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戏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3-01 10:15:35 / 个人分类:散文随笔

   三十多年前,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曾经在父亲的记工薄里,翻到一张发黄的女人的照片,背后写着两个字:岳氏。

    她是父亲的前妻。

    照片上的岳氏约摸三十多岁,是个端庄秀丽的夫人。可以肯定,这是她自杀前不久拍的,也是我迄今见到的她留下的惟一一张遗照。

    记得读初中时有位同学,曾告诉我他有两个母亲,当时我颇为吃惊:你爹又不是地主,怎么可以娶两个老婆?后来我才知道,在旧时代,妇女倘患不孕症,即使不很富裕的家庭,她的丈夫也是可以休妻再娶或纳妾的。再后来看过《孔雀东南飞》,对这种事更了然了。其实,时至今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思想仍然困扰着许多国民。不久前看过一篇触目惊心的报道,说的是一位山区妇女因久治不孕而受到丈夫和家人的百般虐待,最后走投无路,服毒自杀……

    岳氏就是这种思想的牺牲品,死于一场人为的闹剧。导演者有她的丈夫、公公和婆婆,也有她的娘家人,包括她自己。从“怀孕”到“呕吐”再到“生产”,都是做戏,旨在向世人证明她是一个健全的女人。作为一个不太情愿的演员,岳氏演得相当吃力。别人的关心别人的同情在她眼里都是假的,像她渐渐隆起的腹部,不过是几个大小不等的瓢子。一道道目光像一把把利剑,一张张嘴巴似一洞洞枪口,随时都可能将她毁灭。她想早日结束这种掩耳盗铃的把戏,但不由自主。人一旦上了舞台,就必须假戏真做,至于观众是否欣赏是另一回事。为了最大限度地不致被人怀疑,她很少出门,但她不能拒绝邻居们的造访,甚至还要挖空心思向邻居们谈些妊娠期的感受。

    终于到了“临盆”之际,岳氏被送到了K镇姑家――名义上是去了医院。于是恭候多时的“道具”――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我――“诞生”了。但闹剧还不能到此为止,刚取下瓢子的岳氏,又戴上了头巾,她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俨然一副“坐月子”的模样。望着欢天喜地的家人,望着前来道贺的亲戚,望着身边暖水瓶大小的婴儿,岳氏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一切都像预想的那么顺利。

    我“出生”后的第六天晚上,K剧院里来了个戏班子,节目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侍候岳氏“月子”的奶奶去了,姑和姑家人都去了,家里只剩下岳氏和我。两小时后,看戏的人回来了,但大门闩着,喊了很久也没人应,奶奶和姑预感到不妙,立刻让表哥翻墙进去,打开屋门一看,岳氏已经悬梁自尽,而我则平静地躺在床上,手里还捏着几张拴有红线的纸币……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场闹剧早已被人们淡忘,甚至连那场闹剧的导演者――我的爷爷、奶奶和养父也先后随岳氏而去,只有我,只有那个当年被称作“克星”的孩子还活着,并且已经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如果岳氏在天有灵,我想她定然会原谅我这个无辜的儿子——是的,我是她理所当然的儿子,尽管她对我只有几天养育之恩,而付出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全部乃至生命。

岳氏,我可怜的母亲啊!

    养父是深爱着岳氏的,我知道,每年一次的祭奠便是例证,虽然他始终没有告诉我村西那堆荒草覆盖的土丘下躺着的是谁,但我早已凭着少年的敏感意识到了。因此,在养父去世的那天夜里,我把岳氏那张发黄的照片轻轻塞进了他的衣襟――我想,这正是养父所希望的。

您是这样希望的吗?岳氏,我亲爱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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