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石的联想
克莱尔来了，今天她最安静，连客套话都省了，仅用唇角的一抹浅笑代替。她带来一盘艺术家的电影，叫做“Rivers and Tides”。
片中的那分天地更静，一位苏格兰雕塑家（Andy Goldsworthy）潜心营造的，在水边，在冰川，在原野里—
海滩上用石条石片叠起的“大瓮”，底圆顶尖，日落时要么倒了，要么被潮水淹没。第二天再重来，再继续。就连冰溜、麦秆、松果、树枝、花瓣，也成了他雕塑的题材。鸟巢形，螺旋形，几字形；绵延，诡异，硕大。就像沙滩上孩童乐此不疲的堆沙游戏。
看完这片子，我们在贝弗莉温暖明亮的家中围成一圈聊天。
“Goldsworthy的作品让你想到了什么？”
“Balance, uproots, unpredictability, transient, turning, ebbs and flow, growth, nest, womb, black hole...”
那一长串的表达，还有就是 “ephemeral”，那时刻变换的自然界朝生暮死的小东西，连同我们的生命。
“有趣的是，”贝弗莉指出，“还以为做这样的艺术家，定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没想到他竟有那么多淘气的小孩儿，成天围着他活蹦乱跳的。”
“他每天该怎么给孩子们交待？‘瞧，爸爸要出门了，上班给你们挣面包去！’然后一个人钻到野地里，撇树枝、摘松果、垒小石子，玩得欢呢！”珍妮笑着说。
“可不是，难怪他会在人群中说累，我也累了，可我躲起来，谁又给我发钞票呢？” 贝弗莉开玩笑说。
接着，大家的话题就从什么是工作，转到什么是艺术，是自由，是时间的长河，是融于自然。
苏珊认得一位雕石家，此艺术家的名言是“石头会说话”。她说，和石头亲近，日久天长，它们会自动指给她位置。她拿起一块，就很快知道该搁在何处，哪面朝上，间距如何。每块石头在她眼中都与众不同，都是富有个性的。石头与石头之间会相互支撑，形成默契，达成平衡，但也会相互推挤，摩擦碰撞，有时暗地里的微小挣扎，竟会造成顷刻间的全盘坍塌。那时，她也只好顺着它们的性子，因为聚散各有其时，就让石头和它的同胞们，暂时回到零乱无序的自然中歇息，她走开，明天再重头来...
“就像堆砌文字，”苏珊总结说，“每个字都有自己的生命力...”
快结束了，克莱尔在旁边仍一言不发，贝弗莉想听听这影片主人的感受，可她努努嘴角，就像是好大力气要止住眼眶中的一滴泪，直到屋里静极了，我们都盯着她，她才低头吐出一句:
“I can’t talk today. I am disintegrating...” （我今天说不出话，要崩溃了...）
大家都说理解她，也就不再勉为其难，即转到别的话题。我则偷望她，不置可否地任她坠回到一人的深谷里。她不愿多说，怕黯淡情绪传给我们。
这些日子，克莱尔的失眠症又犯了，有时几周难眠，情绪自然受巨大影响。去年严重的一次还进了病院，住了35天。她在一篇短文里写过那段经历：自认是正常人，而周围的医生和护士们都失常了，我多么有耐性，听任这些患妄想狂的“白大褂”们24小时无理的“监视审问”。她还写道：一天，家里人送来一摞她的衣服，但护士们硬是夺走了，只允许她穿那件愚蠢的病人袍。她最后一眼看那堆熟悉的旧裙子衬衫一下子泪流满面，就像是和一个亲人告别，她竟然身子一软摊在地上... 第二天，放在她面前的不是衣服包，却是一堆加量的镇静剂。
她出院后，好了一阵，又返回到讲台和舞台上。年底我去看她的话剧表演，幽幽的灯光下，她斜靠在舞台的小楼梯上用诗的语言独白，黑暗中所有的眼光都投向她，那张温润而欣喜的面庞。整台剧是她创作的，尽管是个小小的舞台剧。后来灯亮了，人们在鼓掌，她捧着递上来的鲜花，脸上泛起红晕...
而此刻的她判若两人，那付茫然的眼神，万语千言无从说起，就那么僵持着，像雕塑家手里的最后一块平石，若摆上去，这海滩上复杂的石雕作品要么就宣告完成，要么就会啪嗒一声全局覆没。而潮水、落日、云朵，海风，在一旁置若罔闻，尽自延续着往日不可捉摸的轨迹，它们早习惯了大自然这份不做声的温柔与残酷。
临走时，克莱尔和每个人拥抱。她的臂膀仍比我的温热有劲。我内心里在问，克莱尔会回来吗？她说笑的神儿，再回到我们中间？此时，千百块小石头必在她内心挣扎，在寻找新的角度与平衡。
而我，就是海上飞来的一只鹈鹕，在低空中盘旋。偶尔瞥见了潮起潮落的一截，瞥见了沙滩上一排整齐的脚印，丢在了水里，以及一枚千疮百孔的尖利贝壳，别在了沙中；还有，那只奇特的水上建筑，像西藏的祈祷石，在鹈鹕眼里新颖而陌生，也在海潮里时隐时现。我静静地观，海上，那是另一种生命形式的凸现，尽管是短暂的，它耸着那倔强而易碎的叠石身躯，在落日余晖中，展示个性。
@201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