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城铁车站,热空气像爆炸一样扑过来,刚被空调吹得发凉的皮肤,眼见着泛起一层水光,身上随即一阵刺痒。他烦躁地拨通电话,却有载重卡车从天桥下驶过,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他不禁提高嗓门大喊,我到了,怎么走啊?
下了桥就是。对方被他吓了一跳,迟疑一会儿才挂上电话。
对面哪有什么建筑,满眼是荒草和断壁残垣,还有胡乱堆放的钢铁和水泥构件。这老肥,怎么把他支到这儿来了。
一位少妇立在桥边,一面烟熏火燎地煎着毛鸡蛋,一面招呼桥上下来的人。见他站在那儿张望,便问是不是找阿强。
他点一下头,那人名字里的确有个强字。
喏,少妇用焦黑了半截的竹筷子一指,十几步外,几间低矮的板棚前,一个人正朝这边走来,干瘦的脸上浮着笑,赤裸的上身肋条毕现。这排版师,也太不像样了。
还好找吧。阿强客气地同他打招呼。
嗯。他应一声。
稿子带了吗?阿强小心起来。
错比较多。他的语气有些生硬。
对不起,最近比较忙。阿强神经质地欠身,满脸歉意。
他不好再说什么,从挎包里取出书稿。阿强接过去,顺手掂了掂。这几天汗多,那里面起码吸收了他半两盐,外加一些油脂,摸着都有点像皮子了。
屋里光线很暗,除了一张床,地方就不多了。阿强请他坐在一张破旧沙发上,给他倒了一杯水,将两条腿依次伸进桌椅间的空档,勉强坐下,可怜的脊背在他面前不住淌汗,他自己的汗也失禁一般向外溢。
你先弄吧,我去外面等。他说一声便匆匆出门。
外面并不凉快,雾气隔去一些照晒,却更让人感到窒闷。他拨通电话,在草丛中无目地踱着。
怎么找这么个地方呀,跟坟地似的。
便宜呗。老肥嘟囔着,好像还没起床。
别人也来吗?
要是别人的稿子,我不就自己去了嘛。
你也知道不像样呀。
什么话,别小瞧人家,他可是你的同行。
什么同行?
写诗呗。
写诗还弄出这么多错!
最近不是忙吗,都不容易,你们俩聊聊吧。老肥打了个哈欠,挂上电话。
少妇手艺不错,老远闻着就很诱人。他走过去,要了一个。
你和阿强熟吗?他边吃边搭讪。
哎。少妇回答。
少妇穿一件浅绿色汗衫,胸脯肥厚,皮肤晒得呈古铜色。
他望一眼旁边的板棚,你是他老婆吧?
哎。少妇笑笑,有些腼腆。
哈,这小子还挺有福气,老婆算不上漂亮,却也贤惠,起码愿意跟他熬苦日子。
他返回屋里,阿强已改了大半。
你也写诗?
阿强敏感地瞧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能看看吗?
改完再看吧。
稿子不急,我现在就想看。
阿强只好存起文件,调出几首诗放在屏幕上。
你看吧,我出去一下。
鼠标湿漉漉的,他倒不觉得别扭,要是车厢扶手湿成这样,他且用纸巾擦呢。他转动滚轴,顺着往下看。其中一首很有意思,题目是《深夜出门撒尿有感》。
深夜
被鼓胀的膀胱牵出门去
梦还在脊梁上行走
霓虹的光焰还在都市的上空
蒸腾 哦美人
你多血的子宫是否已停止
抽搐 荒古的月下
我悄自出示
这指间的真爱........
他暗自一笑,起身出门,想同阿强调侃几句,却见一个年轻警察在盘问夫妇俩。
夜里没听见什么声音吗?
没有,只有马路上过车的声音。少妇说。
没瞧见什么人吗?
一直在睡觉,没有出门。阿强说。
他是谁?警察发现了他。
送稿子的。
什么稿子?
桌上放着呢,自己看吧。他不客气地接过话茬。
警察不满地瞪他一眼,径自走过去,躬身进门。
什么事?他低声问。
阿强用手悄悄一指,那边,发现一具女尸。
啊?他不禁抽一口冷气。
警察拿着稿子,凑到门口翻了翻,脸上似笑非笑地说,噢,是诗。
他和阿强互相看一眼,没有吱声。
警察丢下稿子走出来,摘下帽子煽着风。瞧我这一上午,先瞧见一尸体,又瞧见一诗人。警察故意强调(shi)这个音,显然在回敬他刚才的无礼。
他有些恼火,却没兴趣计较。
阿强不想惹事,回屋继续干活。
等着吧,一会儿就来人喽。警察若无其事地朝公路张望,像在对自己说话。
尝一个吧,少妇举着毛鸡蛋,向警察示意,警察摆摆手,拣了个砖墩坐下。
你刚毕业吧?他大大咧咧地问。
嗯。警察冷冷地扫他一眼。
常遇到这种事吗?
最近多一点,天气不好。警察闷声回答,白净的面皮挤出些皱纹。
案子和天气也有关吗?
当然,心情烦躁,行为就容易失控。警察见他问得诚恳,语气也随和了些。
他提起一个名字,警察睁大眼睛。
你怎么认识他?
中学同学,前两天还一块儿喝酒呢。
呦,那你可不是外人。警察的态度亲近起来。
既然不是外人,脱衣服凉快凉快吧,别捂出病来。
没法子,这是纪律,按说帽子也不能摘的。
警察掏出纸巾,擦擦脑门,又擦擦帽子内沿。
你怎么到这儿送稿子来了?
嗯,朋友。
少妇抬头看他一眼。
他们是从安徽来的,警察有点不信。
我知道,他也写诗。
写诗……有意思吗?
没什么意思,写着玩儿呗。
以前我们班也有一诗人。警察用手在太阳穴那里比划一下,他明白,那是精神有问题的意思。
死的是什么人呀?他转移话题。
好像是歌厅小姐。
我能看看吗?
警察一怔,继而释然,眼中露出一丝嘲弄。
别离太近,我还得保护现场呢。
警察陪他走到尸体附近站住,他又向前迈了一步。从外边根本看不到里面有这么多垃圾,荒草把大部分都掩盖了。
女孩就躺在那里,头发很讲究地染过,棕色中搀着缕缕金黄,却散乱地同快餐盒、旧鞋子和西瓜皮搅在一起。她的脸上妆很重,应该是在灯光下画的。穿着吊带裙的身体被几只塑料袋马虎地遮着,不知是小警察还是报案人所为。
他捡起一块木板,驱赶纷乱的苍蝇,却煽起一股难闻的气味。他抛开木板踉跄后退,显然尸体已开始腐烂。他默默地站着,为女孩惋惜。想象她活着的时候,肯定是相当迷人的。
他叹一口气往回走,草丛中好像起风了。阿强远远地望着,等他走近才说,改完了,你看看吧。
他进屋坐下,按稿上的标注逐一核对,阿强站在他身后。警笛的声音传过来,迅速由远而近。阿强不容他反应,匆忙说声对不起,抢过鼠标关上电脑,一闪身就不见了。
他诧异地四下察看,床上空空的,床底塞满杂物,其它地方更不可能藏人。他撩一下墙上的工艺挂布,原来后面有一个小门。他猫腰钻出去,见阿强正飞快地窜上房顶,从旁边的电线杆上摘着什么,原来他家的电是从公共线路上盗用的!
警车到了,还有救护车。一行人持着相机、担架和消毒器具向荒草深处走去,天桥上过往的人围过来看,几名警察忙着维持秩序。小警察领着一位女民警,对阿强夫妇和旁边几家人又询问一遍,做着笔录,折腾一个多小时才离去。
阿强重新接上电源,打开电脑。他的注意力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大致校完已近中午,他感到非常烦闷和疲倦。
风渐渐大起来,荒草摇曳着,哗哗作响。他同阿强夫妇道别,少妇朝阿强嘀咕着什么,阿强的身体微微一振,异样地看着他。他点一下头,面无表情地走上天桥。
桥上风更大一些,难得地透着凉爽。他张开肺腑使劲呼吸,鼻腔里却泛出一股异味,可能是刚才煽苍蝇时,无意中吸得太深,现在才释放出来。也许那不是气味,只是对气味的记忆。
列车驶出站台,加速呼啸而去。他抬头看看天,恐怕要赶上雨了。他伏在桥边的栏杆上,索性多耽搁一会儿。
浓雾在空中翻卷,时而耀眼,时而混沌,像松软的火焰,漫漫撩动,远处的楼群都快看不清了。这场憋了很久的雨,一定小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