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若在以前,找老尹头很容易,他就住在大门外的一个平台上。那是一户人家用四处拣来的砖头码成的,怕别人拣走又在表面糊上水泥,恰好是一张行军床的大小。
老尹头晚上睡在这里,白天把被褥叠起来,用塑料布裹好,往来的人都等于帮他看着。那些修鞋的、修自行车的、收废品的,闲下来就在台子上下棋,中午这里便是他们共用的餐桌。
台子上面一米高的地方,是那家人的后窗,也许是厌烦了白日的吵闹和夜晚的鼾声,那家人又添上一些砖,把台子砌成一个斜面。这无声的拒绝看上去有点儿玄妙,除了苍蝇和壁虎,什么也别想在上面附着,老尹头当然更呆不住了。
后来经大总统同意,老尹头住到院子里来,晚上躺在长椅上睡觉,白天把裹起的被褥朝花丛中一塞,找他干活儿倒方便了。
中午院儿里人开始休息,就见他一个人在花圃间饕餮。他通常只吃馒头和咸菜,或包子,活儿多了就犒劳自己一下,吃他最喜欢的烙饼卷猪头肉。他一边吃还一边把好东西捏出一些来,与身边的小邻居分享,这大概是老尹头最惬意的时光。
然而没过几天,大总统又来劝他走。因为不少住户提意见,反对老尹头占据这里。他躺过的长椅别人不敢坐,连锻炼身体都不到花圃中来了,大总统也是没办法。好在大院围墙外也种着些花草,还有灌木,老尹头用苫布搭了个窝棚,就在那里住下。直到胡同东口拆迁施工,有人帮他在民工宿舍找了张床,他才结束了露宿的日子。
那地方我知道,以前住着一位高官,现在别的房子被推平,留下那儿当民工宿舍。每次路过,都闻见一股厕所没打扫的味儿。
红漆大门半敞着,外院儿没有人。罗小宁趴在窗户上往里瞧,原来整间屋是一条通铺,来自乡村的花被一个挨一个。
穿过中院门廊,罗小宁听到有人说话,其中就有老尹头的声音。
老爷子,我把画贴你这儿吧,提提神病就好了。
爱贴不贴,我又不是没见过。
老爷子,还跑得动马吗,这岁数。
哼,看怎么说了,反正不比你差。
这辈子有过多少女人呀,老爷子。
那可数不过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保不齐你们里边儿就有我的种。
哈哈,老爷子,我们都是你的种,你得给我们盖房娶媳妇呀……
在我们心目中,罗小宁就像个孩子。复述起荤段子来,却也是一副好似什么都懂、却又不动声色的样子,真是青出于蓝。有人责怪,大总统这是动的什么脑筋呀,让女孩子单独去那种地方!罗小宁承认,当那些民工盯着她,哄笑着出门时,心里也有些发颤。但是她觉得,他们都应该是朴实善良的人,不会做什么坏事,而且有老尹头在呢!
老尹头本来躺在床上,看到罗小宁连忙坐起,样子很虚弱。罗小宁瞥见床头的画,不免有些局促。那是一个裸体女人,在景物前摆着造型。
他们跟我瞎闹呢。老尹头伸手把画揭下,想折又舍不得,翻过来放到枕头底下。
你怎么了,病啦?
没什么,有点儿发烧。
罗小宁顿时没话说了,她不能请一个病人去干活儿。
是她们让你来的吧?
罗小宁点一下头。
不是我不帮忙,垃圾站不让倒房渣土。
倒在工地不行吗?
工地上看得紧,一车土要两百块钱呢。工头跟我说,要是往工地倒垃圾,就别想在这儿住了。
罗小宁觉得无须再谈。
你吃药了吗?
没事儿,躺躺就好。
我给你拿点儿药吧。
不用不用。老尹头诚惶诚恐。
药是现成的,不吃也就作废了。
我相信,换作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为老尹头拿药。只是放在罗小宁身上,显得更自然一些。她的善良,还有那份母性,除了让人信服,还觉得很好玩儿。
罗小宁回家拿药,又怕别人看见乱想,便装在一个买菜的布口袋里。
出门时遇到大总统,她尽可能平静地说,我顺便买点儿菜。然后加快脚步,逃出大总统探询的目光。
送药回来,罗小宁向大总统汇报,老尹头病了,而且,垃圾站不让倒房渣土。
这我知道。大总统不满地瞧她一眼。
那……怎么办?罗小宁有点儿不安。
还能怎么办,换地方呗。大总统粗着嗓子回答。
像大总统这种人,谁都不用理她,也照样能把事情办起来,罗小宁真是多余被使那么一回。
下午,猫屋比赛如期举行,只不过从停车场移到花圃中间。没有了高出地面的台子,效果便差一些。但那些猫不请自来,聚集在猫屋周围,或徜徉、或伏卧,倒也增添不少气氛。
每评价一座猫屋,都要确定一个屋内的主人,便成为大家的乐趣所在。有的猫乖乖入住,有的猫挣扎不从,有的猫索性逃掉。罗小宁站在门口,就近观赏着比赛,不时随众人笑一笑。
这时,老尹头蹬着车从通道上过来,铁皮车斗在身后哐哐响。
罗小宁悄悄迎上去,你不是在发烧吗?
老尹头皱着眉头说,出点儿汗就好了。
已经改地方了,晚两天也没关系。
没事儿,一会儿就干完。
罗小宁拦不住,只好由他去。
猫屋比赛结束,冠军是一个胖胖的女孩。她制作的门窗不是简单挖一个洞,贴一些装饰图画,而是像歌特建筑那样凸起,呈现复杂精巧的结构。大家愉快地议论着散去,输赢是次要的,每个孩子都受到夸奖,领到小小的纪念品。
罗小宁回到屋里,却放心不下。老尹头发着烧,干那么重的活儿会不会出事呢?她思量再三,还是拿了瓶矿泉水去看他。
老尹头的劳动成果已经显现出来。他把完整的砖块沿墙角垒起,碎一些的同树叶、包装纸和塑料袋混合,伪装成生活垃圾。废旧杂物经他拆卸,分成可以卖钱和不可以卖钱的两类。他的衣服已湿透,再干下去恐怕要脱水了。
歇一会儿吧。罗小宁把水递过去。
老尹头不客气,接过水一口喝光,把瓶子扔到可以卖钱的那一堆里。
罗小宁四下看看,也许可以帮着干点儿什么。
你回去吧,这儿脏。老尹头急急地下令。
罗小宁想走又有点不忍心,老尹头简直是在拼命呢。但说些别的也没用,便乖乖地回去了。
正值周末,电视里都是家长里短的节目,罗小宁轮换着看了一会儿,又拿起一瓶水出门,却见老尹头在传达室那儿同大总统说着什么,也许在谈结帐的事。
她走过去,想为老尹头作证。没到门口,老尹头已经离开了。
猫屋比赛刚开始他就来了。罗小宁说。
我知道。大总统瞧着她手里的水。
她镇定地拧开瓶盖喝一口,您给他结帐了?
他那一车能卖得更多。大总统瞟一眼门外悠悠地说。
罗小宁差点儿呛出水来,显然大总统一分钱没给!
罗小宁想自己把钱补上,我们劝她别再管,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议论。
他是为了不让我为难才来的呀。罗小宁激动地说。
那是因为你给他送药了,稍微像点样儿的男人都会这么做的。
罗小宁不吭声了。
我们觉得她对这件事的反应有点儿过头,也许是那位温吞的男友给她的感动太少了。
罗小宁是有男友的,他是罗小宁的同事,中年丧妻,从罗小宁一进单位就开始追求她。我们见过那个人,很老实,就是有点儿乏味,拖拖拉拉一年多也没有实质的进展。我们说吹了算了,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闷也要闷死了。罗小宁却说,他对我很好。
我们想,如果他真对罗小宁很好,她也不至于被老尹头感动成这样。
我们几个交换意见,一致认为罗小宁接触的男人太少了,我们长期忽视她实在不该。而且,罗小宁是一个过日子的人,很可能是我们那些胡言乱语把她耽误了,现在弥补也许还来得及。
我们开始在身边物色,选出几个说得过去的。一位医生、一位律师、一位年轻官员,由我出面,劝罗小宁去相见。
你们想干嘛?
罗小宁吃惊地看着我,耳朵有点儿发红。
没别的意思,多认识几个,感觉好就发展一下。
我和他已经明确关系,怎么还好去见别人,他知道了该怎么想?
别傻了,他都不知道见几个了。
他不会的。
只有你不会,任何人都会。
罗小宁怔怔地望着我,耳朵上的红泛到腮边,不知是生气还是慌乱。
我们不容分说,连哄带劝,安排她去见人。
四、
先后见了三个,对方都礼貌地回绝。我们很没面子,罗小宁更是烦恼。
我的律师朋友说,你看男人的眼光还是蛮准的,看女人的眼光嘛,不敢恭维。
我看女人的眼光怎么啦?
善良、稳重、聪明、漂亮,前两个词还靠谱,后两个词挨得上吗?
怎么挨不上,她文静、耐看,智商一点儿不比你低!
律师微笑说,我相信她很优秀,但你说她比你强,恐怕不是真心话吧。
她就是比我强!我瞪他一眼,没好气地回答。男人总以为自己见多识广、御人有术,但哪个女人的心思,不在男人之上?我们这几个聚到一起,不过就是缺乏哄男人的耐心而已。若论过日子,谁比得上罗小宁可靠!
我们意识到,也许由于心急,我们把罗小宁夸得太厉害了。我们等于把她高高抬起,又重重摔下,与恶意羞辱几乎无异。如果我们真关心她,是应该考虑其中分寸的。
没办法,我们只好一同贬低那几个家伙,让她把心中的不快吐出来。
那个医生有点儿阴沉,见面没几分钟就说还有事,头也不回就走了。罗小宁说。
他平时对病人阴沉惯了,没想到对别人也这样,让他跟镜子过日子去吧,谁也犯不着看他的脸色。医生的推荐人说。
那个官员倒挺客气,就是吃东西叭叽嘴,听得人心烦。罗小宁说。
叭叽嘴的人没出息,将来肯定也不是个好官。官员的推荐人说。
那个律师就知道厚着脸皮笑,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好像别人都是他的玩物。
让他自己玩儿自己去吧,谁和他浪费时间!我愤愤地说。
罗小宁说完仍闷闷不乐,看来真的伤着了。
我小心地安抚她,却被她婉转地拨开手臂,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
后来一段时间,我们一直没去成罗小宁家,她不是说不舒服,就是说外地的亲戚来了,不方便聚会,显然是托辞。
我们知道,她伤心不仅因为被男人拒绝,也因为我们太任性、太卤莽,一点儿不顾及她的感受。也许她从此便同那位男友安心过日子,不再同我们瞎掺和了。
以往惬意的独处,忽然变得空虚难熬。漫漫长夜,一个人在电视机前盲目换台,或对着镜子发呆,回味异性的微妙态度,评品自己可疑的魅力,无聊地调弄发式,养护皮肤,试穿第二天出门的衣服……
一个男人可以历尽沧桑,经一生的磨砺达到辉煌,他却宁愿用这份辉煌,去匹配一份少女的美丽。女人呢,度过青春的懵懂和躁乱,感觉和知觉渐渐纯净,爱像黄金一样在肌肤中苏醒,但在世俗的行情中,我们却是每过一段时间都要掉一次价的。每每触摸造物交付我们的身体,便为这倒错的宿命叹息。
我们的公社在延续,只是不断变换地点。问一问近况,谈一谈感触和见闻,彼此都可以获得些慰藉。我们依然欢笑,声音却柔和了许多,举止也变得矜持起来,甚至有些拘谨。是我们更加成熟了呢,还是生出可怕的隔膜?有一点是清楚的,自从缺了那个少言寡语的人,我们就再也热闹不起来。
我一直没去找罗小宁,因为不好意思。当初安排她去见人,我是张罗得最厉害的。而且她到底为什么生气,我后来也想明白了。平时议论中,我们常将那些热衷结婚生子的人,说成是低等动物,却莫名其妙把罗小宁也归入那一类,不知这份傲慢从哪儿来。其实惹出这样那样的麻烦,哭哭啼啼跑到她那里寻求庇护的,恰恰是我们这几个。当她意识到我们对她另眼相看时,心里的伤痛可想而知!
然而有一天,我接到罗小宁的电话。
你们怎么不来了?
我们以为你生气了呀。我十分诧异。
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你真的没生气?
当然了。
太好了,我们想死你啦!我掩饰着尴尬,大笑几声,眼泪忍不住流出来。
嘿嘿。罗小宁以她一贯的方式笑了,那你们过来吧。
我立即打电话召集,不论手头有什么事,必须放下,今天晚上去罗小宁那儿。
怎么回事?她们异口同声地问。
她根本没生气!我激动地宣布。
她们七嘴八舌,开始猜测。
我郑重地提醒,只管去,什么也别问。
下午,外面下起大雪,天黑得比往常早,车在路上缓缓爬行。
在漫天飞雪中,我们回归故里……我头脑中浮现这样的诗句。
我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在门外用力跺脚,掸掉身上的雪,冲进门去。
哎呀宝贝儿,想死你啦!几个人一齐喊,我几乎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她们料定我会这样说,她们恐怕也是这样说的。
我们带来足够的食物和酒,罗小宁炒了几样菜,桌上从来没摆得这么满过,好像要把失去的时光都补回来。我们吃了很多,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把分别以来的大小事情都议论一遍,但谁也没提那位男友。
我们打着饱嗝,红着脸,重新为自己美丽一回。天晚了,街上已经没有人,现在回去很不方便。来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今天会耗到很晚。没有恼火怒骂的丈夫,没有啼哭呼唤的娇儿,没有唠叨责怪的父母,我们的来去便自由一些。
雪终于停了,我们涌出屋子,清澈的冷空气敷在脸上很舒服。小院里雪很厚,连来时的脚印都覆盖了。
咱们堆雪人儿吧,有人提议。
就让它那么呆着吧,我说。看着洁白的、茸茸的积雪,实在不忍心去动它。
我们站了一会儿,又回到屋里,开始守岁。
这不是一个世界的节日,却是我们公社的纪元。
我有点儿醉,先在沙发上睡了。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毛毯,几个人正在打扑克,还有一个坐在电视机前看鬼片。我把头凑到罗小宁身后,想给她捣乱。方块6,黑桃J。我刚念了两张,罗小宁就一把将牌收拢,拍我一掌说,睡觉还不老实!
我去房后的卫生间洗脸,又回沙发上躺着,不知不觉做起了梦。我梦见罗小宁结婚了,一袭雪白的婚纱,胸前赫然标着方块6。新郎则是一副黑桃J的打扮,年纪好像不小了。我仔细看,再仔细看,他居然是老尹头!我吃了一惊,猛地坐起来,罗小宁赶紧捂住手里的牌,我不禁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罗小宁怔怔地望着我。
别理她,撒酒疯呢。别的人说。
我差点儿把那个梦讲出来,又怕罗小宁生气,便只有笑。几个人被我笑得心烦,丢下手里的牌来胳肢我。让你笑!让你笑!我的声音本来就大,这下被激荡得更大了。
老房子隔音不好,旁边人家开始敲墙。几个人连忙住手,用手指抵在嘴边让我噤声。
我想忍却忍不住,便有人来捂我的嘴,我的笑声被弄得呜呜嗷嗷地很古怪。
于是,花圃中的猫也跟着叫起来,先是一两声,而后此起彼伏。我们止住闹,默默地听着,心想这下可惹祸了。
寂静的冬夜,这叫声便显得格外嘹亮。只不过它已经不那么凄厉,不再像啼哭和哀号。
它甚至是安详的、温暖的、欢愉的,就像被捂住的笑声,但听起来仍有点儿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