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没有权利的地方争权》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3-07 11:15:22 / 个人分类:长篇纪实《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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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避祸山野乐悠悠 挑煤下力争权利
                             
文/侯明明 廖又蓉(九死一生连载)


        侯平发一家人走了,到离城15里地的底坝乡下避难去了。朱学兵也走了,走的是自己的老家龙华,回家种田,多年后,听说他钻研起了易经,赶场天在龙华街上摆摊算命,替人消灾。
      
      底坝风光旖旎,地处锦屏山北麓,山清水秀。一条溪河从北面的石碑坳流下来绕坝而向南,冲向十里外的金沙江,溪水清澈见底,水中的鹅卵石,有玛瑙红的、松青的、还有蓝宝石般的、彩色斑点的,非常好看。底坝是群山丛中巴掌大的一块平地,由溪河冲击而成。从深山中奔腾而下的溪水在此地放慢了速度,汇成了深潭,犹如一面明镜,映着蓝天白云,山川倒影。幼时,侯明明常常从城里来溪中戏水,摸鱼捉虾。河边上的侯家老屋,因历经解放前夕的那场战火,加之无人居住,显得破败不堪。邻近的廖家院子,高墙石坝,灰砖黑瓦,被周围的翠竹掩盖,院里住的是侯明明的九舅,这所房子是侯明明的父母出钱买的,打算退休后回老家安享晚年。九舅家儿女多,劳力弱,生活困难,一下子来了避难的姐姐家五张嘴,更显得捉襟见肘,第一天顿顿是白米干饭,炒海椒,四季豆。第二天是白米混合玉米面做的“面面饭”、豆渣汤。第三天是稀饭,胡豆酱。生活糟糕起来,不能呆下去了,侯平发拿了十斤粮票给自己的舅子,带领全家朝大山间的富荣杨春坝舅婆家去了。舅婆家富裕,阁楼上有陈粮,中秋过后还有老腊肉吃,就这样,侯平发一家人在杨春坝住了下来。

      
       杨春坝地处锦屏山东麓,这里没有硝烟,空气清新,树木葱郁,山花烂漫,瀑布飞流,是少年侯明明的乐园。除了一天三顿饭,他的屁股挨在凳子上,其余的时间,他打个光侗侗,胖墩墩的身影出没在了田野、林间。林间好玩,彩蝶飞舞,泉水叮咚,斑鸠、野鸡、鹞子等红的、白的、绿的、灰的、黑的各种鸟儿,东飞西窜,叽叽喳喳,犹如奏着悦耳的交响乐。

   
     “妈妈,你看,你看,蝴蝶、画眉,还有老鹰在空中飞翔,无拘无束,互不相干,多么自由,多么和谐呀!为什么人就不是这样,你整我我整你,互相争夺,互相打斗,动刀动枪?”

   
    “明明,人是高级动物,有思想,有目的,小至争名夺利,大至争城夺地,为了生存,为了利益,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置人死地,血流成河,在所不惜。”母亲理着儿子的衣领,“不过,人只要去掉欲望、邪心杂念,心态平和下来了,不整人害人,做好事,像雷锋那样助人为乐,这个世界就充满了爱,充满了希望。人类社会自然就和谐、自由。”
     
      母亲平实的话充满哲理,儿子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一天,侯明明瞅准一个向阳的土坎,用锄头挖了一个浅浅的土坑,洒上碎米,用筷子支起簇箕,筷子中间拴上细细的麻线。他手握麻线的另一头,悄悄地躲在旁边的荒草里,一会儿,见鸟儿噗噗飞来,停在土坑边,东张西望,等鸟儿两只嫩黄的爪子,伸进了簇箕内的土坑,不停啄米。他屏住气息,手轻轻一拉麻线,簇箕随即扣下,只听的鸟儿在里面吱吱吱扑腾。好美丽的鸟,乌黑的眼睛,淡红的嘴壳,深绿的羽毛,毛光水滑。他小心翼翼捧起来,爱不释手。心里一阵激动,手不觉一松,小鸟扑了下翅膀飞走啦——哦嗬!望着飞向天空的小鸟,他脱口而出,“小鸟、小鸟,你飞吧,自由自在飞回你的家乡。”小鸟回家了,侯明明一家子在乡下东游西转一个多月,听说城里的枪声平静下来,武斗结束了,也要回家了。
      
    他们一家打道回府,中午时分,走到西关坡,就进不了城。原来,是宜宾地专机关民兵营来屏山设施戒严,河坝里,公路边,山坡上,全是密密的岗哨。听说侯平发在城里工作,一家人住在城里,哨兵就放行了。

   
     城里三步一岗,四步一卡;大十字街的楼房上轻、重机枪一挺挺排列,县城东南西北四大城楼上,架起了小钢炮和迫击炮。城里城外,戒备森严,气氛紧张,风声鹤唳。民兵营的人杀气腾腾,全城大搜捕。他们一队队出击,拿着名单,挨家挨户抓捕了有问题的“阶级敌人”一百多个,从中抽出30多个走资派、特务、四类分子及保守派的头子、骨干上街游行示众。这些人愁眉苦脸,排成队,被乔装打扮。有的歪戴礼帽、黑眼镜。有的头戴瓜儿皮帽,身穿蓝长衫子,手拿算盘。有的穿着国民党的军官呢服,双手高举。女的穿着彩缎旗袍,高跟鞋,抹着血红的口红。药材公司一个女职工,解放前在宜宾因是一个商人的姨太太,这次被揪了出来,穿上大红缎袍,剃了阴阳头,半边黑发,半边被抹了白油漆,口刁香烟。受人尊重的徐老师也在队伍里面,一头秀发上被缠着长满荆棘的霸王鞭,脖子上挂着铁丝纸牌,上面写着墨笔字:小爬虫,还划了两道红叉叉。她在刺刀的威逼下,嘴里喊道:“我是小爬虫,我是小爬虫徐环琴,我有罪,有罪”。时而走几步,时而四肢爬几步,又走又爬,爬慢了,就是几枪托打来。走资派戴的是白纸糊的尖尖帽,脖子上挂着打红叉叉的木牌,一边打锣一边喊“我走资本主义道路,有罪,我有罪”。硬骨头和他以前所在红总派的几个头头跟在一群走资派后面,他们的头都剃成了十字头,抹上了红油漆,身上被五花大绑。两边,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刺刀比划着;身后,是十多挺歪把子机枪、重机枪及数门小钢炮、迫击炮、火箭筒。后面跟进的是全副武装的地专机关民兵营,踏着胖乎乎的光头营长“花果山”的口令,口呼:“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雄赳赳,气昂昂,绕着屏山古城石板街道,转了一圈又一圈。

      
      胡川站在侯家的门前,边看热闹,边私下对侯平发耳语:“这个有五个连的民兵加强营,昨天上午才在泸县打了一战,没有休整,马不停蹄,直扑屏山,半夜抵达屏山东关。这些带着战场硝烟的人,带着杀气的人,分路包围了屏山城,设施戒严,拿着名单,半夜三更的挨家挨户抓人,把有问题人从被窝里拉出来就打,弄得鸡飞狗跳。刀刀枪枪比起,人犯反绑,被麻绳一串一串地牵起,朝屏山中学赶,塞在几大间教室关起。看,民兵们一个二个黄军装,武装带扎起,横眉竖眼。他们都是地专机关的职工,咋咋呼呼,装备精良,在战场上不见得能发威,但是吓唬阶级敌人足足有余。”

   
     “听说他们经常在泸、纳、合前线吃败仗,枪炮一响,逃之夭夭。”侯平发打趣道,“脚底抹油——溜得快。”

  
     “寡不敌众,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要保存实力嘛。”胡川回应着,脸色阴沉下来了。他见队列中的硬骨头鼻青脸肿,蹒跚而行,叹道:“硬骨头是逃不了高超的毒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高超借刀杀人,一腿之仇报了。龟儿凶险。”他又见徐老师边走边爬,边爬边哭,披头散发,毛蓝裤子被撕烂,露出了雪白的屁股,不时还挨民兵营的枪托,摇摇头说:“小徐老师是牺牲品,可怜哪!遭人黑整!高超这私娃子东睡西睡,睡了很多女人,一个都看不上眼,独独把小徐老师看上了。小徐老师清纯,漂亮,善良,高超追了她好几年,一直上不了手,见她耍了个男朋友,要登记结婚,恼羞成怒,就整人了。”

   
  “咋个整呐?”侯平发问道,“有哪些法法?”

   
    “法法多,整得凶哦!”胡川说,“高超这个狗日的,把小徐老师的男朋友——县医院的内科主任林医生,打成‘只专不红的反动学术权威’,关进牛棚逼疯,然后提起一大袋苹果,笑眯眯登门看望小徐老师。倔犟的小徐老师正在扫地,二话没说,扯起苹果袋子就给他甩了,赏了他两耳光,拿起扫把几扫扫就把他扫出了屋。龟儿高超狼狈极了,哎!这下,小徐老师的厄运来了。气急败坏的高超把小徐老师平时发的牢骚定为反动言论,安上‘小爬虫’的帽子,借地专民兵营的手报复,活生生拆散这对新人。整人的手法高超哦!”
   
       民兵营的队伍,绕城游行三圈,游到大十字,就地沿街立正,光头营长训了一番话后,队伍开始分头行动。以一连一连,一排一排、一班一班为单位,各自又去大街小巷出击抓人了。

      
    那支乔装打扮、游街示众的阶级敌人队伍,午后被民兵押到屏中后院群专部的临时监狱关押起来了。后院的几间屋,窗口上都焊接上了铁棍。每间屋,安上了几盏百瓦的灯泡,灯光刺人,如同烈日下。

   
   小徐老师遭整怕了,有点神经质。当天下午,侯明明和堂姐侯小英到屏中后院群专部关押的地方去看望她,她一见带着红小兵袖章的侯小英,当着看守的面,双手从铁窗内递出一张纸给侯小英,嘴里语无伦次说,“这是我破坏文革运动的交待书。我有罪,我有罪,我写了几十份认罪书,你们来提审我的人,看我的人,一人一份。认识得不好,过不了关,我从头写。”说完,披头散发的她,两眼无神,退到墙角,披上旧棉絮,瑟瑟发抖。

     
    侯小英扎了个小辫子,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草绿色的衣裳,把戴在手腕上的红袖章朝胳膊上一提,牛气得很。这个红小兵的袖章,是她在小学操场上拾到的,带在胳膊上,觉得体面,简直成了护身符。她只要在家里挨打,就伸出小胳膊抵挡,惊嘘嘘喊,“打红小兵哟,打红小兵哟!快来人救哟!”尽管这样喊,还是没有人来救她,只引来了邻里的小伙伴睁大眼睛看闹热。反正,她只要在家受了气,出门一戴上红袖章,哭流洒水的小脸,就来神气了。身子单薄的她,也不知从哪里捡到了根牛皮带束在腰上,东门走,西门窜,到处帮造反组织做事,一会儿上街洒传单,一会儿挨家挨户发战报,当然,回家去自然就遭到大人一顿骂:“吃家饭,屙野屎。”不过,骂归骂,只要棍子不接触皮肉,她出门照样得意洋洋。

     
     得意洋洋的侯小英,转眼把徐老师的认罪书,看都不看,就折成了纸飞机,放飞到了铁窗前的草丛中。侯明明走过去拾起来,对纸飞机哈了口气,用力朝天上掷去,心里说,“徐老师是好人,天老爷保佑,让她早点自由。”
      
      徐老师没有自由,只有体罚。第二天,她和屏中校内关押的一百多个狱友,男女老少排成一串,每个人背了个竹背篼,被造反派用刺刀押着,到30多里外的富荣镇粮站背粮去了。每天一个来回,天天如此。不过,这一背粮即带动了屏山人,几年来,屏山城机关的职工、学校的学生大都利用星期天邀邀约约去富荣镇背粮到屏山城,挣几毛或一块多钱的劳力费,不亦乐乎。
      
      侯明明也投入了背粮人流。十一、二岁的他,还是小个子,在侯小英的邀约下,经常半夜三更起身,提盏马灯,爬山涉水,背三十斤盐巴到富荣镇,中午到达,把盐交到富荣供销社,又到粮站背20斤谷子回屏山粮仓,一天早出晚归,来回能挣一块钱。他与侯小英背富荣的盐巴,陆陆续续背了三年,宜屏公路通了车,才结束。后来,形势起了变化,侯小英生父的烈士称号被撤销了,新市镇生父的单位给她的抚恤金中断了,已上屏中初中三年级的她,害怕上山下乡当知青,一个人跑到千里之外的攀枝花寻母,经人介绍,与一个南充人结婚生子。两年不到,她又离婚,开了个蛋糕店求生活。一天下午,由于生意好,她坐在店旁的石坎子上数钱,数到高兴处,咧嘴大笑,身子往后一仰,摔倒在两米多高的石坎下,五孔出血,还未送到医院就断气了,留下个一岁多的幼儿由其母亲侯平珍抚养。侯小英离开屏山到攀枝花后,侯明明又伙同邻居游大娃结伴背龙华了。
      
       龙华镇离屏山城90里地,中间要翻陡峭的石碑坳。他们去时背白糖,回城背草纸,来回三天时间,中途在龙溪场过两次夜,一趟下来能挣3块多力支钱。每次到龙华,油大娃都要去看他当区委书记的父亲。一次,侯明明和他去看其父亲,见一群人正在抄他父亲的家。他父亲不到40岁,胖胖的,留着阴阳头,鼻子流血,脖子上挂着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牌子,站在家门口任人抽打。那群人见游大娃来了,呼喊“抓狗崽子”,吓得游大娃转身就跑。从此,游大娃再也不敢朝龙华方向走了,跟着侯明明成群结伙过金沙江、翻芝麻坳到云南三道水挑煤炭去了。挑煤炭,比背富荣和龙华的货挣的钱多。那时,屏山人到三道水运煤,几乎倾城而出,天未见亮,屏山城就是一片脚步声,热热闹闹,过河船来回摆渡10多趟。大家下了船,争先恐后,翻山越岭去三道水的何家弯、池塘上的煤洞前抢煤炭心子。弯弯曲曲的山道上,你呼我唤,山歌吆吆。密密麻麻、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有挑有背,犹如蚂蚁搬家。
   
      胡川——胡司令也参与了挑煤,造反派争权夺利的斗争中,他又失势了。夏去秋来,秋去冬来,无所事事的他,在城里憋不住,也学着挑煤的人,搞了两个竹篮,过河到云南三道水挑煤挣钱去了。他套了身腈纶红色运动服,腰上栓着装了几个干馒头的布袋,肩上挑着五、六十斤石炭,嘴里嘿着嘿着地喘着粗气,随挑煤人流行走在山野间,分外耀眼。摇摇晃晃,穿梭于梅子坳的羊肠小道。稍脚歇气的时候,他边揩汗水,边对一路追上来的侯明明感叹地说:“侯娃儿,累哟!我身上累,心头也累。过去跟公家干,吃苦受累,流血流汗,顾不了家,娃儿四五岁了,还少有见父亲,到头来,啥子搞搞都没有,啥子油水都没沾,奋斗一生空欢喜,竹篮打水一场空啊。哎!给公家干,白干,没有想头,简直没有想头。”
   
    “没有想头,活该。”侯明明把煤担子朝胡川脚下一放,接口道,“还是我父亲说得好,做任何事情都不要太过度,陷得深。孔老二的中庸之道,在中国能流传几千年,就是有道理。”
   
    “侯大娃,你父亲是有思想的人,问题看得透,事情看得远,水平高,说的话有道理,没错。”胡川话锋一转,不以为然地说,“但孔老二的中庸之道,封、资、修的东西,听起就烦,这陈腐的东西,早就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垃圾东西,跟我们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格格不入。哪个管他孔老二、孟老三的哟!还是管管自己。”
   
    “嘿,官话少说点,你管得好自己,咋个落难了呐?从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司令,沦落到一个挑夫,汗流浃背爬梅子坳。”侯明明反唇相讥,触到了胡川的痛处,“正如你说的,啥子搞头都没得到,没有想头。怪哪个嘛,难道怪别人,还不是怪你自己。”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胡川双手扩了扩胸,昂起头,对着山谷叹道,“政治,这玩意儿诱人,也害人啊。”     
   
     “说的也是,不过,一个人热衷政治,在政界陷得深,痴迷,欲望就大,头脑就发热,整人就更凶,更疯狂,双方伤害就大。你斗我斗,斗个没完,恶性循环,最后,血于与火,一同埋葬,一起同归于尽。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侯明明对沉思着的胡川平静地说,“政治,治予人,利益和风险同在。参政,意味着整人,或者被人整。从政,犹如耍杂技,走钢丝,适可而止。中庸之道能安身,明哲保身是上策。”
   
      胡川低头不语。
   
     “有啥子想不开?一个男人,应该提得起,放得下。”侯明明安慰道,“政治,没有是与非,对于错,只有胜利与失败,得势于失落。”
   
     “有哲理,有水平。”胡川望着眼前这个10多岁的少年,赞叹着,又低头沉思起来。
   
     喘着粗气赶上来的“硬骨头”一声“稍起!”,放下煤担子,附和道:“侯大娃儿说得对,我们这些大人脑壳发昏,就像疯儿一样,打也打了,闹也闹了,罪也受了,丁丁儿糖都球吃不倒,竹篮打水一场空,空欢喜。我们二、三十岁的人,还没得10多岁的小娃儿头脑清醒。”他扯下肩上的灰毛巾,揩着额头上的汗水,媚笑着对胡川说,“不过,老胡,胡司令,你比我值得,过了几天官瘾。安逸得很呐!记得不?那次攻高超的指挥部,你派头大得很。你老兄腰插双枪,白手套一扬,‘同志们好!’在屏中操场检阅队伍,我们几百上千号的人,扛的扛步枪,握的握钢枪,整整齐齐排着方队,雄赳赳从你面前踏步走,拿给你在台上装模作样检阅。你司令伟大得很,高高在上,就像斯大林,二战的时候站在红场列宁墓上冒着大雪检阅部队,手一挥,‘从这里出发,开赴战场!’受阅部队就直接开到莫斯科郊外战场,与兵临城下的百万希特勒德军作战。我们这些二杆子兵呐,拿给你胡司令摆弄,拿给你在台子上调动,在你的面前顶着下坡的太阳,一二一踏步走,雄赳赳踏了几圈后,气势出来了,大步走出屏中校门,开进东街,直向大十字那边的西街杀去。哦哟,那时你胡司令好风光、好提劲。”
   
   “呵呵,那是激励同志们,给咱们队伍提高士气嘛,哦,好汉不提当年勇啊!”胡川微笑着,对硬骨头说,“你这个剃头匠,看来还有点历史知识,晓得点二战苏联卫国战争。”
   
     “我是文革前的民办中学初中生,历史成绩在全班数一数二。我的班主任侯老师,当过志愿军,在朝鲜打过美国兵,课余时间,经常跟我们学生摆二战,摆抗美援朝。奈何不得,我的父亲早死,母亲有病,家头恼火。不然,我早就考高中,升大学了。哪个还在理发店帮人剪脑壳,数分分角角钱哟。”
   
    “革命分工不同,理发也是为人民服务嘛。我看,数分分角角,也是数钱,好噻。”胡川心不在焉,双手不由自主地背着,穿着草鞋的脚,踢打着路边的碎石,望着茫茫群山,沉浸在过去的峥嵘岁月里。
   
     “如果那一战,把红司锤平了,把高超活捉了,说不定坐在县革委交椅上的,就是你胡司令啦。你胡司令在台上坐交椅,我剃头匠沾你的光,在台下的日子都好过点。你当县革委的主任......”
   
     “主任当不到,革委会老中青三结合中,中央文件明文规定,要有过去的领导干部,还要有文革中涌现出来的各个领域大批先进分子。主席说,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当个常委就够了,对得起我没日没夜的辛勤工作了。而且,革委会的组阁中,常委可多设一个,少设一个,问题不大。”
   
    “常委小了,老胡,你有勇有谋,不是帅才就是将才,谦虚点,当个副主任合适,最合适。你当上了县革委副主任,管我们手工业,服务行业这一块,我呐,还是手握刮刀,干我的剃头匠。你这个领导,瞧得起跟你鞍前马后的兄弟,等我们理发店成立革委会,封我个店革委委员都可以。”
   
    “放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胡某人上了台,是不会忘记台下兄弟伙的,特别是同甘共苦的老兄——你硬骨头。”
   
    “说话算数哟,到时我这个店革委委员,你县革委胡大主任要给我扎起哟。反正,你到我理发店来剪头,我不收钱。”
   
    “你这个店革委委员,到县革委来开会,我要叫你上主席台,哈哈。”
   
   “嗨嗨,我登上主席台,过官瘾,我就要朝台下的你娃喊‘冲茶——小胡,快点!”
   
    “搞怪了,目中无人,你剃头匠,滚到你的理发店头去。我是啥子人,堂堂的......”
   
   “争啥子?你们在这荒山坡上,最没有权利的地方争权。你两个咋个让我想起画饼充饥,望梅止渴的人来了呐?”侯明明挪逾道,
“看清楚点,脚底下是啥子?——煤块子,大家现在一身汗,挑煤炭,爬梅子坳。”
   
  “画饼充饥,对饥饿的人来说,未尝不可?啧、!啧!要是我们赢了,说不定高超这个时候,要么在学习班背书、反省,要么还是担个篮篮儿,跟我们现在一样,跑到这三道水拐手拐脚挑煤炭。” 硬骨头的话在胡川的耳边响起,“狗日龟儿,姓高的,啥子钱都在想。”
  
  “话不能这样说,天不助我也!那一次,就是把红司阵地拿下来了,又咋个嘛?高超都球跑了,金蝉脱壳。听说他狗日驼起屏山的茶叶,天麻,笋干,下宜宾,上成都,跑关系去了。”
   
  “跑啥子关系?”硬骨头摸不着头脑,见胡川手朝上空指了指,一时回醒过来,嘴巴大裂,“难怪狗日官越做越大,要超过县里的实权人物吴政委了。嗨!他是个不倒翁,几次遭整,都没整下来。难怪不得,狗日上面关系广。”
   
  “他这一辈子都在走关系。在部队,我两个当排长的时候,他就说过,当兵,要想上进,哪怕当个班排干部,都必须刻苦勤奋,流血流汗,出大力挣表现。当上了排以上干部,靠卖死力就行不通了,必须要动脑子,拉关系,才能上爬。狗日官瘾大,不知从哪里探听到,即将成立的县革委常委名单上有他,龟儿子还不满意,嫌当县革委常委的官儿小了,要当一把手,还要当省革委委员。大会小会,放出话来,造反派要掌大权,要掌实权。龟儿四处钻营,一钻钻到地区、省。算了,别提他,提起他我心头就烦,烦。”胡川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浮云,深有感触地说道,“形势一变,今非昔比,高超高升了,我两个,栽下来了。”
  
  “栽没栽下来,话说早了。就算栽下来了,也算不了啥子。”硬骨头安慰道,“老胡,我在理发店剪脑壳,就是把人剃成了光头,一两个月,头发又长满了。你们有文化的人爱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们大老粗爱说,‘茅坑头的石头,也有翻身之日’,信不?”
  
“不能用茅坑头的石头来比,这话难听。”胡川自我解嘲道,“应该接着前面说,风向一变,我两个,一个台上的司令,一个台下的丘儿,哪晓得今天能走到一起,走到这云南三道水挑煤炭来了,挑煤炭谋生啦!呵,还有块多钱赚,好、好、好!”
  
   “好个球,块多钱就把司令的眼睛遮啦?话说得假。咹,是不是韬光隐晦,深山藏虎哦?”硬骨头一屁股坐在煤担子上,见胡川装着没听见,眼睛眯着,不开腔,摆着还没有长满头发的阴阳头叹道,“世间上的事,说不清,说不清。人算不如天算。”他站起身来,亮出粗壮的胳膊,低头提了提旁边胡川的煤担子,自语道,“嚯,还是重,有好几十斤,司令为革命挑重担,给自己家里也挑重担。不赖,不赖。”说罢,抬起头,对望着远方沉思的胡川说,“胡司令,想当初,我们还是对手,是不是?当真,那次二月黑风,在大十字辩论抓高超,你站出来给他打抱不平,我们要抓你,交起手来霸道得很,跟你一起打得那么扎劲,你死我活。我们一群人把你撵得屁扑。硬是怪呐!转眼你就不见了,躲到哪儿去了呐?”

     
  “你猜,猜一猜。”胡川回过神,转过头,见硬骨头眨眨眼睛耸耸肩,哈哈一笑说,“该是猜不倒嘛,我告诉你,硬骨头,我一直跑到东关亭子,躲到石缝缝头,下面就是金沙江水。你们就找不倒啦!”
   
   “那个地方危险哦。”侯明明一旁插嘴,“东关亭子底下,经常淹死人。”
   
  “开玩笑,侦察兵出身,没有两手还行?咳!我看见你们一个二个东找西找,找到天黑,灰溜溜走了,我就进城,摸到侯大娃儿他们家头宵夜去了。”胡川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块上,手指着硬骨头的额头,取笑道,“你呐?硬骨头,你在‘红总’跳得圆,保走资派,卖力得很。我看还是没有得到啥子好处。‘红总’倒台,你就跑到乐山去躲了半年,帮人家乐山的造反派打老保,火线当官,也过了过官瘾。回屏山来,想光宗耀祖,没想到跨进家门就遭逮。我给你说情,保了你,虽然你在‘红总’的事既往不咎,但最后还是遭球了,拿给龟儿高超点水,报一腿之仇,被地专机关民兵营整得好惨!你看,你看,一个冬瓜头,整得来半边黑,半边白,人不人,鬼不鬼。关了几十天,人虽然放出来了,现在啥子都没有了,跟我一样,挑起个竹篮篮儿挑煤炭。不过,挑煤炭也好,是给自己干,自给自足,心头踏实。”说罢,他看了看发呆的硬骨头,满足地望着阳光融融的梅子坳山头,扯开喉咙,五音不全唱起了电影《地道战》的歌:
              太阳出来照四方,
        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
        太阳照得人身暖哎,
        毛主席思想的光辉照得咱心里亮,
        照得咱心里亮.
        主席的思想传四方,
        革命的人民有了主张,
        男女老少齐参战哎,
        人民战争就是那无敌的力量,
        是无敌的力量.   

        
     胡川的歌没唱多久,心头踏实的时间也不长,不久,他就遇到了麻烦,走上了黄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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