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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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车记

 

1

雁滩宾馆，人群带着锯子、方言，上车。

费家营，下车。

中间一小时，长些，或短些

 

费家营，风吹来，从南边或北边，上车。

雁滩宾馆，下车。

中间一小时，或短些，长些

 

上车，下车

还是上车，下车

天亮了又天黑了，天黑了又天亮了

 

我一直在出发，在到达

我一直把开始和结束折叠来折叠去

我一直把东西方向一小刀一小刀削成了一个没有方向的东西

 

持续好几年了

 

2

这秘密不被发现好多年了。那传言终于

找到他的耳朵：隐居山林，做神仙眷侣

清风和星星，喂养他那聪颖无双的儿子

 

看着两片学生摸样舞蹈的嘴唇

他告诉自己：就让这传说继续吧

就让从想象里生出的美长得更肥大

更能挡住刺探的雨，给他一片干爽和寂静

 

雁滩著名以后，他居住的小区渐渐

缺水，断电，暖气管冰凉

像宏大叙事的背后，气息难以为继

在生存的路口他被一辆公交车带走

 

这秘密不被发现好多年了：把自己

交付给一只老鼠

像交付给一个熟得无话可说的朋友

没有人发现，一只老鼠每天和他们坐在一起

每天装成人的样子戴人的眼镜

每天躲在一隅，把一小时当成最后的一小时

在观察，在思考，在打盹中得过且过

 

3

在公共的车上，人越来越多，空间越来越小

在公共的车上，他把心撕成一小块一小块

 

在洞穴，他把偷偷写下的便笺拿出来，像拿出一堆

偷来的零食：这些信息

都是他构想中的新闻超市的一部分

 

他随手拿起几块，开始读，猫能够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往里挤！往里挤！要不大家都别走了！”──威胁就这么快。

▼“大哥啊，回头我谢你。”又对身边的眼睛说：“这傻逼！”

▼我躲在人群中喊过，后来被甩在寒风中两次，便学乖了。

▼蛇皮袋硬梆梆的，他拽着，往里钻。

▼机器接近报废，他不修好就上路，我们只能被撂在半路，被抛弃。他不解释。

▼一群汗水凝结的灰块，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乳房大，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脑袋里有这样一条沟，没注意，掉了进去。

▲大街拥挤，麻鸭享受随波逐流的乐趣，河流带来另一番风景。

▲天鹅两千，大雁八百，美丑之价，也附庸风雅。

▲水泥是病毒，或迟或早我们都将带着它死去，在时间的深处也不会腐烂。

▲我要把终点当做开始重新来过，在疏朗处插一朵无用的花。

 

他读着，仿佛这就是他黑暗的晚餐。

仿佛在儋狂中墙壁显现模糊的字迹：

 

调转枪口

这是很容易的事

信仰像女朋友

说换就换

就是在扣动扳机前

他也不看我

仿佛和他没有关系

工具让他

一脸轻松和无所谓

我们因此会逃脱吗

将不会被缉拿和审判

 

4

这种幻觉持续好几年了，时光终于将它打造为

一条坚固的通道。不是海底隧道。不是飞翔的高铁。

这通道漫长，但速度缓慢，也没有灯光。

作为西装革履的一只老鼠，我习惯了外部的空荡

和不断的向里收缩。我把牙齿在时光的齿轮上打磨得

像精致的象牙钉子。我把自己终于改装成一个

曾经的杀人犯，留意着不犯任何错误，等待着雨水腐烂得

更彻底些，再没有任何证据和机构能够定罪。

再没有其他秩序。

秩序只有一个：上车和下车，出发和到达。

 

让我把修饰春天的花朵删除吧，让祥和的小刀

剔尽骨头上的肉

 

5

欢快正在奔向目的地

突然嘎巴一声

若断了脊梁

 

但很快睡着了

起初有点心惊

有点疼

 

如同堵车，处理任何意外

都要有足够的耐心

像上午冷清的商铺和晚上辉煌的灯火

 

死亡也是意外

死亡只是一个意外

它没有权力终止

公共的秩序

 

再睡会儿吧

处理死亡

会多花点儿时间

 

6

这还是插曲：差点我被认出，人群已开始骚动。

这都怪地震、泥石流、海啸，我的洞穴坍塌了

我在亡魂和幸存者之间不停奔跑，不停切换着电视频道

唱安魂曲时

我跑调了

他们发现我不懂人类

他们发现我看低了人类的坚韧

把人类的脆弱

到处散播

他们认为我不应该窃窃私语

所以应该戴顶莫须有的帽子

他们要把我从窗口扔出去

像只老鼠那样

我恰好就是老鼠，差点

我忍不住就招了

我受不住那种瘟疫一样的慌乱

我受不住

他们互相挤着

身体里暗暗伸出

明晃晃的刀子

一把把原本生锈但被疼痛磨亮的刀子

 

这是插曲：我差点被踩死。

这都怪青幽幽的盐。

这都怪大海的蓝。

这都怪1929年的萧条，和1987年香喷喷的醋。

这都怪一场雨

已经下了49天

还不停地下

 

这都怪一辆车突然长了翅膀

带着救命的阳光

漏着风来回飞

 

7

有一天突然明白过来，胃液一直在找的东西

就是我

是一块毛皮裹着的肉乎乎的铁，是软弱和尖锐

但比喻和象征，以及河边躺着的那条大蛇的暗示

把一切都决定了

 

我必须逃，但肯定我无路可逃

 

河流，阳光，雨水，远方

这些陷阱在窗外闪回，不停地闪回

这么多年了

灯笼把我拉进她的怀里

变着花样疼我

让肮脏的冬天

觉得自己是干净的

在那样的一刻月亮显得娇弱

我们都是被惯坏的孩子

因为我们被选中了

被摇晃着但渐渐胡子长了出来

眼睛色色地巡视着

绷紧了皮肤捕捉湿漉漉的味道

静电在悄悄地熄灭

世界在缠绵

我相信没有人掀开皮肤看看那些

骨肉相连的样子

脑袋被一把道德的大锁锁着

没有人能够打开

没有人拿钥匙

根本没有钥匙

我们把自己的脑袋挖了这么多窟窿

像在公交车上

开这么多窗户

但摸过去，有一层玻璃

 

必须逃，肯定无路可逃

 

8

肯定有一天

我睡着了

有人把手伸进我的身体

把我的根拔了

我以为它还在

我以为心跳着

根就在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像在一个空空的房间里

一个移动的房间里

我跳着

像鼓槌那样砸着

一面人皮的大鼓

 

我一个人

司机也没有

但车在走着

 

9

持续已多年了：一根纯粹的骨头

被时间吹响

白天它招摇过市，梦里它穿州走府

天黑了又天亮了，天亮了又天黑了

一个人

他发现自己用几十年的时间，加上所有记忆

为谎言建造了一个庞大的仓库

它控制不了

就把它委托给一只老鼠

他常会变成老鼠的样子

巡视一下自己的领地

像公园里，那辆孤独的电瓶车

只有老鼠知道他是真正的老板

只有老鼠知道

在那些毫不起眼的灌木里

也安装了探头

那些突然红透的野果

 

10

上车，下车

还是上车，下车

我一直不承认

自己在演戏

把一本生死戏故意拖得长长的

一折一折地演

在到达后又开始

好像死了还会复活

 

我说的那把小刀

在某个地方闪耀

就像虚无

紧随存在

 

上车，下车

还是上车，下车

一辈子就如此

已过去大半

 

现在，我吃着黑暗的晚餐

在钟点之间的空阔处

吃着这些腐烂的寂静：

 

快点，再快点，春天雍容华贵

再次踩住出发的踏板

且成为老鼠和人类都不认识的动物，或植物

且得过且过

但要快点，再快点

要赶上那平静的落叶：

甚好，甚好。

201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