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贵锋长诗:《无声赋或悲伤记》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2-02-28 15:3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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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赋或悲伤记




1
这时你是否在蒸酒,把阴郁的春光
全吃进一个国家的肝脏
你疼着,而有人从暗处走上台发言

你抽打着那根患希望依赖症的神经
让它醒醒:春日乃季节事
无关温度、良心和政治


你唤着一块白石,像雨点那样
你想白石还洁净,你把水面拍得噗噗响
这变得无聊的荡漾,不停地荡漾

大自然在体内,不在户外
但多年了,纯粹之恨,一直无法排解
一个从来不出汗的人开始发馊

你记得的,你就是我
你忘记了吗,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人儿

你记得的,你忘记了:当我身上的毛孔一一张开
有人就害怕
有人就像劳模,在毛孔中灌进一声不吭和水泥

2
有人就在耳朵眼吹软软的风
这小时候的阳光,至今未老
这一坛熟透的    伤心老酒

一只耳朵虚构着杏花春雨
碑影搭在另一只耳朵
这中间是    生涯

对了,她说的就是“生涯”
就是这张脸的   左眼和右眼

她还说:瞎了就瞎了
一只眼还得走路,我还得假装淡了生死

3
只一瞬,你便安静下来
让秩序主持悲伤的美

出来吧。我敲着镜子
我说你出来放声哭
给你生命的人已变成一捧灰
你一定得哭

你无声地笑
作为仪式的一部分
在镜子里

现在,在夏天和人群中
你还是冰的
冰还在你体内
你在星光和暴富的灰烬

你还在空空的镜子里
虫子一个个热情地对你耳语
说好坏
说生命的高低贵贱
但不提爱,不提不爱

只一瞬,槐花已老
叶子碧绿地覆盖在
生活和镜子上

我敲着那碧绿
我敲着碧绿的镜子

4
我敲着童话刷绿的门:
一群野兽出来寻找食物

这么多年过去
在辽阔的大地上
我们奇怪地拥有了
自己的面貌

口味也是自己的
散去之前
在时间的肚子上
寻找最初的乳头

散去之前,风在吹,肉很凉,石头很暖
假寐像露怯的牙齿
茶水轻轻滚在舌苔

再不必分辨
好生活有怎样的声音
再不必捶胸顿足
好像那颗星星本可永驻天上

5
哭:钱,埋怨,处境
还是哭:心,道德,生活

你不哭是什么意思
你还在等待那变形的影像恢复常态吗

一声不吭
几年前就是如此
这几年的每一天就是如此

一个眼神,手势,一个模糊的喉音
你知道他的心思
你们一直相互庇护
这不是什么秘密

你不哭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怎么来替你撑腰和辩护

空气寂寂
星星贴在
一张张嘴

你还是一声不吭
仿佛他在那儿
你们一声不吭地绕开
迫近的日子

6
你们绕开我,那场初夏的雪绕开我:

你们都有了道德的雪,而我没有。
酒和夜光杯都准备好了,而泥炉似乎还在昏暗的房子
在乡下,给一个病人取暖。
这么大年纪了,我刚开始爱
还在经历而立之前就该经历
的疲倦。比朋友也晚些
把自己从一件事挪到另一件。
但还没有归隐山林:迟一点
我没有想着躲开我自己
没有想着躲开这一生必须见到的人。
终究要合拢,可我先得打开。
终究要分开,但现在是一块冷心肠的石头。

好像我没有悲伤的资格。
好像作为一个好人我不该哭。
好像什么地方装着一个泪水的阀门。

这是夏天,你们都有了雪,而我没有。

7
我说:棍子横在胸腔,也是无声的蛇。
我还说:日子被抽象成
一个圆,或有毒的三角
慢慢变凉的手
从两三个地址中抽出

是的。是的。灰烬粗糙
你和我一定记得那听话的门锁和弯曲的钢筋

你也定然在搜集穷屋顶上的星光:
有人打鼾,有人诅咒,有人不屑
你用寒风吹透的指骨找寻戈壁的方向

这奇妙的礼物再次被收走
生死如雨
你目睹那雨点静静敲打躺在地里的麦捆
像多年前那样

像生活嗫嚅的嘴唇对着远方
你呼唤过远方吗
你被远方变成了一个小镇的居民吗

一根绳子绕了一圈后
你不承认远方像一根硬梆梆的谎言吗
是的,是的,你剪发头,恍惚踢着
青春的石子

这被偷换掉的面貌,这横在我们胸腔的棍子:
说不走的,他还是走了,用自己冰冷的身体
挖了一个你再也无法进入的黑洞

8
温暖从逝去的日子来,也从寒冷的北方来:
爱不出现
寒冷怎么端出赞许的酒杯

寒冷,是坚硬的,也是脆的
冰生长着
没有灯光处生长得更快

我记着他任你拿未来豪赌

──从过去,也从现在离开
都不是由于未来
死亡,春天,我知道它们的节奏

我跟随它们,又背叛它们。
心里发慌,吹着口哨
穿过午夜时我老想着那些
随时会跳出来的抢劫犯:
他们年轻,他们无畏,因为了无牵挂
比刀子还狠

9
死当然是件秩序井然的大事:
悲伤是自己的,生活是别人的。
就像我们都开始按自己的方式
每人画上一笔:

“这几年,不记得他生气过。”
“他不停地擦着一根探矿的钻头。”
“我救了他。”
“他从不和一块多余的青石头说话。”
“有一阵子,我浑身带着两麻包花椒味去上班。”
外孙子,家孙子,像欢乐的小鬼子。
人情,洇染了冥礼簿……

“……”,和他生活最久的人
黑屋里飞旋整夜的老燕子
我们每个人都很重视
死亡对它的改变

都试图在活人的天空,众星捧月

10
星──
这从泥土里升到天空的小动物
至今还没有名字

幸福的男女,我不许你们祈祷!
我要你们和我一起赞美
这光着小屁股的哭声,这清脆的笑声!

我信不过美的月亮!
我不放心苍老的神!

星──
你歌唱吧
你的喉咙里有一片树林
你有许多鸟儿做朋友

你唱吧,让我想想
怎样安慰你才不会
长歌当哭

11
你不能长歌当哭:死需要你来操持
需要你把死后的日子记清楚
需要你把死亡的用品认真写在纸上:

脑囟撞在墓园暗示的铁螺栓。核桃还是
那么小,绒毛的童年弥漫
苦味道。说脏话的汽油,一片黑虫子。
夏天寄存的晨光
骨灰和号码一样整齐
一把遮风挡雨和告别的伞,出现在
第49天:水龙头冲洗着悲伤的灰

我们在下山,一个人在下山中学习:
如何经营一件事,如何
吐丝和布局。在学习:新闻发言人
表态时拿捏得当的表情。在观察:闪电变细雨
股票说饿就饿,绿肠子

这些都在桃枝编的破框里
这些都顺着五月的斜坡滑进六月的谷底:
头顶炎热,脚底发虚,溪水过于冰凉
草带着疯狂的翅膀来掩埋

12
死把一切都准备妥当
只等那良辰美景铺开

夜做根舌头,编写谎言。
它们也用唾沫合力给我做了一根
在灯光中    安装和拆卸
像小溪安装在石根
像早晨从钩子上取下最后一只羊

白天的舌头从来不提自己的兄弟
牙齿早一颗颗离去
唯一记挂的人有一天会出现
一场酒剥夺了好日子

13
一场酒升高道德的血压
原本,两座山互为影子

这亲密的关系令我
决然趟过刺骨的河水
在其中一座的身体里住下来
风雨反复来临,阳光反复照耀
我只是望着、念着,念着、望着

这样的生活
有松针的味道
有松果嗒然落下的
愤和恨的暗影

这样的生活不是他的生活──
他敲着山的肺
他敲着山的心
受惊的鸟群轰地飞起
有人将他的骨头从山里挖出
厚薄一番
微笑的蜘蛛没有发现
在爬向自己的命运

这样的生活被当做一种修行
学习和模仿
两座山还是互为影子
不为所动的,是他和我内心的意义

原本,我以为自己更了解生命的细节
和它的质地

14
不为所动的,是血
是他们之间流淌的血
那曾经僵硬的血肉
被死亡的冰箱保存
现在说话了,敲着小碟小碗

“敲着小碟小碗,一直唱”
这小曲的秘密,不是真的

只要小碟或小碗,用筷子敲
我要那节奏,我要那清辉

我要那节奏,我要那痴望的眼睛
我要那清辉,我要那打开的院门

我要那筷子起起落落,起──落──

15
单是等到我休息,把心情收拾好了
你才来:做些什么呢,这一辈子都将记住的
短时光?炭添了几次,茶续了几轮
让人心跳的寂静也来过几番,──这中间
你还为一只躺在被窝自恋的猫,掖了液被角
你还想下厨做几个小菜,我轻声拦住了

雪继续下着,不想停的样子
雪继续下,越来越像一份祝愿

也越来越接近放下了一切

梦收起翅膀,把戏放在水晶盒里──
一块幕布的后面,在一盏汽灯前
灯影子情深意切
操线的女子,那个自如换声的女子

── 谁打开盒子,一阵风雪──

── 一阵风雪,谁又打开盒子──

这内心的雪,有着惊人的记忆

16
终究还是一个人走了──
夹着翅膀在屋顶上走
乌鸦还有什么可骄傲

在春与夏恋恋不舍的日子
终究还是走了──
碧绿的镜子生出
比白雪更空茫的背影

夹着翅膀在屋顶上走
是比喻的乌鸦

是小男孩向它掷石子
它飞到稍高的榆树上,恨恨地看着

还是走了──
石头冻僵
吊在天上

走了──
一夜白头的早晨
终究还是
新鲜的早晨

肉体终究不肯放弃无限的好日子
他们终究还是去追那一个个日出
他和我们,昼与夜,生与死
终究还是走上了各自的路

17
像一座房子,我把自己移进
今天这个通透的日子
秋高气爽,挂在体内

笨重仍然会被
理所当然地抛弃
我仍然会扶着风的肩
像葵花一样远望
像菊花一样登高

把一个温暖的名字
我给了房子
把生活,像碗碟那么擦洗

迟缓,但还是关了灯
把自己移到窗前:
风,拉着雪花在舞

这样的情景大家都习惯了:
整日,整月,不说一句话
突然发火,突然吃醋

无牙可刷,无心可洗
默默地,去睡
这就是最后的背影

这就是最后的理想:
搬个小凳,到楼下晒会儿太阳

秋高气爽,是一幅字

18
肩,腰,脚底,这些易寒部位
也该藏起来了
秋天有一双疲倦但勾魂的眼

有一壶丹顶红的酒
月亮升起的那一刻最危险

我穿过一片萧索的树林
我穿过一条寂寂的小路
我在一条小河边站了站
我回头看了看越来越青的青山

那一刻最危险:她莞尔
转身从袖筒里取出
一碟小菜,一碟花生
而我习惯了这一切
因为吃惊的还在后面:

她换上干净的容颜
要和我对弈,和我谈诗
这时月亮升起来
一会儿浓,一会儿淡地
照着我们的夜晚
一只蟋蟀也悄悄地躲起来
害怕惊醒刚刚睡着的儿子

我不是从田里来
也不是从山里来
已经逝去的日子
我读过书,但未经商
我经过霜,但不擅丹青

这时月亮升起来
她静静地等着我落子
静静地等我
把人间一饮而尽

19
她坐到了我心里
是忽然之间,还是一点一点
我没有搞清楚

这个坐到身边的女人没有味道,好的,和不好的。
这个坐在身边的女人,纷披落叶中,没有声音。
我看了她一眼

我又看这个女人一眼
这个被什么东西从里面刺破的女人
在收缩
在松弛

像一枚落叶那么在收缩,在松弛

我看了她一眼
她坐到我心里
她坐到我床上
和我做爱
被什么东西从里面刺破的女人
静静地,疯狂地

20
卖掉旧房子买来的一掊土
是他的新居
最初的风,白了山坡:就这样

抽泣一阵然后睡去
星星一夜成熟,躲在云后:就这样

明亮是天空的奇迹!

泥土里白蜡未化
像截尸骨:就这样

明亮是人的奇迹!

眼泪说来就来,说去就去
我们笑容初绽:就这样

我们是我们的奇迹!

21
早晨捧来一堆明亮的果实
献给死人的,活人抢着吃
一群幸福的乌鸦
太阳将目光也转向它们

──仪式很快结束
在路口,我们分开
在下一个路口,只剩我和你

我和你,把死当一件了结的大事来谈论
在愈来愈昏暗的房间

在突然亮起来的灯光中
我突然想起那些
四散的亲人,那些说近也近
说远就远的亲人
那些跌坐生活,突生茫然的朋友

“生死是一场雪,人生是一场酒。”
“之所以泪水横飞,皆因为星空寥廓。”

——我没有和你说起这些。
我把忧伤归入一种日常的节奏
我把自己留给一条虚设的河流

22
欢乐是一地碎纸屑
这我多年前说过

如今在寂静的清晨,人们还在熟睡
我看着那些光秃的树
它们构成的心,和透彻的远方
恍然有个影子在体内弯下腰
在碎纸中找寻那最后未炸响的一个

我对你说:这就是人生
这就是我们在过的好日子
离开,离开,不断的离开
我们担忧着掉头不顾留在世间的人
我们也被发现,一直呆在自己的生活里
在离离去去中辨着真假
在磕磕碰碰中打点着小花圃
手指失去记忆
嘴含不住食物
我的,也是你的
唯有死会把两个影子溶化在一个盒子

我对你说:只差一场雪
青蛙就安心地睡了
只差一场雪,我就可以无耻一醉
只差一场雪啊,白茫茫,生死两不顾

23
在另一个早晨
你对我说:

吃雪饮酒的日子
你压住心疼
我压住心疼

吃雪饮酒的日子
我们老无所依
我们抱冰取暖

24
接下来当然不是激昂慷慨的大段唱词
而是分开──

喜或悲,当然是自己的。
生活当然有自己的河流。
但河流没有选择:
谁都把不需之物抛入

生死相约,胖瘦相逢
不相识的两个声音拥抱
回到最初,请了──

那是拿了封口费的──
悲喜,都是别人的
起伏,都是人心

25
这是明年的纪念:
人群纷涌的日子
找堆土,或僻处静静坐会儿
也算和暗里的、天上的
和他,他们
打了个招呼
我会把那死亡的旧账翻开,是的
那个梦见的人总是小我两岁
总在我的呼喝中去干活
他一直就那么大
一直小我两岁

明年:
我将跟着那些亲人
躲开突然喧闹的山坡
在大街上
散漫地边走,边晒春日的太阳
我可能猜想:
死去的人会相见吗
那时,风依然和缓
流淌的时间
还是原来的秩序

明年
思念代替悲伤
在湿黄和新绿的中间
不同的面貌交替出现:
他曾爬在泉边
像只清凉的瓦罐
他曾在半山
被风咬伤了腰
他曾在黑暗的山洞
寻找黄金
曾在梦里
走遍大好河山
也曾红着脸
头一次请求老伴的原谅
而另一个人更年轻
孤独地努力着
低头找自己的影子
他站在我面前
说那么年轻就没有了影子
一点也不幸福
像一棵树根还没有扎牢
就被挖掉了
像一个人还没有儿女
就离开了人间
像一个词还没有及物
就枯萎了
像一条河
被强行中断

──他怕我不理解,反复打着比方

这是明年:山南醒了,山北在慢慢醒
早晨梦想的果品
中午变成现实的汁液
在黄昏
记忆像一枚枚丢弃的果核
而欢乐,正式的晚餐,刚刚开始──
有一只苍蝇吗?
这么早它就活了?
点上蜡烛吧
就是既红又粗的那种

点在碟子里,白瓷碟
花边最好有淡菊,或牡丹
我们边吃,边看
很好看,很美
苍蝇知道
蜡烟的毒

──不用等到明年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
一半鲜嫩、年轻
一半沧桑、老旧
都是这样
我们的脸
都是这样

2011.4—2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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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庸 维庸 发布于2012-02-28 16:26:26
一次方醒。
于贵锋的个人空间 羲峰 发布于2012-02-29 09:11:42
谢谢维庸读。
春天来了,明媚更恍惚。握!
于贵锋的个人空间 羲峰 发布于2012-03-02 15:12:17
你唤着一块白石,像雨点那样
1
这时你是否在蒸酒,把阴郁的春光
全吃进一个国家的肝脏
你疼着,而有人从暗处走上台发言

你抽打着那根患希望依赖症的神经
让它醒醒:春日乃季节事
无关温度、良心和政治


你唤着一块白石,像雨点那样
你想白石还洁净,你把水面拍得噗噗响
这变得无聊的荡漾,不停地荡漾

大自然在体内,不在户外
但多年了,纯粹之恨,一直无法排解
一个从来不出汗的人开始发馊

你记得的,你就是我
你忘记了吗,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人儿

你记得的,你忘记了:当我身上的毛孔一一张开
有人就害怕
有人就像劳模,在毛孔中灌进一声不吭和水泥
于贵锋的个人空间 羲峰 发布于2012-03-08 10:04:55
这一坛熟透的 伤心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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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就在耳朵眼吹软软的风
这小时候的阳光,至今未老
这一坛熟透的    伤心老酒

一只耳朵虚构着杏花春雨
碑影搭在另一只耳朵
这中间是    生涯

对了,她说的就是“生涯”
就是这张脸的   左眼和右眼

她还说:瞎了就瞎了
一只眼还得走路,我还得假装淡了生死
于贵锋的个人空间 羲峰 发布于2012-03-12 13: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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