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羁的乔安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4-14 00:50:54

 1

 

乔安像哈利-波特中的人物。

 

雨天,骑单车的她罩着布袋似的暗红雨披,脸缩在尖沿雨帽里,只露出鹰一般锐利的灰眼睛,背驮着像是装满所有家当的红背包,旋风般而来,几近撞了图书馆楼前那棵瘦削的白海棠。

 

紧刹闸,车子擦枝头而停,粉白的花儿皮屑似地哗哗下落。乔安犹如驾着扫帚的女巫从天而降,捋下雨衣帽,还原在现实中,原来是个干瘦的白人老太婆,单薄的身子在雨衣里晃。她扶了扶头顶烧饼大的云髻,红褐色的发卷在潮湿的风中耷拉着,像朵无助的花。

 

乔安不招人喜欢,因为总有脏话挂在她嘴边。可有时她出口成章的诗意又不由得叫你一惊。记得第一回她来到我们中间,撂下军旅似的大背包,发髻散乱地像个流浪的Bag Lady,但一谈到写作,就瞪着一双灰眼睛说:“嗬,写作就像是骑马,多少回我飞身上马,多少回又从马背上给摔下来......

 

她给我们分享的第一篇习作,就把心掏出来了。原来,半个世纪前的她,竟有一段《情人》的作者杜拉斯般的经历。

 

乔安的青春期从天堂开始,那个当时被叫做“东方巴黎”的城市西贡,成了她骑摩托撒欢的广场。那是她记忆中最开心的两年,每天放学,任凭湿热的风吹拂羊角辫,她跑去法国人的俱乐部游泳,在花香鸟语的粘腻黄昏中晒太阳,夜幕低垂时再到那个名叫阿尔汉布拉宫的大兵电影院前找票贩子。

 

乔安不想长大。但少女的初潮让她第一次感觉到人终究是Mortal,她乔安也不例外。从前她只注意马背上那些女骑手的潇洒身姿,此时她才知道她们胯下也和自己一样,要定时偷偷塞上个湿漉漉的Tampon

 

在西贡,她偷窥着单身的母亲轮番玩着的性爱游戏,很快她也开始了。先迷上烟,再是酒,还有比烟酒更令她上瘾的,就是男人的爱。后来,母亲只好逼她先离开西贡,赶她去瑞士的一个寄宿学校,后又送回美国。可即使在严格的天主教学校里,乔安依然会胡闹。她像个奔忙的月亮,紧绕着的星体终是异性。

 

十七八岁生下一个女儿,乔安匆匆看了一眼就由外婆作主张送了人。一直到她三十多岁生下第二个女儿,她都生活在颠沛流离之中。二十多岁为了学佛,她还追着Guru跑去了印度。

 

如今的乔安独居在一个政府补贴的移动式木屋里。她青春期的焰火仍在胸里,那东奔西颠的样子像个戴着小老太婆假面的不羁少女。

 

2

 

我和乔安的第二次会面是在一个小餐馆里。同伴们大多已散去,围着长桌只剩下黛比、乔安和我。中年的黛比和乔安一样,都是独身。

 

我把一只巧克力饼让给她俩。“味道不错。”乔安掰了一大块塞在嘴里。

 

“乔安, 都是你的。”对座的黛比指指剩下的饼。高个儿的黛比已习惯了简单的午餐:一小嘬烤花生米,一杯浓咖啡,一碟酸橄榄,和一窄条烤热的法式面包。

 

乔安虽喊着要走,仍旧拧拧身子坐下来。午餐厅越来越挤,黛比喜欢那个向阳的位子,她白皙的脸庞在亮处更显得煞白。

 

“乔安,你得听听我的梦再走:昨晚上我梦见自己住在海底,一只海豚朝我游过来,等近了,变成了鲸鱼,鲸鱼隔着窗玻璃和我说话,我就打开窗子,可它又变了,变成了白马。好漂亮的白马,一下子就进了我屋子。我摸它,白马就跳起来,成了烈马,还往外跑,撞坏了我的玻璃墙。后来,白马干脆长了翅膀飞了。这时候海水把我围住,好呛!我,一会儿在浪里头,一会儿在岩石边上,不停地打转儿。眼前一亮, 唉,我就醒了。我啊,还是一个人,倒觉得挺自由!”

 

黛比沉沉的喉音,总有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魅力。“醒来后,我回头一想,那三个来客原来就是我以前交过的三个男友。” 她自嘲地笑,露出一排白亮而整齐的牙齿,刚好和乔安的黄黑牙床相反。

 

黛比继续说,又像是自语:“我想搬到南方去,有太阳的地方就行。我怕回北边,那儿的冬天太难熬了...

 

“我也想离开现在的鬼地方。” 乔安说,“周围的人都太像了,跟我一样没有家。住在这种移动房子里,我整天听得都是埋怨!政府真想叫我们安心活吗?才不是呢!政府简直是在折磨我们这些穷人。天冷了,政府说派人来帮我们添加保暖层。来的那位扯掉了我们木屋墙上原有的防护层,门都快扯得散架了,豁了一大截也没给修。他随便塞了新的保暖层就跑了。好嘛!屋子里一直在露风。更倒霉的是,这几天那家伙新装的保暖层里居然招来了一只黄鼠狼!”

 

一个流浪画家,一幢不生根的木屋,一堆被人遗忘的画稿,一片松林削减的残阳,一杯剩咖啡,一股黄鼠狼的恶臭,这就是暮年的乔安的日子。

 

“我经历了谷底,我在谷底呆了大半辈子了,XXX现在还没跳出来。” 乔安的脏字又来了,嘿嘿地又干笑两声。六十年代的美国有人吸毒成瘾,她说自己那时是为爱成瘾,后来,生活拮据中曾流落街头。

 

黛比接着说她厌倦的北方:“那儿的冬天太冷。那么多年我自己住,有一次半夜醒来发现暖气停了,我冻得只好裹着棉被子跑到洗澡间,开最烫的水在浴缸里泡脚。我妈一年才来看我一次,再晚都不会在我那儿过夜,她不喜欢听我说我们那儿不好。”

 

在北边的好多个早晨,我一个人睡着都不想起来,起来总得有个原因,可我找不着那原因。光想睡下去,睡得肚子饿极了... 黛比的心事,竟毫无遮拦地说了出来。

 

乔安把最后一点巧克力饼硬塞给黛比,还看着黛比把那一小口填进嘴里,舔干净指头上沾着的一丁点可可粉。乔安瘪着嘴笑,倒是像母亲盯着自己的女儿。

 

“别找什么原因了!” 乔安对黛比说, “我都找过了,找了大半辈子,跟着高僧跑到印度。去他的原因吧!不管你找不找,你都在这世界上存在了,存在就是事实,这个事实还在延续。我要什么动力上路呢?我已经在XXX的路上了。”

 

“不过,也用不着跟自己生气。我是什么?我就是别人眼里我留下的脚印。我走到哪儿,就把脚印留在哪儿。你要是想不开,硬把自己往十字架上钉,旁边人还乐得帮你钉呢!多少个钉子啊,我自己的,别人给我的,我天天都背着这些XXX的钉子。够了!”乔安哼了一声,吞下去一大口冰。

 

“这巧克力饼还真不错,” 乔安对我笑笑,“我得找一张便宜机票飞去巴黎,到那儿学做正宗的法国巧克力。我最喜欢纯黑的。我自制的巧克力一定得卖出点儿好价钱,不过就是可可粉太贵!

 

“有一回,我和一个自称是佛教徒的法国流浪汉出去爬山。那回的山路可真够玩命,尽是没有路的路。到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不是路太烂,而是受不了他!他一直在给我唠叨他那套人生哲学,硬说只有他得道了。真这样吗?他简直就是个脑袋上罩了铁筐筐的马,两边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死心塌地地往前头一个方向跑。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老样子,四处流浪,爱发牢骚,他到底做成了些什么?” 我和黛比都没吱声,这是我俩今天第二次听乔安讲这个故事,她讲的这个佛教徒听上去也有点儿像我们眼里的她。

 

黛比吸完了一大杯冰水,眯着眼看窗外锃亮的雪岭,依然重复着自己要去南方落脚的心愿:“南加州也不错,只要有海,有太阳,一辈子给人家看孩子我都愿意!”

 

3

 

第三回见面,乔安果真带来了自己试做的黑巧克力,她拿了一整袋,全慷慨地分给了我们。她说家里的袋子都空了,才知道一大块巧克力也卖不了几个钱。她仍然想去巴黎,不过不是去做巧克力卖钱,而是希望回来开课教大家。乔安的巧克力疙瘩瘩地并不好看,但她真舍得放东西,可可粉和杏仁粒的味道很足。

 

我知道乔安的大红背包里平时除了自制的巧克力、记事本和老花镜之外还装着一部专业的照相机。

 

因为那天正是个好天,乔安一推门进来就盯着我的方向呆住了。她连外套也没脱,就下意识地从背包里掏东西,掏出那个大块头的专业相机,凝了呼吸调好焦距正对着我。我也一呆,不知所措地看着黑镜头。幸好对面的珍妮及时地把我拽开,她指指我后边,朝我神秘地挤挤眼睛。

 

我一回头,这才瞅见我背后白墙上的“画”:枝枝丫丫,镂花般,黑色。那是屋外的白海棠在春日里经百叶窗疏漏的一墙剪影。点点微风就让这屏风似的“画”悠悠晃动,一抹阳光让枝头的花影更加纤细柔和。

 

乔安对着一墙的剪影陶醉,屏息照了好几张。我退在一边傻傻地看,这才领悟一句话:Artist的眼光很毒,能在生活中发现大多数人忽视了的美。

 

然而,搁下照相机的乔安又真相毕露。一坐下来她就在背包里掏东西。像以往一样,她那个鼓囊囊的背包永远在跟她玩捉迷藏。这回是记事本找不着了,她越翻越急,嘟囔着一连串脏话,像是丢了魂儿。她干脆把背包里的家当一样样抓出来摆在长桌上,其中有只污脏的尼龙袋,她从袋子里扯出一把长柄塑料刷:“哈哈,阳光裕的用具都在这儿了,这刷子搓背正好用。”她的声音嘶哑,瘦小的鼻翼紧缩,布满灰雀斑的脸上渗出一丝顽皮的笑。

 

那天见面,乔安发给我们她的第二篇习作,是写给她女儿的一封信,她说想让我们给拿个主意,可不可以寄给她?

 

乔安先介绍自己的短文:

 

“我这个女儿,好久都没来看我了,连电话都没有,我给她写过信她也不回。她嫁到了墨西哥,被那个可恶的婆婆夺走了。那个墨西哥老妖怪,我女儿因为她就再不回来看我了。XXXX Mother-In-Law!”乔安咬牙切齿地骂四字脏言。提到女儿,她的声音都破了,像被钢针猛扎了一下。可听上去却像在骂自己,她不也是自己女婿的Mother-In-Law吗?

 

晚上我一口气读完了乔安给女儿的信,信里的乔安不再是那个满腹牢骚、满脸皱纹的小老太婆,而有一种疲倦无奈的哀求声。信的多半是回忆,回忆她三十多岁时如何碰见了意中人。她说“捋着他的长长黑发像马鬃”,“睡在他身旁迷恋他的鼻息,就像聆听大海粗犷辽远的呻吟。”

 

她爱上了他,给了这个流浪画家她的一切,而结居又是不无例外地遭他抛弃。她不怨他,因为他虽离开,却在她肚子里留下了他们共同的一个小生命。这个小生命就是“你,我最心爱的女儿。”

 

乔安回忆起一个人在破旧的小木屋里笨拙地当母亲的情景,给“你”喂奶,下厨时把哭闹的“你”裹在背上,找各种清扫的杂活儿为填饱娘儿俩的肚皮。

 

然而,女儿慢慢长大,去了学校,却为有她这样的母亲羞耻。

 

信的后半段口吻变了,又回到诅咒,咒那个夺人之美的墨西哥亲家。

 

她说女儿出嫁后,只寄来过一张圣诞卡,说新家很美,丈夫的大家庭相当体贴,是个正常的家。墨西哥,红土墙,鲜艳的辣椒树和绚烂的包谷地,女儿去了那里,就不想再回美国了。

 

我们都不知道该给乔安怎么说,但愿她的女儿能读到这封信,但这信又需要洗涤,洗掉那些让女儿一生难为情的脏字。

 

4

 

后来很久都没看到过乔安。只有一次在小城的图书馆里远远地像是瞅见了她,披着雨衣,背着那个破旧的红背包。她混迹在门口的流浪汉们中,和他们何其相似。我不由地绕开那群流浪汉,只怕闻到他们头发上背包上发出的那股子馊味儿。

 

黛比曾说她最惧怕的噩梦就是有一天她也沦为一个人老珠黄的Bag Lady,整天在市政府和图书馆的四围捡垃圾流浪,推着一个堆满所有家当的买菜车。

 

还好,乔安仍有个家。几个月后终于收到乔安的一封邮件,说她在当地的成人大学上一门电脑课,学用Adobe 作图,邮件上还附了一幅她用电脑尝试的绘画,层层串串,像竹篾编织的几何图形,题目叫做“人的意识”,意识不像三维或四维的,而是在无限延展,延展到那个我们眼睛看不明白的神秘宇宙里。

 

接着再没有音信了。此时的乔安可能去了墨西哥,也可能去了巴黎,正躲在热闹都市的一角,像炼丹的老巫一样,专心地熬着一锅甜甜苦苦的黑巧克力。

 

@2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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