射,谁先射倒谁就赢一根箭杆。
我刚立好“老头”,还没站起来,就见老五子抓住了表弟的胳膊。我跑过去,老五子还不放开表弟。她说,“我家的高梁杆都快丢没了,正找不到人,原来是你们两个兔崽子干的。”我说我们可不是兔崽子,我们又没长出三瓣嘴来。老五子的脸就红了,“我去找你们俩家的大人,看他们怎么收拾你们!”我拽住老五子的胳膊,管她叫声姐姐,求她不要告诉父亲。老五子说不告诉也可以,得为她办件事。我问她什么事,她就和我们两个说了。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自己搞,她说她不敢爬高。
天越来越冷了,外面又下起了小雪。这次的雪不是一瓣一瓣的,而是一粒一粒的,都是极细小的粒子。这样的雪天一般都刮很大的风,风声呜呜地响着,就像从雪粒中发出的。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抓雪鸟了。只要顺风撵着雪鸟,雪鸟的羽毛就会被风吹乱,它们就只能贴着地滚动,或者低飞。我们再脱下帽子,就能扣住它们了。
我和表弟把雪鸟撵进了东沟子,然后赶向南坡。我们还没有脱下帽子,就看到了夏胖子。
表弟拉了拉我的衣角。其实我也看见他了。夏胖子藏在一个窝畎里。那里面背风,但肯定抓不到雪鸟。
“他不是来抓雪鸟的?”
“看来不是。”
“他是来摸老五子奶子的吧?”
“这么冷的天?”
“老五子抗冻。”
可我们并没有看见老五子。我们开始抓雪鸟。表弟扣住了一个,我扣住两个,就在我撵第三个雪鸟时,夏胖子跑来了。他一连抓住五、六个雪鸟,其余的都跑了。我们冲夏胖子要,他不给。我说是我们撵到这里来的,他说他不管,然后就哼哼呀呀地走了。
我们站在夏胖子的背后大骂夏胖子混球,生孩子没屁眼。夏胖子走远了,他什么也听不见,但被老五子听见了。我不知道老五子什么时候走到我们背后的。老五子的脸红红的,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咋的,一脸的凶相。我们拽住老五子,叫她还我们雪鸟。她说没法还,我们叫她冲夏胖子要,她说他走远了,撵不上。我们说那就到他家去要,她说那时就变成粪蛋了,问我们要不要粪蛋。我们气坏了,表弟把我拉到一边商量,过一会我们又撵上了老五子。
“你到底去不去要雪鸟?”
“不去。”
“真不去?”
“真不去。”
“那我们不给你办那件事了。”
老五子急了。拉住我们的手说,她不能撵到他家里去要雪鸟,但可以答应另一个要求。表弟偷偷地捏了一下我的手指。
“听说你很抗冻。”
老五子的脸都青了,“什么意思?”
表弟躲到了我的身后,还是小声地说,“我们就想看一下。”
老五子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我拉着表弟的手往前走。
“等一下,”老五子说。“天太冷了,你们可以伸我怀里焐焐手。”
表弟说老五子的怀里那么热,真想多焐会,可他的手马上就抽出来了。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多焐会?他说怕焐凉了,到我焐时就感觉不到那么热了。我的脸有点发烧,我并没有感觉到那么热,我只感觉到她那地方很柔软,我也是一下子就抽出了手。表弟说我摸了她的奶子,我说没有,他说那你为什么伸进去那么多?
我们把雪鸟送给了我姥姥,就是表弟的奶奶。姥姥把雪鸟弄死后就埋进了火盆里。我和表弟都在火盆上烤手。表弟突然又想起了老五子,说她的怀就是一个火盆。姥姥叼着烟袋,小脚伸在火盆上,正闭着眼睛抽烟。姥姥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一只,我赶忙阻止住表弟。表弟说今天的风很大,还飘着清雪。我也说着风很大还飘着清雪之类。我在等着吃雪鸟的过程中睡着了。我醒来时天已经很黑了,表弟非要送我一段不可。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醒了,每天的这个时候我都能听到钟声,社员们开始起床。如果不下雪,他们就拎着粪筐到处找着粪便。
我知道今天听不到钟声了。
我让表弟爬上那棵歪脖大柳树,表弟爬到一半就下来了,表弟说他从来不知道那棵大柳树有那么高。我爬上那棵光秃秃的大柳树上手都冻僵了。我拿出了那把快刀,把绳子割断时听见“嘭”的一声,那块半圆半方的铜板就掉落进井里,只把井沿砸出一个小豁口。如果辘轳再正一点,就会砸在那上面,然后蹦到别的什么地方,肯定不会掉到井里了。
父亲起床了,我听见竹扫帚扫雪的声音。我赖在炕上不动,一直等到太阳升起一人高才爬起来。外面出奇的冷,但雪下得不大,只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我想起父亲讲过用棍子敲尿的故事,就找了一根木棍,跑到房后撒尿。可尿并没有结成冰溜,我扔掉木棍,就往院前走,我想看看他们发没发现什么秘密。在村西的井旁,果然围了不少的人。他们有的仰头看着光秃秃的大柳树,有的往井里看。表弟见我去了,就把我拉到一边。
“你说,钟为什么要拴到那棵树上?”
“因为那是棵歪脖树。”
“不对。”
“那是为什么?”
“拴在井的上边声音传得远。”
“谁说的?”
“我猜的。”
舅舅说风大,钟绳久了不曾更换,是他的疏忽。他找人用勾子往出勾,可勾子下到水里,却怎么也勾不出来。后来又找人淘井,每人依然给记10个工分。可淘了半天,井也淘不干。一直到下午,也没能把那块铜板弄出来。
井沿四周的人越聚越多。有的说这井根本淘不干,里面有泉眼,有的说光淘没用,淘干了也白搭,勾子勾不进铜钟的孔内,只能下井去捞了。可是叫谁下谁也不下,都说这井太老,有危险。舅舅急得团团转。
“有一个人敢下,”表弟说。
“谁?”众人的目光都聚到了表弟身上。
“那个人前些日子跳进去了。”
大家知道说的是老五子,可前些日子她想死,或者说是吓唬她爹答应婚事,现在既然答应了,就没理由再冒这么大风险。舅舅说也许有理由,她爹虽然答应了婚事,但说不给她办嫁妆。如果她能把钟捞上来,队上给拨20块钱办嫁妆。
有人把老五子找来了,老五子不下。舅舅咬咬牙又增加了2块钱,老五子下了。老五子脱掉棉袄棉裤时,我和弟弟冻得直哆嗦。弟弟举着大拇指,嘴上不停地说着老五子抗冻。等到老五子下到井下时,表弟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一声不吭了。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井沿上终于有人说捞到了,捞到了。有人开始摇辘轳,一圈两圈三圈。我感觉时间过得很慢,不知道为什么,我想马上见到老五子,我和表弟开始往井沿靠。
我突然产生一种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我的心嘭嘭直跳,心里说着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可我还是听到“嘭”的一声,就像铜钟掉进了井里时发出的。接着是井沿塌陷,大家纷纷向后退去。老井崩壁了。
一直到第二天才把老五子的尸体挖出来。队上用给老五子买嫁妆的钱给她办了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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