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宫殿 上 (小说)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12-01 23:1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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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们这几个最要好的朋友当中,罗小宁最先有的房。那是她父亲退休前,单位里补差分配的。虽然是平房,设施却齐全。用不着冬天生炉子,也不用大老远去外面上厕所,连做饭的燃气管道都是现成的。从小到大,我们还是第一次有这么个舒服的、可以撒欢儿的地方。
        我们戴着用报纸叠的船形帽,穿着过时的旧衣裳,一个周末就把那里收拾停当。然后,我们的公社生活就开始了。我们每人拿出同样的钱,放在一个装饼干的金属盒里,每星期来吃一次。谁吃的多谁就赚了,反正也没人计较。我们轮流掌勺,做自己拿手的菜。但做来做去总是那几样,准备起来又麻烦,后来就全部改成了烤肉。
        罗小宁自然更忙一些,从买菜、洗菜,到备料、煨料,而且每次她都详细记账,尽管我们根本不看。只是觉得差不多的时候,再添一次。她却总是说,账上还有呢。有时我们与父母发生争执,或者同男友闹翻了,也会跑到她那里,牢骚满腹地住上一阵。我们的父母或男友也会知趣地、放心地等几天,陪着笑脸到这里来,说一些和缓的话。这时,罗小宁就成了我们的联系人、监护人和调停人。

 

        其实,罗小宁并不是一个喜欢张罗的人,平时话很少,聚会的时候,她总在一旁听,她那副从侧面可以看到弧圈的眼镜,使她的目光显得有些呆滞。当我们互相联络说,今天晚上过去吧,脑中浮现的,就是她的目光,怔怔的,却很亲切,很有趣。
        然而,当我的男友来找我,这目光却会有一些不同。
        你就不能让着她一点儿吗?
        是。我的男友恭敬地回答。
        你看呢,我不反对你住在这儿,但不能总这样啊。她把目光转向我,镜片里散发出感人的温情。
        过两天我会回去的。我虽然板着脸,心里却已经暖融融的了。
        事后男友对我说,他被罗小宁看得很不舒服。
        我不禁失笑,为那目光的妙处。

 

        后来,我们陆续有了自己的房,或临时的住所,还是忍不住往罗小玲那儿跑。老房子就是不一样,空气中好像有巫灵的力量,我们的友情和相知,会像招魂似地被呼唤出来。我们会不自觉地想叫,想哈哈大笑。换一个地方就不行了,当请到家里来的好友四处浏览,说一些恭维的话时,主人和客人的心里,都觉得有那么点儿不对头。
        我们喜欢去罗小宁那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的屋子外面,有一个单独的小院儿。天气好的时候,摆上桌子就可以用餐,像一间露天酒吧。唯一的遗憾是,房子被几座老式的砖楼包围着,冬天几乎见不到太阳。全院几百户人家,差不多都是同一单位的。一些外面管不着的事,院子里也要管。譬如烤肉,每次都有人来提醒,小心火星,别把花圃中的落叶引着了。晚上说话声音稍大一点,也会有人咚咚地敲墙,以示抗议,弄得有些扫兴。

 

        小院儿旁边,是另一家小院儿,偶尔也有人聚会,却都是些男人的声音。罗小宁说,那家的父母搬走了,剩下个儿子像是搞艺术的,我们的闲聊,有时会被那边的暴笑打断。那天,说到男人的种种不是,我开玩笑说,应该把他们都烤着吃了。墙那边突然叫,我们不反对!我们怔一下,一同笑起来。
        你们想吃哪儿?那边接着问,并一一报出愿意奉献的部位,心、肝、大腿等,倒是一帮情种呢,还有一个人扭捏着嗓音喊胸脯,大概喝多了。
我大胆应一声,来吧,我们什么都吃!隔着性别之墙,我们反而可以忽略性别。身边立刻有人捅我,嫌我多嘴。

 

        果然,不一会儿,那边过来三个人,一个寸头,一个秃子,一个梳着马尾。我们止住笑,无言地看着他们。那天是我们的大美女请客,她嫁给一个有钱人,住到郊区的别墅里去了。我们过去不方便,也不想受那个刺激。她就买了些好吃的,开着车送过来,包括一瓶名贵红酒。
        三个男人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她,男人一旦灌了酒,眼里就只剩下姿色了。大美女早就习惯了这种眼神,根本不当回事。我们这些坐在旁边的,却很不舒服。
        看够了吗,我们不是怪物,你们也没有三头六臂。我冷冷地说。
        是啊。男人讪笑着,转向我和其他人。
        你们别惹她,她可是自由撰稿人,伶牙利齿。一个朋友为我助威。
        失敬,失敬。男人依然笑着,酒精使他们变得麻木。
        那个梳马尾的似乎听出些什么,捅捅前面两个说,回去吧。
        前面两个不明所以,被梳马尾的强行拽走了,这帅哥还懂些情趣。
   
        人家看不上呀。回去的男人在向什么人怨诉。
        谁叫你们自讨没趣。一个沉稳的、柔和的声音取笑他们。
        三个男人过来时,那边仍有人在说话。我们感兴趣的,倒是这个说话的人,声音可以透露出某种气质。我们暗自期待这个人现身,但这种人往往屁股沉,懒得动。而且,如果他真的跟过来,就不是我们期待的人了。

 

        我们这几个我很清楚,喜欢的男人大致是同一类型。但身边陪伴的,却一个赛一个满拧。我们最常干的一件事,就是列举男友们的不良言行,加以声讨和鄙夷,好像那是对我们全体的冒犯。结果可想而知,男友们哪个也不是对手,先后败兴而去,罗小宁这儿成了名副其实的单身女人公社。
        如果不是被什么事打断,我们的公社可能会一直延续下去。因为对我们来说,这不是简单的聚会。在肠胃和口舌的兴奋中,我们成就着一个仪式,那就是对女人的自由、美丽和骄傲的膜拜,这是女人一生中需要无数次来砥砺的,以对抗几乎从刚懂事就开始的衰退。在这个仪式中,我们既是信徒,又是不肯低头的神……
       

        二、
        罗小宁门前的花圃中,渐渐聚集起一群猫,起初院里的人不当回事,却终于酿成某种祸患。一些夜里,它们会一齐发疯地嚎叫,刺耳的声音在山谷一样的楼圈里回荡,搅得人们难以成眠。
        按说并非发情的季节,这骚动有点缺乏理由。它就像婴儿的啼哭、医院病床上绝望的哀号、市井悍妇的恶毒诅咒,它的杀伤力,不亚于声波武器。即使一向健康的人,对这种侵扰也不堪忍受,更别说病人、老人和更年期女人了。传达室的人频频晃着手电筒,在花圃中怒喝驱赶,却不管用,它们不把那中邪般的劲头发泄干净是不会罢休的。
       
接连几天,院里人被搞得身心疲惫,见了面只顾打哈欠,连相互问候的心情都没有,有的直到中午才起床,有的一大早就去医院挂号。在商量出来的治理方案中,最体现公众意愿的要算投毒了,但谁也下不去手。虽然这些猫是从外面流窜来的,毕竟是人们长相厮守的物种,只是近来普遍喜欢狗了,才有意无意地冷落了它们。不管怎么闹,也不能把它们当作蟑螂和老鼠来对待。
  
        最先采取安抚政策的是一些孩子,他们对那叫声没有过多的揣测,只是简单地想到它们可能饿了。于是,每天黄昏,花圃中的空地上,自动聚集起一些人,悠闲地向那些猫投食。除自家的剩菜外,还有专门准备的罐头和小鱼。
        家长们虽然不赞成将来历不明的猫抱回家中,却不反对孩子对沦落的生命表达起码的关爱,即使花点钱也是值得的。有时我们来得早,也要带些吃的,加入投食的行列。
        天冷了,夜里开始结霜。一个孩子率先用电器包装箱做了个窝,放在花圃中,其他孩子也竞相效仿。窝越做越多,越做越讲究,一幢一幢,宛如童话中的森林小屋。
        于是有人提议,干脆搞一个比赛,对孩子们的爱心予以表彰,立即得到众多家长和大院管理者的认可。
  
        所谓大院管理者,即传达室负责人,一位体态健硕、阔嘴厚腮的女士,鉴于她对公众事务的超常热心,大家都尊称她大总统。在职期间,她是一名模范的工会干部,退休后被机关返聘,继续她的模范生涯。
        大院中心的花圃,就是她积极跑动争取到的拨款。废除锅炉改用热力管道,也是她联系有关部门努力撮合的结果。罗小宁住的这排平房,因此装上暖气,以前一到冬天楼圈里就煤烟乱冒的现象从此杜绝。而且,自从她掌管传达室,院里就没丢过东西,邻里间吵架生事的也少了。

        大院门口的黑板上,经常贴着些布告,我每次来都瞧一眼,觉得好玩儿。计划生育、防疫灭鼠、为贫困地区募捐、选举地区人民代表等。此外还有娱乐活动——老年模特队和秧歌队排练,青少年乐队和话剧队表演,棋类、书画类、以及滑轮、悠悠球、麻将等体育休闲类比赛,可见大总统多么繁忙。
        举办这些活动的动力,除大总统体内不竭的能量和固有的程序外,还有源源不断的免费奖品。每当传达室门前又列出摊位,院儿里人就知道要搞比赛了。按惯例,凡到院儿里来设摊的,都要向传达室上一点贡。为表明廉洁,大总统一一登记在册,还之于民。奖品通常是所卖的物品,保健器械、书籍、灶具、药材等。保险推销员无货可交,从外面买来一箱水果,被象棋冠军拎回去了。为猫屋冠军准备的,是一套《上下五千年》儿童丛书。
  
        这天,大总统来找罗小宁。猫屋比赛就要开始,老尹头答应清理场地却不见人影,只好让她去请一请。
        往常,这舞台同整个院子一样,每天都会被打扫一遍。却不知谁趁夜把装修房子的渣土倒在上面,让人既没法扫,又撮不动。门口黑板报专门对此提出批评,限期清理,却无人理睬。其他人也偷偷将废旧杂物抛在上面。尽管大家感到气愤,却没有义务承担此事,压力自然集中到大总统身上。
        某天下午,传达室传出山呼海啸般的哭声,我这是为谁呀……那些拥戴大总统的姐妹,好不容易才使她恢复平静。人们猜测,很可能是大总统无意中得罪了谁,才想出这个法子来整她。一向和睦的大院儿深处,从此多了一份阴险的笑容。
        眼下只有尽快了结此事,否则垃圾越堆积越难清理,大院的风气和管理者的颜面,也将遭到无可挽回的败坏。
  
        为什么让我去?罗小宁眼中闪出一丝狐疑和警觉,她觉得自己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他总说你的好话嘛。
        说我的好话?罗小宁不解。
        那次他帮你干活儿,你给的钱是全院儿最多的。大总统控制着语气,话中有话。
        是吗?罗小宁侧着头,开始回想。
  
        老尹头是一位靠打零工维生的老人,总蹬着一辆带斗的车在院子里转,有时也到外面胡同里帮别人搬煤。那天罗小宁不舒服,我们却约好晚上要来,她请老尹头帮着扫院子,顺便拖拖屋里的地。
        老尹头怕弄脏屋子,进门时把鞋脱在外面。罗小宁忙说不用脱,老尹头还是穿着袜子进了门。罗小宁说不用脱不是客气,她担心脱了鞋反而有味儿,甚至有跳蚤跑出来。但很快她便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惭愧,陪老尹头聊起了天。
 
        老尹头的身世院儿里人差不多都知道,罗小宁却第一次听说。他父母早亡,17岁随叔叔从一个叫作旧宫的地方到城里来,串着胡同打零工。叔侄俩干活儿卖力,为人实在,不久就被这一带住户接受,房管局的人还特地给他们找了一间房。
        后来,叔叔用两人挣到的钱给他娶了个媳妇,自己便回乡下去了。
        媳妇嫌他没出息,给他生了个儿子就跟别人走了。老尹头把孩子拉扯大,好不容易成了家,儿媳妇又嫌他脏,不让他进门。老尹头也觉得守着小两口不合适,就搬到街上去住了。
        干完活儿,罗小宁塞给老尹头20块钱。
        老尹头说不用这么多。
        罗小宁匆匆地说拿着吧,我没零的。
        院儿里对老尹头干活儿是有规矩的,每小时10块钱,不足一小时按一小时算。罗小宁破坏了这个规矩,无形中便冒犯了众人,她一点儿也没意识到。
  
        本来,谁家给老尹头多少钱,别人并不知道。但每次老尹头干完活儿,大总统都私下打听,干了什么,给多少钱。并非大总统好事,她只是想籍此掂量各家人的品性。
        另一位破坏规矩的是一位副局长,虽然退了休,才情却在,他是这院儿书法和象棋比赛的双料冠军。那天他让老尹头把两只旧沙发从楼上搬下来,却只给老尹头5块钱。这件事从大总统嘴里透出,很快便尽人皆知。
        一次在花圃中石桌上下棋,副局长为自己辩解。搬两只沙发不过15分钟,我的退休金还不到15分钟5块钱呢,5块钱可以在门口买5个包子,也够一顿饭了。尽管副局长见人仍笑吟吟地打招呼,但是在众人眼里,他的形象却发生了改变。
  
        罗小宁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妥,多给几块钱也是错吗?
        那倒不是,只是想找你帮忙,我们请不动嘛。
        怎么请不动,难道让他白干?
        当然是给钱的,按规矩给。
        那怎么会不来?罗小宁望着大总统。
        我们张罗这些事儿,还不是看在孩子们的份儿上,还有那些猫。大总统脸上泛起笑容。
        罗小宁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答应了。
        后来我们帮罗小宁分析,她多给的那几块钱,不仅坏了院儿里的规矩,还将众人推到不伦的境地,好像别人都小气,欺负老尹头,只有她主持公道。还有什么比与众人结怨更糟的呢。如果她能把老尹头请来,帮院儿里解决难题,这个帐就可以一笔勾销,她是在“戴罪立功”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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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屿的个人空间 南屿 发布于2009-11-29 13:43:46
小院里的日常事,平淡中见功力,但结尾沉了一些,能不能提一下气?
老周(周新京)的个人空间 老周 发布于2009-11-29 21:10:13
结尾是猫的大合唱,不是很喜庆吗?呵呵。
我来说两句

(可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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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 2017-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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