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分成对半的父亲3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11-27 20:56:27

(太阳从江对面跃了进来,水鸟拉出丝丝缕缕的光芒。堆在江边的空奶瓶,熠熠闪亮。

    父亲脸面罩了一只防毒面具,像猪八戒的鼻子,只露出双眼。他戴着印有“抓革命促生产”红字的白袖套,不时把细长的温度计插入热气腾腾的大瓷桶中。父亲的脸在热气里时隐时现,被呛出了泪花。母亲戴着口罩,从原料间出来,端着铜盘秤,将秤上白色的氧化镁粉倒入瓷桶里。父亲跟我比划了下手,我拉了拉口罩,朝烧得通红的铁皮炉膛内扔煤球。

    哨子挂在孙海珍凹得深深的胸窝窝,她站在高出地面尺把厚的土堆上,注视着拿搅拌棒的父亲。风撩拨着她的短发。车间里的工人都戴了口罩边拣着羊毛色的玻璃纤维,边谈笑着,墙壁上刷了“工业学大庆”标语。飞出几根羽毛似的纤维,落在孙海珍的头上,被她一把揪下。

    父亲摘下面具,手像音乐老师一样挥了挥,孙海珍吹起哨子,腮帮鼓鼓的,像生产队长指挥社员抢收抢种。

    瓷桶斜了,倒出粘乎乎的液体,浇到白羊毛似的纤维上。孙海珍蹶起圆屁股,戴了胶手套的双手飞快地搓揉起来,两只奶子剧烈地耸动,她脸上满是汗,喘着气。她站起时,一旁有位壮壮的女工很快接上。

    夕阳坠在江上,工人们把竹竿上晒成金黄色的树脂,收包,打好。换下工作服的女工,花花绿绿,从厂门口鱼贯而出。)

   

我的姨娘与做船老大的丈夫同房了三天,新郎倌出海了。遇到了强台风,船队回不来了。这次海难使沙埠大队半数以上的女人成了寡妇,丧夫的女人们哭得昏天黑地,在海边烧了一堆堆纸钱,牵着狗召回亡夫的灵魂,叫了三天三夜,用纸扎的稻草人代替找不回来的尸体。

孙海珍给新选上了队长,带了寡妇们出海捕鱼。县渔业局把她树为先进标兵,给了“铁娘子”光荣称号,接着抽她到局里做政治宣传工作。小学未毕业的孙海珍有一身好力气和一股昂扬的革命斗志,但念讲稿很吃力,几次念借了词,好在她根红苗正,只受党内口头警告处分,但转干的机会就差不多没了影。于是,她主动请缨,下到奶站做了一名收奶员。渐渐地,她被热衷于政治运动的局革委会主任淡忘了,做日“尼姑”撞日钟吧。

父亲带上我作掩护找孙海珍,拿儿子攀上干娘的关系,我也乐意到奶站饱灌一顿羊奶或牛奶,直到肚皮发胀,再说每回干娘少不了给我零食吃。父亲重新买羊的打算,被母亲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她怕这钱又打了水漂漂——羊肉没吃到倒弄了一身臊!姨娘也担心我父亲若再买羊定会往羊奶中拼命掺水捞回损失,这么一来迟早露了马脚——她吃不了兜着走。

父亲说,六个孩子吃相狠呵,不如六头猪,猪养上一年能换钱——

我抗议,为爹把我也比作了猪!

父亲踢我,没勾到我脚,姨娘来护。她调笑说,你老婆挺能生的。

父亲笑了笑说,倒也不能光怪她,先是政府让女人们放开肚皮生,现在又搞“计划”了,等到要紧急刹车,那车子都过十万八千里了。这回不光是我两口不想生了,队里也怕再贴粮票,所以我去了,做了——结扎。

姨娘呵呵地笑,身子仰倒在床上。挨着床头的板壁,贴的是红彤彤的样板戏宣传画。奶站里的工人大多是城里人,下了班就回家,西宿舍住了五个男人,四人是临时工,干的是搬运奶桶的力气活,常被姨娘支来支去的;另一位是从省城下来的,来接受劳动改造,属“走资派”。

她指着我父亲说,怎么“绝”的是你!

我父亲做了结扎,这事让同学们当笑料,我忍不住问了,他给了我一顿暴栗子。我跟母亲告状,反被挨骂,说我是小孩子爱管天管地,活该。这会儿我的脑壳还在隐隐作痛,这种事还是少开腔为妙。

我父亲说,我们大队没一个男人肯做绝育,我第一个做了,拿了县里队里双份补助,让他们笑吧,我是牺牲了自己,为了孩子,可每天要给六张小嘴填食,我是有力没地方使啊。

    姨娘提出带我跟她过,为我父亲“减负”。我拍手称快,不用喝稀粥了,要喝羊奶牛奶吃糖吃五香豆……

    父亲为难起来:“我只有这么个儿子,怕……”

   “怕我娘不肯,我巴不得,干娘!”我粘住她。

    父亲瞪了我一眼:“我这儿子仗着有你这干娘护,越发胆大包天了,其实,其实……一瓢水还是解不了那么多干嘴巴。”

姨娘想了一会儿,忽然像黑夜中射出一盏齐唰唰的电筒光:“哎,我倒有个一块石头砸中两只鸟的主意,不知行不行?反正奶站尽做赔本的,这年头城里能有几个普通工人喝得起奶的,还不是白白地送给院子里,批条子开后门,说穿了是局里拿钱来养这帮家属工。站里倒有个现成的,喏,就在对面,站在墙跟戴着眼镜晒太阳的那个,叫老刘,原是省里的化工工程师。我看过他档案,他的改造期快满了,站里要给他写鉴定,这几天见了我这党小组长,他点头哈腰的,央我放他这把老骨头一马,想回家呗,其实我待他不薄,不知他能不能给我们掏点本事,我在这儿成天闷得慌,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父亲拍了大腿,把伏在姨娘怀里的我吓了一跳。他说,爹亲娘亲不如你亲啊,看来我找你是没白找哇!

1975年秋天,一行燕子排着队离开南方。我父亲在孙海珍的牵头下,跟老刘偷学酚醛树脂工艺。

父亲看着晾在竹竿上染成金黄色的纤维,经土压机压模,出来了玻璃钢水管节头,老刘把它摔在水泥地,又用铁榔头砸了几下,见固若金钢,夸了夸父亲,可以出师了。

老刘穿上父亲给他做的藏青色中山装,母亲第一次隆重招待贵客,姨娘也来了,都来为老刘饯行。炒出一桌让我口水直流的菜,姨娘搂了我,不时夹了菜塞进我嘴里。隔壁传来哭闹声,门给挂了锁。我知道是不让上桌的我的五个妹妹,这会儿她们肯定在里面大闹天宫,像下雷雨前,蚯蚓卷土一样。

奶站改成了镇塑胶厂,姨娘当厂长,父亲从裁缝匠跃身一变成了技术员,母亲打下手,两人掌握着这门绝密技术,跟地下党一样。

    父亲领来工资是八十二元,加上母亲的工资三十三元,我和妹妹们隔三差五吃上母亲做的红烧肉,米饭干得有香喷喷的锅巴,父亲美滋滋地喝起了五加皮。一家人不再为下一顿饭菜犯愁,我在饭桌上也不再狼吞虎咽了。

        

   (夜里,风雨雷电并发,像闹打摆子一样。第二天上午,云收雨敛,天空不见一丝彩云。江边的橘树静静的,不见风的影子,江面似擦得一尘不染的镜子,万道阳光齐刷刷射进水的深层。夏蝉憋了很久似的,叫个不停。

    1976年夏天的这个上午,樟树下大队一批青壮农民用锄头铁锨砸烂了镇塑胶厂。起因是奶站变成了塑胶厂,邻近的农民闻不到奶香,却成天闻到的是从厂里飘出来的一股股毒气,在田里干活的农民被呛人的气味弄得流涕流泪,更主要的是奶站的转行,使樟树下大队那些养奶牛奶羊的农民断了副业。这年秋天,国家揪出了四个祸国殃民的奸臣。县里整天忙于批“四人帮”,无暇顾及“农民砸厂事件”,我们一家人又开始喝稀粥,好久闻不到肉香了。)

        

    小火轮停在月牙形的沙埠闸边。闸外是渔港,此时潮平,桅杆林立,海风充满咸腥味。渔民挑着银光闪闪的鱼篓从踏木板上岸,被接鲜的鱼贩子吆喝着过称。硕大的秤砣压不住小枝杈似的秤杆,秤杆翘起,直指西下的日头。海边,挖沙船一爪一爪挖出金灿灿的沙子,堆到坝上,像囤积的谷子。

   父亲的遗体在姨娘的屋子里,床脚两头各立了一只木桶,桶内置了碎冰,化出水,冒着水汽。点了几柱檀香,香烟袅袅。门口堆了缀着圆浮球的鱼网。屋前是块梨树地,前方的青砖窑立了一支烟囱,升腾出青烟。

    多年前的一天早上,孙海珍站在塑胶厂一只标有苯酚字样的铁桶上,四周是一片狼藉的土堆,她胸前系有红飘带的哨子不见了,对一脸沮丧的我父亲说,她不想再呆不下了,得回老家了。我父亲抽着雄狮牌香烟,坐在曾被农民的锄头砸扁了瓷桶上,来了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嗽。他呼了很长的一口气,说:“我也不想重开历史倒车了,我从地主少爷,变成农民,小手工,工人阶级,现在……”

    回家的孙海珍说服大队干部,把晒鱼场的另一半空地腾出来,准备办胶木厂。这天午后,难得喝了酒的父亲领了我们,像远征军的小队长,我们一家人跳到停在五洞桥边的一艘渔船上。船儿划开了阵阵水花,沿着漫长的河道,到黄昏时才抵达沙埠……

我重回城里读高中,县里恢复了高考,父亲对我寄于厚望。我从化学课上得知,父亲当年办大队厂时犯下了一个极大的错误。那年,父亲满怀新的希望,在孙海珍家乡办厂,渔业大队为此抽出了当年一半的收成充当启动奖金,原指望像孙海珍所说的那样,会带来滚滚的利润。不想父亲做出的酚醛树脂晾出后,全变成黑褐色,跟肺病人吐出的黑血块似的,拿到土压机来压,压出的水管节头布满了裂缝,像两张不能粘连的皮,摔到地上,全是粉末。

父亲带着种种困惑走了趟省城,却带回来是老刘半年前已去的死讯。父亲翻遍了手头仅有的化工书,仍是一头雾水。队办厂运出的树脂,一次次地退货。父亲脾气暴躁起来,母亲因为愁儿女们的衣食问题变得焦躁不安,老找父亲的碴。两人就像装满弹药的军火仓库,只要遇到一星火,就爆炸。母亲要离开沙埠了,向父亲发出最后通牒:“陈德顺,你要么滚回老家做裁缝匠,要么给麻子当姘夫!”

母亲拖儿带女坐船回到桥上街。重开裁缝店,让我的大妹停了学做帮手,一家人半饥半饱,都活了下来。

    父亲留在沙埠,坚定不移,就像前线上的最后一位壮士。他决心找出导致他失败的原因,孙海珍不顾乡亲们的口水淹没,用她织鱼网挣来的钱,支持他做试验,没完没了的试验。直到我读完高一无机化学课。第二天是星期日,我十万分火急坐船赶到沙埠,闯进实险室,对白发苍苍的父亲说:爹,我算是闹明白了,海风带有水汽,水汽含有镁钙等卤类分子,就是这些卤分子脆化了树脂的固性,爹你怎么啦……我父亲手捏的一只弯颈玻璃杯砰地掉到地下,他身子颓然一倒,像参加马拉松,跑了很多的路,突地听到比赛成绩作废了。

    我父亲似乎累坏了,卧床很久。姨娘为他端水送饭,擦尿抹屎。有天清晨,父亲起了床,跟姨娘说,他找回了身上的力气。

父亲决心开发出新生代产品,能抵抗卤类分子侵蚀的玻璃钢。我的姨娘省下每一分铜板,任他购置原料和收拾资料。

父亲沉迷在试验中,只有在两地之间穿梭的我知道,他就像在白茫茫的海上寻找一盏灯塔。我已懒得劝说了。父亲差不多闭门不出,关在姨娘家的后院里。我每次前去探望,都为里面的瓶瓶罐罐所散发出浓浓的气味,而不敢久留,我怀疑父亲的嗅觉早已退化。我害怕他的躯体某一刻会像发明炸药的人,稍稍操作不当便会血肉横飞,灵魂腾空而去。对于我的这分担忧,姨娘总一笑了之,她似乎还处在少女年代,望着父亲越来越佝的后背,自言自语:“会成功的!德顺……”遗憾的是父亲没听到。

很多年过去了,我撰写了50多万字的《水洋县志》出版了,县政府给了我一笔五万元奖金,没交给马书琴。我女儿大专毕业分到税务局,分管化工业区的收税工作。我做通了她的思想工作,她又说服县第一玻璃钢厂厂长,买下一项专利。举行了隆重的交接仪式,父亲把弯背挺起,无比庄重地接过厂长交到他手上的专利转让费。父亲捧着白花花的十万元钞票,念着发言稿,老泪纵横,哽不成声。这笔转让费那位厂长只出了五万元,余下的五万元是我贴的,是我写县志的全部奖金。这事只有我和我女儿知道,她保证绝不告诉任何人,包括她妈妈,否则我要跟她断绝父女关系。

父亲七十九周岁了。老话说:做寿要逢九,活到九十九。这天,我的五个妹妹带上她们各自的夫婿还有孩子,头一回整整齐齐地出现在父亲的八十寿宴上。子孙满堂,他连女儿都快认不出了,何况有这么多的孙子孙女,他记了这外孙的姓,又忘了那外孙女的名,张冠李戴,好在我们兴致都不错。喝了酒的姨娘也不错,脸上现出两砣红晕,扶着酩酊大醉的我父亲,像新娘子牵了新郎倌入洞房。古人说,铁棒终于磨成了针!福人自有福相!姨娘的赞颂之词,我至今还记得。

     现在,我望着青窑飘出的缕缕青烟,此刻父亲的遗体正在窑内火化。我确实想不出父亲应归属给哪个女人。在与姨娘面对面枯坐了一天一夜后,天色已晓。我突然萌生出这个虽说对母亲可能难以接受的主张。也许在今天沿用土葬的水洋县,在桥上街老宅一家人焦急地等待运回父亲遗体准备落材的节骨眼上,我提出了一个折衷的方案,将火化后的父亲骨灰,用铜盘秤称,分作两份,每份分毫不差,一半留在沙埠,一半带回桥上街。

     我的姨娘奠完第三遍酒后,嗓音突然清亮了起来,她充满水一般的柔情说:“你爹聪明能干,一生劳累,临去前,总算有了打盹的工夫,还吃了半只香甜甜的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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