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梦13篇

■记梦01：喜悦

 

看过去。依次是堤岸，乱石，

陌生男女。是灰蓝车间，冷却塔，

围墙，和阴沉的山峦。

清淤船浮在水上，它肮脏的船头

系着铁锚。

整个正午都将如是呈现。

直到你走出那株垂柳，走出它的茎叶

和顺从。那时，

所有视觉中的景象将变得易碎

而缺乏牢度。你也一定能够听到

大风掀起忧郁时的那种喜悦。

 

 

■记梦02：瞄准

 

现在，拉开枪膛，

把余生的恐惧，压入钢槽。

现在你要迈开步伐，

找到动机，沿着

徒耗生命的案牍、操劳、欢爱和慌张，

逆向走，紧跟归巢的虫兽走。

暮气厚重，乡村

宁静。杏青色的黎明落地前

你一定要摆好姿势，

关闭左眼，关闭身体内

变化多端的数学公式。

晨钟响时你只能睁开一只眼，

在一次瞄准中露出真身。

 

 

■记梦03：单向之美

 

到下半夜，她突然走进来说：

“诸事就绪，只欠一死。”

她月光下的脸炽烈模糊，有单向之美。

房前屋后，青砖

承接着雨露，和雨露中

不舍昼夜的单向之速。

诸事已备，我在梦里愉快地翻身。

 

 

■记梦04：倾巢而出

 

黄昏时，他们的脸倾巢而出。

天气晴转多云，有人在仲夏的卧室

听电视，摇竹扇。

关于家乡的旧事正加速老去，

一个人的悲喜，在加速坍落。

退潮的光线折磨着他镶金的牙齿，

忍不住要念念有词，

盼望一场雨带来闪电，

照亮屋子，照亮过去。

黄昏时那么多的脸孔紧盯着他，

把我的老年生活虚构出来。

 

 

■记梦05：与祖母书

 

从此，你走失的那个夜晚飘移不定，

时而朝我的时间，扔一些雨点，

时而这样，它半开半掩。

我总是看见你坐着，在无锡乡下的老宅，

背景很黑，很厚，仿佛藏着什么。

会有什么呢？

你关心的儿孙、收成、金刚经？

你豢养的那只圆耳花猫？

还是你清风一样吹过去又折回来的乡情？

你总是坐着，我总是梦着。

梦着，老忘了带一盏台灯进来，

去你身后的课堂里，借读修行。

 

 

■记梦06：攀岩者

 

秦马和贞观鸟交替出现。

攀岩者的现状：

一个人，在蠕动，卑微着。

高处有偈语、危崖、浮云若干，

极目望过去，旧版的天空，浑

而浊。落日搁住山梁，

又一出循环将歇。

他在新版的浮世独自挣扎，

卑微着，仿佛攀岩，仿佛打盹。

 

 

■记梦07：自觉的同类

 

有时候我是自觉的。

我出来，只携带体温和处境，

在百年多病的楼阁间，

在杯盏潦倒的客榻前，

陪着自己，享用明月。

这时候我的同类们分别是：

梧桐，《史记》，

消炎片，

更远处的街衢和田垄。

 

 

■记梦08：陶醉

 

的确有谁在里边吟唱，

有谁，在郊外的田野点起篝火。

我陶醉于这样的时刻，

因为我还记得光线和声波，

以及它们同尘埃的关系。

悬浮。被照亮，被击中。

我那千尺断岸般的虚幻之身，

就会感到满足。在尘埃中。

 

 

■记梦09：悲吼

 

被卡住了。被拒斥。

午夜的招魂盛典，稀声，无隅，

如痴如醉。

高烧71度是他的脸，

浮出纸页，出死入生，卡在嘀和嗒的夹缝。

三种幻觉迅速成型，但无法沟通：

骨上之火，骨下之水，

骨髓里那狮子的悲吼。

他拎着高烧71度的脸被阻隔在外，

一夜无为。

 

 

■记梦10：月明星稀

 

藻类还在繁衍，各怀心事的鱼

游出十二点钟。

静水深处，这辈子我流失大半的想象力

突然张开它们绝地逢生的眼，

——又圆，又明澈。

倒影来自上边，那只低头饮水的青鸟，

是我古代的同僚，它

突然仰起脖子，看月明星稀。

嗯，到时候了！

我剩余的身子横过一条江去，等着

取之不竭的造物在我梦里再施梦给

我。此刻，

我睡在古时候的手脚要求着复活。

 

 

■记梦11：夏鸣秋吟

 

这次我来，是乘坐新世纪的铁鸟，

以幽居者的身份，陪你流淌。

被名姓拘押得太久了，

我在夏鸣秋吟里所存放的敬畏，

适度而且及时。

我来，我流淌，并且怀着

对衰盛枯荣之事的敬畏，与你一样，

成为夏蝉秋虫的兄弟。

铁鸟技艺非凡，时间滴水不漏。

我来，只是因为你在那儿，

畏并流淌着，等待着。

 

 

■记梦12：秋水之喻

 

已非昨日之雨露，

已经是秋水，是用旧了的温柔乡。

还能以一行长句来安置

我劫后的身子吗？

今夜，你有不可思议的比喻，

象一根绳索牵引着火和余烬，

梦，和新生活。

牵连起那时的他，和现在的我。

这大大超出了我睡前种下的预设。

用一根绳索去拉直遗忘的未知的

显然有点潮湿，有点吃力。

在青祁路沿线，我呀，

无法回避那令人动荡不安的秋水之喻。

 

 

■记梦13：铸剑者

 

要住下来了，一抹寒光。

在剑刃与疤口相见于彼此的颤栗，

又相忘于彼此的倦怠之际，

它获得了红，和兴奋。

这不速之客，背起铸剑者眼中的海和忧郁，

一路小跑，终于踢醒了我闷头

大睡的命运，引起共鸣。

铸剑者不会知道，是谁抄袭了他的意志，

顺着我梦沿的疤口在强行迁居。

我当然不能否认，

把颤栗养在寒光里是他的职业。

 

 

2007，5 / 200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