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10个,憨10个,生一窝,憨一窝》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5-23 16:50:43 / 个人分类:长篇纪实《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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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身农奴把歌唱 哀歌一声哭傻子
                                                      (九死一生101章)
   
     在家呆了几天,侯明明回到生产队。

   
     这次回队,他挺起胸堂,走得光明正大。中午走到公社,特地到医院,要把高超倒霉的事,告诉给秦医生。

   
    穿着白大褂的秦医生,眯起双眼,一手拿着棉签,一手拿瓶消毒液,边给陈眼镜检查伤口,边数落着,“眼镜儿,想想自己是啥子身份,你跑到公社来参加毛主席追悼会,哭啥子嘛!哭得伤伤心心,比人家盖书记还哭得凶!人家朱主任说你假哭,破坏会场是真,咋个不打你的锤子嘛。你看,你看,打得你满地滚,哇抓抓叫,好凶哦!不说其他人,我这个名医来劝都劝不住,要不是人家盖书记害怕出人命,赶来制止,叫民兵把你拖出会场,说不定你就到阴间,硬是去见毛大爷啰!唉!你看你,伤得好重,背上,腰杆上,啧!脸也成了泡粑脸,换了几次药,都还恼火。”说到这里,他见侯明明跨进诊断室,眉飞色舞地给他说起高超婚礼上被抓的事,他把调好的膏药朝陈眼镜腰杆上一贴,得意忘形,哈哈大笑起来,“报应,报应!老天睁眼啦!老子的血海深仇报啦,报啦!高超遭了,对我们来说,不亚于粉碎四人帮,哈哈哈!”笑着,说着,他激动地跳了起来,提起白大褂边舞边唱:


呃......
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呃?
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呃?
是亲人解放军
是救星共产党
呷拉羊卓若呷拉羊卓若桑呃,
军民本是一家人
帮咱亲人洗呀洗衣裳呃.
军民本是一家人
帮咱亲人洗呀洗衣裳呃.

呃......
是谁帮咱们修公路呃?
是谁帮咱们架桥梁呃?
是亲人解放军
是救星共产党
呷拉羊卓若呷拉羊卓若桑呃
......

   
     唱着舞着,秦医生扭出了一身汗。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腰束蓝围腰帕的陈队长,跨进门来,一脸愁容,屁股朝门槛上一坐,开口说,“医生,跳啥子端公?快想点法法哟,我们队上好多人都病了!”他瞥见坐在椅子上的陈眼镜,眼睛一瞪,“咦,咦!你咋个还有闲心坐在这里?你的娃儿,还有侄儿,好几个都生病了,不吃不喝睡在床上。你快找医生整点药,回去看哦!”

   
   “我晓得娃儿些病。”陈眼睛嘀咕着,“我就是来找医生拿药,顺便换药。”

   
   “发病的人啥子症状?”秦医生收住舞步,眉头一皱,问陈队长,“发病好久了?”

   
     “嗨!怪,怪得很!”陈队长从门槛上站起来,挠了下后脑勺说,“发病的人两三天了,陆陆续续,都是青壮年,占了我们生产队全劳力的一半,不过,老人、娃儿还不多。病人流清鼻子、发烧、身上软......”

   
    “这是流感,我们医学上说的是流行性感冒。本地人叫‘倒家瘟’,中医叫‘春瘟’。这个病严重哟,不好好治,要死人的哟!”秦医生打断话,盯着陈队长问,“咋个才来报?”

   
   “我这个队长只能这样说,我们农二哥不懂这个病。大家找些土办法,有的请端公跳神,请巫婆照水碗,没有一点用。”

  
  “简直没有用,这是自欺欺人,封建迷信。”侯明明搭话,“用偏方嘛,喝扎耳根水......”

   
   “咋个没有呐,都整不住!”陈队长望着秦医生唠叨道,“我叫人烧了锅扎耳根水,挨家挨户送,作用不大。人一个个地倒威,不敢再耽搁时间了,我放下活路,跑来医院找你们医生。”

  
  “这样子办,队长。”秦医生沉思片刻,说,“先在这药房抓些草药菖蒲头、陈皮、陈艾、车前草,用砂罐熬成汤,给病人服,再拿风油精擦抹,如果再不好,就来医院开西药,打青霉素。”说话间,六子满头大汗冲了进来,疲惫的脸上流露出焦虑,一把抓住秦医生的手,着急地说,“你这个秦大医生,在这儿耍嘴皮子,要死人啰!还不快去救人。”

  
      听说救人,秦医生一下紧张起来,甩开六子的手,问道,“哪个咋个了?”

   
   “我们队上的大耳朵,不吃不喝几天了,要死不活,停在木板上。队长喊我来请你这个大医生,快去救一救。”

   
   “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说着,秦医生从药柜里挨一挨二抓起要用的药,过了称,打上包,交给陈队长,“快回去熬药,喂给病人,有啥子症状,及时告诉我。”见队长提着药包出门后,他自言自语道,“看看看,我成了啥子人?三头六臂啦!不能分身......”

   
   “那个刘医生呐?”六子打断话,左顾右盼,自言自语道,“刘医生医术高。”

   
   “我的医术照样高。”秦医生急忙给陈眼镜裹上纱布,对六子说,“这里已经没有刘医生了。刘医生嫌我们这里坛子小,国庆前就收到卫生局调令,跑到城里医院上班去了。”说完,他打发了陈眼镜,收拾起药箱,准备出门。

   
    看到侯明明坐在藤椅上,拿着一张报纸看,六子说,“你还有胆量稳坐钓鱼台,嚯!盖书记发动全公社、朱主任发动全大队,遵照高超的命令,到处抓你。你还不躲?给你说,朱主任这会儿在山上大耳朵的屋头,如果他晓得你回生产队了,你就跑不脱了。”

   
   “老子这次就扎在沙家浜,不走了!”侯明明说着沙家浜的台词,对六子说,“我给你一起上山,到大耳朵的屋头,去会会朱主任,看他敢对老子怎样!老子肯信,这条猪把老子吃了!”

   
   “去不得哟,硬是去不得!”

  
    “去得!不去,我不姓侯!”

   
   “我是为你好。”

   “晓得!”侯明明见六子着急,于是把高超遭逮了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六子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难怪不得,我说前段时间,到处都在吼抓你,咋个这几天悄无声息了呐?还有,工作队说要长期蹲下来,咋个国庆节前,说走就走了。整得我吃专案组的粑粑工分都吃不成了。唉,唉!看来公社答应我的招工的事,又要落空了,哎,我的命不好!”

  
   “快去救大耳朵的命哟!”侯明明催促道,“人命关天。”

   
   六子叹着气,带着两人出门,沿着青石板山道,一起往山上的生产队爬去。爬上山巅,已是太阳西坠,云霞满天。三人径直走到公房旁的草棚,进得棚内,“爸爸、爸爸、爸爸,一声声稚气的童音传来,叫得人心碎。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光着身体,吊着小鸡鸡,脚踝套了根细长的铁链,另一头拴在门边的木柱上,人一动,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落日的霞光,从竹编墙壁的豁口射进来,映照着他圆脸上清纯无暇的眼睛和灿烂的笑容。三人经过他的身旁,他哀怜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来人,爸爸爸爸地一个劲叫得更加欢快了。

   
    一贫如洗的草棚内,哇哇叫唤的男孩的对面,是他躺在木板床上的父亲——奄奄一息的不晓得委员。不委员的脑袋被坐在床头哭泣的妻子紧紧抱着,旁边,站着木然的大队朱主任。一见来人,朱主任就紧张起来。

   
   不说一句话,秦医生放下肩扛的红十字药箱,观察了病人一番,撸起袖子,号起了病人的脉。细细做了一系列检查后,他拿出针筒,给大耳朵打了一针。接着,在药箱里东找西找,配起了药。

   
   见到神色暗淡的丈夫稍许平静,大耳朵的老婆停止哭泣,揩着红肿的眼睛哽咽着说,“大耳朵这个人,本身身体好,就是拿给人些粉起,没日没夜干活路。造大寨田,人家是两个人抬一块石头,他要一个人背,一个抵两个。累出了病,吃药不断。个多月前,听队上的人说毛主席死了,他就闷闷不乐,气得不吃饭。后来听朱主任说毛主席没有死,他才喝了几口包谷糊糊。前几天高书记结婚,他跟我一起背了背红薯进城,平时进城只用两个多小时,那次走走歇歇,用了八个多小时。天不见亮就起身,气喘吁吁,下午才到城,回来已是半夜,累了,又伤了风。听高书记说毛主席真的死了,他就饭不吃,药不吃,水也不喝,等死。朱主任看我们家穷,同情我们,给他解了好几副中药,吃也不吃。”   

   “鼓捣灌,我啃信!”秦医生摩拳擦掌,“看我的。”


   “大耳朵硬是不吃药啊!”大耳朵的老婆焦急地说,“他要么不吞,要么吞了吐出来。这几天,全靠朱主任说毛主席没有死,他才硬挺起,不然,早就咽气了。”说到这里,她忧伤的眼睛望着秦医生,悲悲切切地说,“救救我们呀,秦医生,大耳朵死了,我一家咋个办哟!虽说他是憨憨,但有一身蛮力,出力的活路全靠他。还有,他有个啥子县委员身份,屋头有个生疮害病,有啥子解决不了的困难,就进城找高书记,十块五块的补助,个个月都在拿。他要是人一走,天就垮了。哦呵,欠队上的帐和亲朋好友的帐,我半辈子都还不清。屋头还有个憨憨娃儿,稍不注意,就跑出去,人影影儿都看不倒。没办法,只有拿铁链来拴起。小时候,麻绳拴都可以,人大点,气力一长,麻绳就断了,只能用铁链了,造孽呀!唉,唉!我命不好!我跟憨憨结婚六七年,生了五个娃儿,一个个两三岁就死了,就活了毛毛,这个小憨憨。”

   
     秦医生接过话,“这是遗传......”

   
    “爷传?”

  
   “我说的是遗传性,这是科学,你嫂子不懂。”秦医生扫了大耳朵的老婆一眼,从药箱里拿出了根银针,晃了晃,给患者扎了起来,边扎边说,说,“不懂科学要受惩罚。你就是生10个,憨10个,生一窝,憨一窝。所以说,上面为啥子要喊计划生育,优生优育。”

   
  “我就说这是咋个的呐?”大耳朵老婆的冬瓜脸转向了朱主任,埋怨道,“我就是信了你这个大队主任和公社盖书记的话,你们一个二个把不委员介绍给我,说他脑壳虽然不大灵光,但政治可靠,忠于毛主席,忠于毛主席路线,是啥子县革命委员,身体又好,气力大,做活路没问题。我摊到了,他县城屋头的亲人一个都不来管了,啥子都甩给我了,大凡小事,里里外外,都由我一个女人承担,唉!累得我天天昏头转向,皮塌嘴歪。”

  
   女人的话,啰啰嗦嗦。侯明明把大耳朵的老婆招呼到一边轻声说,“你说这些,不要当着你老公的面说。他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听了,加重负担,心头更难受,更要气,病更凶。”

   
  “对对对,不要说了。”朱主任晃着头,附和道,“说了不好。”

  
   “说清楚好!朱主任,朱指挥长,我们的事还没有说清楚哟!”侯明明微微一笑,“你是前指分指常务指挥长,我送上门来了,拿给你抓。”


    “抓抓抓,抓壮丁!侯大知青,你还在翻老黄历,逗起我闹哟!”朱主任对侯明明说笑道,“你晓得,我两个在乡头是啥子关系?明说一个是知青,一个是贫下中农大队干部,教育和被教育的关系,其实是老打堆,亲如兄弟。去年秋天送公粮,在洗脚溪为其陈眼睛的事,蛮蛮举起步枪向你开火,我还奋不顾身来救你。”

   
   “你嘴巴很会说。”

   
   “是噻!你不晓得,过后我还狠狠训了蛮蛮一顿,训他违反纪律,乱开枪,公然打我的知青朋友,气得我差点把他的班长撤职。”朱主任油嘴滑舌,“就算公社演戏,钻了个女的出来,出了那档子事。万强娃儿当叛徒,向高书记告密,麻烦惹大了,我也是职务在身,奉高书记,嗯,高超之命,嘿嘿!算了,不说了,要理解,理解万岁,冤家宜解不宜结。嗨!现在高超人进去了,前指分指这个机构也撤销了,球!啥子前指分指常务指挥长,这个整人的官儿得罪人,我早就不想干了,盖书记也没有干了。”说到此,他的嘴巴向躺在木板上的大耳朵噜了噜,说,“不信,你问问人家县革委不委员。”

   
   “呵呵呵——”大耳朵吃力地笑了,枯黄干瘦的手动了动。不知是打了强心针,还是扎了银针,还是人死前的回光返照,他蓬头垢面,干裂的厚嘴巴挂着血丝,一双无神的眼睛闪着淡淡的光,精神是乎好了点。

    见穿着一身破旧的黄色军服的大耳朵,胸口前一排挂着5个铜圆般大的毛主席像章,身子一动就叮叮当当,侯明明连比带划安慰道,“不委员,你是毛主席的好战士,最听毛主席的话。看,毛主席挥手我前进!”

     
   “呵呵呵......”大耳朵痴痴笑出声来了,精神是好了些。他扁扁的脑袋枕着烂棉被卷儿,苍白的冬瓜脸上小眼睛使劲睁开,凝视着身旁的朱主任,嘟嘟嚷嚷,“呵呵呵,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黑娃。狗日黑司令龟儿发了杆红旗给我,到饭馆头吃白米饭,肉嘎嘎,牛肉汤,油噜噜的,啧!吃了不要钱。我们又扛起红旗上了街,去抄当官的家,呵呵呵!把官儿家头的箱子抬起就跑啰,打开箱子,尽是金银财宝发亮,呵呵!黑司令还去摸人家官婆娘的大屁股,我就去打当官的婆娘,肉墩墩......”

   
  “打走资派。”朱主任打断话,纠正道,“你们是革命造反派,响应号召,抄走资派的家,打倒走资派。”

   
  “咹,咹,咹——走资派是好的,还是坏的?”

   
   “坏的!”秦医生接过话,大声答,“坏人,坏蛋!”

   
   “咹,咹,咹——,咋个坏?”

  
   “就是干坏事。”朱主任答道,“社会主义道路不走,走资本主义!”

   
   “咹,咹,咹——咋个走?”

   
   “走社会主义道路,就是你帮我,我帮你,互相帮助,互相致富,大家有饭吃,有肉吃,有衣穿,有钱用,大家向前。”朱主任这样解释,“走资派就是不听毛主席的话,不走社会主义道路,要走资本主义道路.......”

  
   “高超就是个走资派,造反派变成的走资派。”秦医生打断朱主任的话,愤愤地说,“走资派一肚子坏水,只顾自己,自私自利,多吃多占,不顾别人死活,还喜欢整人,整人为乐,心狠手辣,与人民为敌。所以革命群众要起来造反,打倒他们。我这个乡村医生,就是个受害者。说实话,我们平头老百姓,巴不得上面多来几个运动,把这些走资派满门抄斩,死无葬身之地。”

  
   “咹,咹,咹!咹,咹——”大耳朵“咹”个不停,嘴巴想说什么,张大嘴巴,上气不接下气,也没有说出来。黯淡无光的眼睛东看西望,眼泪从他皱纹密布的眼角淌了出来。大耳朵的老婆会意,对众人说,”他想毛主席了。”

   
   “咹,咹,咹——毛、毛主席。”大耳朵眼睛亮起来,吃力地点了点头,一会儿,嘴巴喘着粗气,语音不连贯起来。


    看到大耳朵脸色灰黄,嘴唇呈现青紫,呼吸短促,上气不接下气,秦医生眉头皱起来了。他回头悄悄对众人说,“可能不行啦!”


  “死马当活马医,看你的医术了!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侯明明向秦医生鼓劲,“说不定像抢救朱军娃儿一样,来个起死回生。”

   
  “对,来个起死回生。”朱主任接嘴,“秦医生,晓得你的医术高,治好了许多疑难病。我们干部和群众心里有数啊!今天,我代表大队革委和广大贫下中农拜托你啦!请你一定要救不晓得同志的命。不晓得同志是为了大家活活累成这样的啊!他是县革委委员,不在城里做官当老爷,响应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到我们这里战天斗地,带领群众开山放炮,奋战老鹰崖,修大寨田。他身残志不残,只晓得干活,只晓得流汗,铁打的汉子也遭不住啊!拜托你了,秦医生,你把不晓得的同志的命救过来了,我立马到公社广播站,向广大社员群众广播,粉碎四人帮,人民得解放的又一伟大胜利!毛泽东思想又一伟大胜利,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卫生路线又一伟大胜利!山村医院本事大,秦医生医术精湛,救死扶伤,心系革命群众,又创造了人间奇迹。”

   
   “看能不能再创造个人间奇迹嘛。”话是这样说,秦医生心里一阵激动,用粗碗兑了点药水,使劲给患者灌去。没法,药水顺着患者的嘴角流出来。看到患者的喉咙和胸膛上淌满的药水,他劝患者道,“喂,把药喝了,病好了,就上北京,看毛主席。”


  “咹,咹,咹——毛、毛、主席,看、得到不?”


     侯明明安慰道,“看得到,我去过北京,你病好了我带你去,快点喝药。”
  
    “听到没有,好好儿喝药。”大耳朵老婆嘴巴挨近他的耳边,大声说,“病好了,上北京,见毛主席,人家知青都要去。”

   
    “你哄、哄我哟,咹,咹,咹——毛、毛、主、主、席、死、死了,我、晓、得了,我看、不到了。眼睛、花的、我看、看不、清了,咹、咹、咹——。”大耳朵睁大眼睛,吃力地说,“我、我不,咹,咹,咹——”


     秦医生又从药箱里拿出几片药,让大家帮忙敲开大耳朵的嘴巴,把药片塞进他的嘴里,然后端起温开水给他灌下。转眼,连水带药,又从他嘴里撸了出来。这时,他张大嘴巴,吃力地喘着粗气,“咹,咹,咹,咹,咹——我、我、不、行了,要、死、死了......”说死又没有死,咽不下这口气。人,翻着白眼,呲牙咧嘴,痛苦挣扎着,样子非常狰狞。

  
    看到这个情况,侯明明踮起脚,把床旁边墙壁上挂的写有“革命委员会好”的毛主席像框取下来,放在大耳朵的面前,大声说,“来,看看毛主席,毛主席神采奕奕,红光满面,看你来了。你看,你看,毛主席正对着你不委员微笑。”说罢,高声唱起了歌曲《东方红》:“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咹,咹,咹,毛、主席——”大耳朵眼睛发出异彩,裂开嘴巴笑着,“毛、毛主、席、好!”

  
    六子凑过头来,学着湖南话,“不委员好,你好好吃药,好好休息!”

  
     大耳朵甩着耳朵,一个劲点头,“我、心慌,吸不上、气。我、眼睛、黑,看、看不、倒了。咹,咹——”

   
   “你用手来摸一摸,摸——”侯明明说着,把毛主席像框轻轻朝大耳朵手里放去。大耳朵泪花流出,抖抖索索,手掌伸过来抚摸着毛主席像。他睁大眼睛,摇着头,鼓着劲说,“咹,咹,咹——这,这是假、毛、主席。我、晓得,真、真毛、主席、死了!咹,咹——”

   
    侯明明大声说,“毛主席没有死,毛主席活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

   
   “咹,咹,咹——毛、主席!”大耳朵笑容带着泪水,把脸贴在相框上,嘴巴念叨道,“咹,咹,咹——毛、毛、毛、主、席,我、我、我......”话越来越小声,未说完,脑袋一偏,手一松,断气了。

   
   相框“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碎了。

   
    长明灯点起来了。

   
    朱主任从灶头上倒来两碗菜油,擦燃火柴点燃灯芯,一左一右,放在死者床前,长明灯闪闪烁烁。

   
   凄厉的哭声响了起来,大耳朵的老婆爬在床前哭得撕心裂肺,全身瑟瑟发抖:

     
      哭声夫呀言不尽,
      抛下冤家地狱进。
      今日闭眼看不见,
      千呼万唤叫不醒。
      一对灯笼灭一个,
      叫我怎不泪津津。
      呜呜呜... ...
     
     夫啊好像一条蚕,
     吐尽蚕丝离阳间。
     为妻为儿吃尽苦,
     持家立业流汗尽。
     为你搭起高灵帐,
     一路好走鬼莫惊。
     呜呜呜... ...

      
哀婉凄清,时泣时诉:

      
      阴天晴天下雨天,
      老天杀人不长眼。
      杀了别人我不怨,
      杀了憨憨实可怜。
       呜呜呜... ...
      
      山上来个吹鼓手,
      吹着唢呐打着鼓。
      吹鼓手来走你的路,
      不要把憨憨带起走     
      呜呜呜... ...

  
    一边是大耳朵老婆跪着呼天抢地的哭灵歌,一边是朱主任安排丧事的高呼声。他穿件灰卡其布制服,撸撸衣袖,含着泪,把一张黄草纸轻轻盖在死者的脸上,又把死者家补丁重重的铺盖白布单,从颈到脚给大耳朵盖上,默默哀思了一会儿,叫身旁的六子出去找生产队长,支点钱,买白纸做秉帐,买白布做寿衣,再买一口楠木棺材。他揩着红肿的眼睛说,“不晓得同志虽然是高书记树立的典型,但响应的是毛主席号召,来我们农村务农,人家死了,大小也是个县革委委员,待遇起码是正科级,丧事要办得闹闹热热。经费,找不到地方出,公家不出私人出,我们农二哥凑钱都要出,让不委员在天上体体面面去见伟大领袖毛主席。”

  
   “这才是人说的话。”侯明明抢白了朱主任一句,自告奋勇,去找人在公房院坝搭灵堂。他和六子安慰了死者老婆几句,出门找人,经过门边,“爸爸爸爸”欢快的童音又叫起来了。随着铁链拖在地上叮当叮当的响声,毛毛叫人心颤的声音越叫越大,“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 本帖最后由 画梅花女人 于 2011-5-23 16:5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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