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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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篇 2009-02-26 06:23:33
/ 个人分类:散文随笔
不见老张已经十几年了。二十年前我在泰山南麓那个濒临汶河的小镇卖书为生时,他是书店的常客。他每次来都穿一身褪色的蓝上衣,左胸口袋上缝着枚铸有“刊授大学”的小牌牌,没进门就“老师老师”地唤,笑脸上写满了羞涩和谦恭。有一次我问他,小牌牌上分明有别针,何必多此一举缝上去呢?他赶忙用手把小牌牌罩住,一本正经地说,杨老师你不知道,现在社会上偷这东西的有的是,我已经丢了七、八个了。这时熟悉他的顾客问,老张,大学快毕业了吧? 快了,他说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布包,轻轻打开,恭恭敬敬地呈到我的面前。我接过一看,是全国高教自学考试的成绩单和几本结业证书,就奇怪像他这样神经兮兮的人居然还能通过几门严格而正规的考试?我当然不会说出口,只是将这些“宝贝”还给他,言不由衷地勉励他几句 ,赶紧把他打发走了事。
听人说,老张曾经是镇高级中学的高材生,“反右”时不知说错了什么话,被开除团籍和校籍,成为全县唯一的“学生右派”。而老张偏偏是死脑筋,在回乡“劳动改造”的过程中,他不但没有接受教训,反而变本加厉地给领导提意见,写检举信,自然被领导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文革”爆发后,他理所当然地成了“现行反革命”,扫地、游街、批斗是“家常便饭”,更让他不能忍受的是,这时他的家人也完全站到了他的对立面,绝望的他终于承受不住,精神失常。失常后的他逢人便说,我并没有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更没有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我是一个好学生、好社员,你们应该相信我啊!当然没有人相信他——一个疯子,相信不相信他都无关紧要。好在他的“疯”并不危及他人,也不影响劳动,每次“出伕”或“战山河”,他都首当其冲。一次“战山河”,指挥部要他负责点炮,由于躲闪不及,给飞迸的乱石块砸掉半个睾丸。这件事让他非常伤心,在以后他给我的“文集” 中,他不止一次提到该事,并成为他后来多次“要挟”镇领导的口实。
动乱结束后,老张的“疯”似乎见轻,但老毛病又犯了,哪个领导贪污,哪个领导乱搞男女关系,又成了他关心的事。他不但口无遮拦,而且还把他掌握的所谓“材料”记录在册,并不断地往上面反应。“上面”自然不会轻易听一个疯子的话,但被“反应”的领导却恼羞成怒,自己不便出面,就唆使家属“拾掇”老张。我亲眼见过几个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往老张嘴里灌尿和涂抹秽物,而这时老张就像一只负隅顽抗的公猪,哀哀怪叫,声嘶力竭。间或,我见他满脸是花地猫进书店,就劝他尽量少管闲事,他咧嘴笑笑,并不争辩,以后仍然我行我素。我看过老张那些“材料”,尽管写的有鼻子有眼,但大都经不住推敲,属于他个人的主观臆断,由此我知道他的“疯”还相当严重。
除了“揭发”和“举报”,劳作之余,老张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放在了五花八门的“函授学习”上,用他的话说是“继续深造”。他“深造”的全部是汉语言文学专业,而且绝非走走形式,见过他那一摞摞“作业”,你就知道他多么刻苦和勤奋。他坚信迟早有人会慧眼识真,发现他这块闪闪发光的金子。我曾旁敲侧击地“考”过他几次汉语言文学方面的知识,他都能回答八、九,可见他那些结业证书不是拾的,也不是偷的、抢的和骗的。这些知识或许是他死记硬背或原先储存在他大脑中的,他未必能实用,因为他在回答我问题的时候,表现出极度的烦躁和心不在焉,有时甚至不告而辞,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每当学校里公开招考代课教师或镇政府公开招聘宣传报道人员,老张来书店的频率便格外高。他一方面是想从这里获取些信息,另一方面是想通过我“活动活动”,但我深知他是个“树不起来的天子”,尽管他“为了革命不幸失去半个睾丸”,就直接告诉他我没有门路。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的心里也很难受——我甚至产生过要他留在书店帮忙的念头,尽管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几年后,我从小镇到了另一个小镇卖书,开始老张偶尔骑车过来一趟,没进门依然“老师老师”地唤,笑脸上依然写满了羞涩和谦恭,弄得同事们都“表扬”我收了这么个“有礼貌”的学生。后来听说他徒步去了海南,再后来听说他从海南徒步回来后大病一场。我因为不久便离开书店去外地谋生,至此再没听说过他任何消息。
老张,久违了!如果你现在还健在,我相信我们一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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