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的记忆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3-27 05:32:55

峡谷的记忆

白雪中疾行的小鸟，亚麻色，纤细的脚，像一对焦灼的勾针。忽地，展开翅膀飞了，雪地上倏地掠过它扑朔的倒影。你看，上帝给了这弱小生命什么？仰望那扑棱着翅膀的小黑点儿，它竟然在万尺绝壁之上盘旋。在它底下还有几只顽皮的黑乌鸦竞相朝千米深的崖底方向俯冲，那扎猛子无所畏惧的样子真有点儿叫人眩晕。

久违的太阳神，连着好几个黎明，我都跑去峡谷边等它，却都是“寻隐者不遇”。峡谷也被雾霭遮掩，罩着冷冷的面纱，岩壁上只剩下水墨画般的簇簇雪松。我踩着厚厚的白雪奔跑，存着希望，又跌倒在冰上。每个黯淡的黎明都像个忧郁的老人在感怀它错失的青春, 诉说他如何遭遇了灾荒, 战争或革命。峡谷中无可计数的黯淡一天, 却像在诉说他那一代人整个一生的不幸。

上午起了风，云开了一阵, 我和H不甘心只在灰云笼罩的崖壁边上徘徊，就趁着西来的云团彻底包围峡谷之前，决定跟着三三两两的背包客往峡谷深处徐行。

一条羊肠小道依陡峭的岩壁回环直下，我和H步入峡谷深邃的怀抱。和那些背着大帐篷的背包客相比，我们那薄薄的三明治加两瓶矿泉水的负重不值一提。一路上不仅有健壮的年轻人，还有“鬓已星星也”的矍铄老者。偶尔也碰到返程向上的背包客，大都脸颊红润, 老远就兴冲冲地朝我们打招呼。有的已探了谷底世界回来，那掩不住的微笑俨然透着“黄山归来不看岳”般的得意。越走越深，视野也逐渐开阔，峡谷的深处反倒不见积雪。途中太阳竟意外地露了露头, 我不禁回头仰望光穗映照的千尺红崖，竟像红彤彤生辉的炉壁，仿佛再走近几步就能触摸到烫。

路很窄，满是沙石，最窄的地方俩人勉强能并行。远远的在我们脚下, 一个黑压压的骡队正往上赶, 由一前一后两个西部牛仔慢悠悠地押着，像小人国派来的特使，以之子形逼近。不一会儿, 骡队就到了身边, 我们只好退到路旁一大块向外延伸的舌形巨石上暂歇，骡队在这里拐弯, 迂回的小路顿时显得格外拥挤。偏偏骡子们还看上了大石缝中的干草, 有的干脆停下来，垂着大耳朵, 有滋有味地便开嚼起来。它们个个都驮着几大袋鼓鼓囊囊的行李，从标记看像是邮包。我们在一旁赶紧借着相机镜头仔细打量这些大耳朵的信使, 挨得那么近，我们也跟着置身于小人国。这些信对H来说并不陌生, 几年前他也下过谷底, 还在那与世隔绝的地方漂流了两星期。他在宿营地给我发了一封信, 一张明信片映着青山绿水的谷底风景, 恐怕当年就驮在这傻傻的大耳朵家伙的背上。

大约离谷底还有一半，H就先瞟到河了, 绿色的, 犹如冉冉玉带的一段。我真想一步跨下几百米深的谷底, 踩一踩河边咯吱吱的红沙地。不过我俩都饿了, 我们就在光秃秃的石壁周围选了个碉堡式的避风港先用午餐。狼吞虎咽之后，还没收拾好小背包, 忽地阴云压顶, 狂风大作, 就像西天取经的山路上妖怪快来了, 难道预报说的雪暴真得临近? 手持登山杖的人们有的依然不管不顾地往下走，但不少已调头向上。听说回程比向下的时间要加倍，算算时间, 我俩也只好不情愿地加入回程之旅，加之准备的水远远不够，我背的骆驼水袋也结了冰。

归途中和风同路，风掀着雪粒从谷底猛力地向上吹，熊熊之势如火山喷发。我那轻飘飘的身体也跟着向上, 只好时不时歇下来, 扶着窄路旁的岩壁做掩护。我侧转身小心地张望，此时昏暗的峡谷已乱作一锅沸粥。有趣的是，峡谷当中竟竖起一座朦胧的大“佛”，伟岸的“佛”身从谷底拔地而起，宛如龙门石窟正中巍然而坐的卢舍那，宽宽的头部呈托盘状，那是托着莲花还是缚着螺结？那影影绰绰的佛身矗立在风雪交加的峡谷中纹丝不动，在暴戾的风里坚不可摧。

我有点儿怕, 暴风雪来了, 我本该坐在炉火温馨的家里。不过有H在我身边, 他在侧前方牵着我的手。螺旋式的小径，继续向上, 一步步挪，仿佛登一座古塔。帽子围巾紧紧包裹着的脸, 也被腊月的冷风吹透，戴着棉手套的一只手用力捂着嘴, 可牙齿里还噌噌地咯着沙土，我对H说这下子五行可再不会缺土了。转到一片开阔地，风向改成正侧面，人们佝偻着背，像是踩着笨重的雪橇上坡，头垂得很低才不至于滑下去。

好不容易爬到了另一转弯处，那里竖着一幢简易房子, 也许是供巡逻人员休息的。这不起眼的房子顿时成了大伙儿的避风港。宽大的屋檐下已站了一排哆嗦的背包客，我们也挤进屋檐下, 人们都像太空人似地包裹严密, 有的在围巾中呜噜着向我们打招呼。这时我特别想吃巧克力, 急忙褪下手套到H背包里拿, 可我那手指早僵了, 好半天竟扯不动背包的拉链。

我们冻得红扑扑的脸在屋檐下兴奋地嚼着甜甜苦苦的巧克力, 恰好面对着“佛”。过了十来分钟，风渐渐弱了，“佛”一点点在扩散的白光中现出原形，原来是不远处一个柱形的岩峰，灰褐色烟囱状, 刚下去时就注意到, 远看像宝塔，但一场暴风雪竟让这朴实魁伟的它瞬间成“佛”。

风并没完全止，雪花夹杂着雾状的冰粒还时不时地漫天乱舞。身边的一个中年人第一个离开我们上路，他背着大帐篷，驻着两只登山杖，不是往峡谷上，而是迎着风雪朝下。避风的人们都盯着他的背影，摇摇晃晃，像穿着臃肿的宇航服，在月球表面行走似地高一脚，低一脚往坡下移。那人边走还边高喊，听不清他喊什么, 也许是跟我们身边的几位告别, 兴许是说“今晚谷底下见”。这些位订好营地的背包客大都会顶风冒雪的下去，因为有的营地是半年甚至一年前就得订好。他们等了那么久，又从家乡飞过了千山万水来到这里，只要不是持续的雪暴，这点儿风真不成问题，也许还别有一番情趣呢。听说谷底是另一幅景象, 比这里暖和得多, 上边下雪底下至多下雨, 红石边宁静的营地挨着绿如丝绸的河。

人们接二连三地离开，我和H也跟着往上走。沙石和雪粒混合打在脸上，生疼，身边的古老崖壁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接受这风雪的洗礼。它们历经千年, 万年，甚至亿年，历经峡谷中各种动物生命的每一天, 全部过程, 才削成了今天这样子：片状的截面，如树木的年轮般富清晰的层次纹理，正是地球历史的纵向切片。

上来之后, 天竟莫名其妙地晴了一阵, 我们真有点儿后悔, 刚才该坚持一走到底。一缕光线映在脸上，眼前陡然一亮, 光芒似一口仙气儿，登时给这浩瀚峡谷平添无穷魅力。再一会儿，太阳居然整个儿露脸。太阳神的手指抚摸过的红崖，顷刻变作炭火与黄金，太阳真有“点石成金”的魔力。远方，雾霭正告别一处处岩峰，拱形，桌形，尖塔形，牛角形，火山口形… 云雾升腾，整个峡谷又像是大漠上万帐生烟。斑驳的云影，在散布于峡谷中的各幢岩峰之间此起彼伏，光影陆离好似布满皱褶的麦浪。

阳光下的峡谷着实充满幻象，但天光云影终究像花，一朵朵鲜花竞相开放之后又会转瞬凋谢，如青春。父辈们常叹他们的青春太短，没能尽情绽放, 就被各种各样的政治运动莫名夺去。但错过了太阳光，并不意味着就错过了整个峡谷的魅力, 就像错过了日落日出, 依然有机会在这峡谷上和太阳神谋面。美丽的峡谷叫你亲近它，徒步潜入它的幽深腹地，它内在的情趣会超越它视觉的美。

H独自去探另一段险径, 我坐在峡谷边，等H回来，汗渐渐凉下去, 忘记绝壁就在身边。眺望层岩, 有的坚硬, 有的疏松。那一段段演绎的色泽质地, 形成于不同地质年代，累积着一截截过往生命的讯息，隐藏着一桩桩凝作化石的轶事。若干年前, 或许一个印第安马队正沿着峡谷的峭壁潇洒而上; 再或许, 峡谷的风一下子吹得一整个部落销声匿迹…

眺望着峡谷当中一幢幢光怪陆离的岩峰,眼界就被悄悄打开。那些上帝造的怪石令我想起一段蒙田的散文, 讲那些被我们人类称之为怪异的东西, 在神的眼里却并非如此, 神创造万物无奇不有, 都有其美意, 那都是出于神那超人的智慧, 我们不知道不认识不理解的事情太多, 正所谓见多不怪。这样想着, 内心就变得格外的沉静, 这茫茫峡谷竟让我瞥见另一个广阔的世界, 与此相比, 我平日的小磕小碰都不值一提。不过这道理虽明白, 但明白了为何又常为小事伤神? 也许, 明白和感受总是两回事, 一个用脑, 一个用心。感受是瞬间的力量, 瞬间的魅力。在那个瞬间, 你和神秘的造物主偶然发生了联系, 对, 你的心突然被一股奇妙的力量攥着了, 你就像一匹快乐的小马驹, 豁然找到了久违的青草地, 本能就趋使你轻烟似地去奔跑撒欢。

风来了，从西面, 亘古的。白雪过去，黑云过去，沉沉的风也过去，峡谷中的石峰袒露出来，恍若一座浮出水面的城。守在峡谷边上等H，等落日的余晖让孤单的影子成双，再同他一起消逝在峡谷悠远而深厚的夜梦里。

@2006岁末 (Last Update: 2009-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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