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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收割的油菜地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5-05-15 12:59:01

城郊公路灰尘混合车辆尾气,扬尘落在手臂上像细针一般,让人颇为懊恼。加大油门,摩托车一路飞奔。待拐进乡镇公路,下得草市坳长坡,便是一片沃野,青葱喜人,几处升起的白烟飘缈,将田野罩在恍如雾中一般,那是乡民在焚烧油菜杆。

道路两边是高大茂密的杨树,头顶枝叶相交,浓荫庇地。虽说当年的主政者已经锒铛入狱,但仅就此景而言,当时的庸政倒也不是一无是处。空气中无一丝尘埃,天空也恍如油画般静止透亮。终于可以大胆自由地呼吸了。飞驰过路边的桑树林,沿清澈河流而上,心中烦恼一扫而空,十分畅快。

路边油菜地都在收割,不时可见燃烧的油菜杆堆,烈火熊熊,烟雾渺渺。

到得芰田山谷,空气愈加干净,杂有青草和野花芳香。远远看见路中林间斜竖着几道光柱,恍如水面折射下来的光,背后一片白蒙蒙。路边田里焚烧的油菜杆升起灰白烟雾,被风吹过树林,在另一边的水面上云影成双。

 

到得家里,父亲正在厨房换煤球,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罩衫。父亲说今天在伯父家酿烧酒。我妈在田里收油菜。我问是哪块油菜地,父亲说“十箩里”。我已经忘了这里很多田地的名字了。父亲补充说就在垅里,并用手指了指。“哦——”其实我还是不清楚。我说我也去弄一下。他说不用,就在家里歇着,待会煮饭吧。

日色尚早,淘米煮饭,去田里看看。虽然不一定能帮上什么,起码可以让在一起的时间显得长一些。

 

村口,老村长领着三个孩子从田间路上走来。三个孩子大的六七岁,小的两岁左右,跑着笑着,老村长跟着孩子转,脸上笑成了花。仨孩子的爸爸叫雨,是我小时的玩伴,家里兄弟三个排行老二,长得帅气,精壮又能干,做了老村长的上门女婿。雨的三个孩子也都长得眉清目秀。老村长去年连同大队书记一起被查,被双开了。以前的村长,总是一脸严肃,模样凶狠。如今没了公职,却反而慈眉善目,清闲自在,安享天伦。

沿着长满杂草的小路向田垅走去,路两边油菜地都已收割,成捆地码在田里。有的田里是空的,那是已经打完了籽,油菜杆烧成的灰摊开像一张地图。

母亲正在田里打籽,父亲在我煮饭的时候也已经到达。在相邻的田里,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他们的一对儿女在忙着,儿女个头已经不小,帮着搬油菜捆,不时偷懒调皮一下,引得爸妈笑骂。另一块田里,老村长的老婆一个人在默默打籽。

打籽全靠两手,先是徒手在晒干的油菜棵上拍打,几圈下来,差不多所有菜籽荚都裂开脱落,才将光光的杆码到一边,下一捆重复同样的操作。打下来的菜籽壳先用两手捋起,两手作人肉筛子,轻抖扬起,以让夹在其间的油菜籽粒掉出来,再把菜籽壳扔掉,就像把它们的身体和灵魂分开。最后再用篾筛筛一遍,直到黑黝黝、微小的油菜籽堆成小山,就可以装袋了。

母亲说,今年的油菜无籽,比去年差了很多。我拍了几张田园风光之后,收起手机,也帮着捋油菜籽了。

母亲筛好了一堆,叫我装袋背回家,顺便看看酒烧好了没有,以便跟父亲一起把酒抬回家。

很久没做过农活,没扛过重物,五六十斤的袋子扛在肩上走不到百米就开始喘气了。到得家里,肩膀和整条手臂又酸又麻,撑腰的右手虎口仿佛要裂开了一般。放下袋子,一口气灌了半勺水。

 

离伯父家百米外就闻到了浓郁的酒香。

近到伯父家屋门口,一阵鸡的乱叫。原来堂屋里放着几只竹篓,里面盛着酒糠,仍有余香,几只鸡爬到上面觅食,突见人来,慌了阵脚,被我驱赶飞着跳着逃窜而去,溅出许多酒糠来。

伯父家住的是老屋,屋子本来就小,地上坑洼,经这一折腾,更显得凌乱不堪。老屋已经有半个多世纪了,烟熏很厚,屋里潮湿暗淡,看不清四壁。堂哥们去年就已经计划盖一栋新楼了。但二哥于春节后查出病症,给所有人笼上了阴影,这阴影仿佛也在这个屋里的各个角落萦绕着,更显出老屋的落寞。

我唤一声伯父,无人答应。又唤一声伯母,亦无应答。走向堂屋后的厨房。厨房里热气蒸腾,酒香扑鼻。见一人影,身形清瘦,以为是伯父,开口便叫。那人“唉”了一声,声调平淡,似对这个称谓的应答又似仅仅对声音的回应。待转过脸庞,这才看清是烧酒师傅。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他跟伯父差不多的年纪,身上也罩了件蓝衫。

灶上的大锅里竖着一座塔似的木制设备,塔座下面翻滚着浑浊的沸水,一道清流从塔侧中间长长的尖嘴里流入一只盆里,盆中盛酒过半,清澈异常。凑至近前,酒味反而没有那么浓烈了,大概已经形成了嗅觉记忆层。

酒还要一些时间才能蒸好。我向师傅请教了一些烧酒的程序问题,顺便聊了下这个行当的行情。烧酒师傅热诚耐心地做了介绍。他说这个行当没有年轻人会去学了,他们坐不住,吃不了这个苦。

 

我返回田里。出门时碰见原大队书记,正推着婴儿车慢慢走来,车上是他的小孙女,他那高大威猛的身子,此刻显得那么和蔼慈爱。然而说起烧酒的事,嗓门依然声若洪钟。老村长还在村口,三个孩子围着转,好不欢乐。他的老婆此时也从田里上来了,一家老小准备收工。一个小的爬到板车上嬉闹。

从伯父家门前开始,并排着十几栋房子,除了几栋稍微新一点,其余都是青砖老屋,一直延伸到另一个村口。几乎每一个房屋门前,都坐着一位老人,手持拐杖,在落日余照中发呆,脸上僵硬,毫无表情。他们中大多数患上了轻重不一的老年痴呆,有时我想跟他们打个招呼,他们要么毫无反应,要么睁大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像是很努力地在发动记忆的机器,嘴巴变形,口水差一点就要流出来。他们曾经多么灵敏或健壮或健谈,我不知道他们何时发生的变化,但又看到了这突然的变化。他们每天就这样在门口坐着,大概直到身体里的骨头衰老到支撑不住为止吧。这样一副整齐划一的情景,使我觉得既是一出悲剧又有点喜剧的味道。

 

与我家田块相邻的田里,一堆油菜杆快要烧尽了,只剩几片火焰在风中飞舞,地上是一片白色灰烬。

父亲回家去忙酿酒的扫尾工作。母亲一个人在打籽。日已西斜,田里还有很多捆油菜。

继续忙了一阵后,我已经腰酸腿疼。看着母亲蹲着一刻不停地忙,我说能不能拿个矮凳子来坐着。“还能坐着?”母亲惊讶地反问。大概觉得这个想法很幼稚。我也马上觉得很幼稚。母亲补充道:“总要走动,不方便。”

“这边还要大概两天可以弄完,到时还要帮你凤婶家收,她家的油菜都已经黑了。”

“怎么了?”

“你叔在吉安住院?”

“是什么……?”

“背上长了包,发炎,痛了很久,在家里打针好久都没散,后来去吉安医院,说只是炎症,但如果不治好会影响肝什么的,也不太清楚。这边都在收油菜,也没时间去看。前段时间几个人给他家的都割好了,一直放着。”

此前,在我眼里,油菜地都是一样的。此刻我才开始仔细看看周围的油菜,确实有的地里的油菜已经发黑,似乎就快要烂掉。

“兵兵家也是一样,现在还没割呢。唉,真是倒霉的一家人……”

母亲说到这深深叹了一口气。

上个礼拜听说了他家的事,她姐姐在工地干活的时候被三楼掉下来的一块砖头砸中,死了。

“他爸和妈都住院了,一个在南昌,一个在吉安。”

我猜想无论什么都跟其女儿的死有关吧。

“他爸听说是心脏,要搭一个架子。他妈说是胃,切开后医生说‘没办法’,又给缝上了。不过听说现在可以慢慢进点东西了。”

“那可能是慢慢恢复吧。”

“嗯,可能慢慢恢复。”

母亲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很低,很分寸地把握在另外的人听不见的范围内,但这低的声调却更让人惊心。

再看周围的田地,原来宁静的田野却有如此悲凄的黑色。太阳快偏到山头,日光已稀,大地好像升起了一股寒冷。

为了缓和气氛,我说起了烧酒师傅。

“他儿子前两天在县城被车撞了,膝盖碎了,司机跑掉了,现在还在找。”

于是我在脑海里回忆烧酒师傅和颜悦色的脸。

母亲叫我先回家,估计酒已经好了,剩下的活她一个人来,很快也回家。

附近的田里燃烧油菜杆大火熊熊,噼噼啪啪,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母亲瘦小的身影弯腰抱起一捆油菜,另一个手臂里已经夹了一大捆,整个人仿佛一只被捆绑了翅膀的鸟儿,在满是尖杆的田里小心地迈动双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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