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坐在地上,把地上一堆狗屎当成番薯粥乱抓,快塞入嘴巴时,母亲给了我的手背一巴掌,朝我父亲喊:田都分给了长工,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祖父吐完了最后半口血,咽了气。一夜之间,父亲从地主大少爷变成了穷光蛋。父亲底下有六个未成年的弟妹。他脱下长袍,跟翻身的长工一样,下到地里干活。陈家分到的三亩七分半薄田,原本是陈家田契上的一小块。现在陈家人得以此为生。到了收成季节,稻子还是干瘪瘪的,被风吹落烂在田里。
父亲手提镰刀回来唉声叹气。这双原是打算盘的手,先是磨出了血泡,再是长出了粗砺的茧子。美孚灯下,父亲抽起了祖父留下的雕花烟斗。祖母抖索着手,从怀里揣出一只蓝印花布包,抖开一层又一层,掉出一根金簪。这金簪原是插在祖母后髻的。
祖母说,德顺啊,家里只有这根救命稻草了。拉板车可以不施肥不看老天爷脸色。
父亲不下田干活了,用祖母的这根金簪换来了一辆板车,给老唐拉货送货。土改前,陈家是老唐的老主顾。母亲生娃娃就像母鸡下蛋似的,很快我有了五个妹妹,我当起了小班长。
有晚,是吵声把我弄醒了。母亲从挨着父亲的床里坐起,下了地匆匆收拾包袱,她叫着要回娘家。父亲来拽,母亲要向外奔:要分家,分家……
父亲用手捂了母亲的嘴,母亲扳不动父亲的手,用上利牙:偏要叫,偏要让她听见……父亲手背上种下四颗深深的牙齿印。
隔壁传来了咳嗽声,祖母咳得一天比一天厉害了。父亲一脚把母亲踹倒在地上。她叫得像高音喇叭一样:地主打小手工,地主打小手工。
父亲从祖母屋里出来时,像做贼一样。母亲从门口冷不丁闪出,五指慢慢摊开:拿回来,5角钱,别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父亲说,我的娘也得有个儿来养嘛。母亲说,别忘了你下的种,六个,难道是野种?
第二天,在老唐的店里,父亲留了5角钱换了酒喝,还带了一壶酒身子晃悠悠回来,满嘴喷酒气,好熏人。母亲一次次让父亲跟祖母分家,父亲好比夹在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喝了酒的父亲可能少生气了,5角钱让他有了底气,笑声爽朗。5角钱可换回一斤米哪,天杀的!母亲朝他劈头劈脑地说: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你倒有心思灌马尿!
祖母咳嗽着敲了敲板壁。父亲指了指母亲:再说一句,把你扔出窗外。母亲解下辫子,披散了头发:怕你我把苏姓倒回来写!
还真以为我不敢!父亲抱起双腿乱蹬的母亲到窗口,做了下扔的动作,却把母亲往回扔到靠窗的床上,母亲差点压着了大妹和四妹。父亲说他到灶间取酒,等把那壶酒喝了再来收拾你。我抱住父亲的一条腿,说我来我来。我到灶间把锡壶里的酒做了手脚。
父亲一口气喝光,呸,仓满,这酒怎么酸几几的!
一早,没了呼噜的父亲一把将在床上另一头的我凌空一抓,跟老鹰捉小鸡似的:小兔崽子,昨晚给你爹壶里的酒换成了醋,还掺了水,我的好儿子,如果你爹喝的是酒,这会儿你娘还睡在瓦片上呢!
娘还在床里呐!我说。传出吃吃的笑声,母亲头闷在被窝里,快憋不住了,索性掀开被头放声大笑。母亲有好几夜没跟父亲睡在一起了吧?这张雕花床是她的嫁妆,她的嫁妆还有三十六只桶,外祖父真不愧是开桶铺的。母亲是苏家的独女,在娘家时只会做女红。嫁到陈家没久,她不再是地主家的大奶奶了。冬天,一早她来到结冰的河埠头,敲出个冰窟窿,洗尿布,把木锤敲得整条河喧响。双手冻成了红萝卜,就用嘴的热气来呵。过年了,我们穿上母亲做的新衣裳,新布鞋。这新衣新鞋,不知她挑灯奋战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小火轮在河里转来转去,慢悠悠的,每隔大约五里地,就到了一埠头。船在栅浦刚离埠头,有两女乘客追叫着,船老大把回舵又靠上,先把那年小的女乘客接了,接到怀里,半天不松手,等到她羞红了脸,才挣脱出来;又接上年大的女乘客,她嗔怪道:没吃够老娘的奶啊!满船的乘客都在笑。
小火轮划开了波浪,两边水草丛的小虾惊得乱跳。一行水鸟在空中追,忽地钻入蒲草中,忽地蹿上了天。
外祖母去世了,母亲分到了娘家土改留下的两间老屋。父亲托人要到省城学裁缝,正缺学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蚊。拉板车难养家了,父亲想学门手艺。母亲想了想说,主意倒不错,只是这主意还打起了我的歪主意,算你脑瓜还不笨!卖掉我的房子行呵,我可得把话挑明了,得先分家再上杭州,我可不想把我的私房钱本用来养七叔六姑。
我背着大刀,夹在学生队伍中,跟着舞跟着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父亲的裁缝店门口坐满了人,看我们这些学生娃振臂高呼。
游完街,我雄纠纠气昂昂走来,一脚跨进门,将木头大刀向父亲脖子上砍去,被他一把缴了,我脖子上差点给挨了一刀。
父亲一把将我书包里的东西倒在案板上:两本书,一本红语录,两本作业簿,一支铅笔,一块橡皮擦。他脖子上挂着一根皮软尺,母亲坐在车头锁钮扣眼,袖口插着一枚粗针,吊着线,四妹在扭扭歪歪走路,五妹坐在竹椅里吮指头。
父亲说:“作业本上写的,全是语录本上抄的,老子起早贪黑挣来的血汗钱,全打了水漂漂。”他念过几年私塾,拿杜甫的诗考我:“一行白鹭上青天,写——”
我把“鹭”字写成了“路”。
父亲又念:“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写——”
我写成了“猪”门。父亲的量衣竹尺跟着上来,一下,二下,三下,砸到我脑壳上,咚咚响。父亲再挥尺,给母亲一把缴了:“想把这根独苗灭了?好好说呗——”
父亲叹了口气:“这读的是哪门子书哟,都快升初中了。你爹才读了半年的书就会吟词作诗了。”
“爹,你是封资修!”
父亲拿起尺子,被母亲挡了。我拔腿便跑:“地主要打红小兵了!”
梅雨天,像吃坏了肚皮,泻个不停。老话说:过了端午才做衣,裁缝师傅饿肚皮。田间苗儿青青,裁缝店里冷冷清清,只卸下中间一块门板,一抹亮光无精打采地漏了进来。
一家人都懒在床上,在节省力气。母亲只让我们一天吃两顿,省下一顿。小妹哭得直抓母亲的胸,没了奶水,小妹怕是饿坏了。母亲缴了父亲的烟斗:“省点钱,大男人家成天闷在家里,不去找门路,让一家人跟着喝西北风啊!”
天擦黑,父亲回来了,身后牵了两只羊,一公一母。他把羊牵到屋后,跟逗着羊玩的我说:“这母羊长奶,奶水能卖钱也能给你娘喝,你娘喝了羊奶就有了人奶,你小妹就不饿了;有了公羊,母羊可以生很多小羊,小羊大了又变出无数小羊……”
“爹,这是羊,不是鸡!”
“就你这小猢狲嘴多,羊比鸡值钱多了。你爹给家里搬了两座金山山回来,往后你们不用喝稀粥不用一天只吃两顿了!”
“爹,拿什么喂呀?”
父亲伸手摸了摸后脑壳,忽地嘿嘿地笑:“田里的稻,橘树上的叶,都是人民公社的,又不是社员的,社员挣的是工分,工分按劳力记,定了工分,不管干多干少都按这数拿了,你想想——”
“爹,那我们不就成了破坏生产的地主?”我想起语文书上有地主搞破坏,被红小兵捉住。我痛恨父亲的成分,害得我在校里都抬不起头来。
“爹是地主,是你爷爷传的,你是红小兵,是我传的,所以这羊传给红小兵牵,红小兵让羊吃队里的东西,红小兵能反贫下中农吗?”
一放学,我把两只羊牵到田里,吃得肚皮滚圆回来。母羊的奶子快坠到地上了,母亲边挤羊奶,边哼着曲儿。
父亲带上我来到收奶站,他一人进去带出一位女人,将揣在我怀里的黄皮纸包塞给她。父亲介绍道:“我儿子叫陈仓满,是红小兵,快叫孙阿姨。”
我不高兴地叫了一声。孙阿姨剪了齐崭崭的三八式短发,脸白白的,连鼻上长了几颗芝麻似的雀斑都数得出来。她拉着我的手:“长得像你爹,漂亮!”
父亲抖开纸包,露出了一身月白蓝的裙子:“我目测了一下你身段,估计八九不离十。”
孙阿姨拿裙比划了一下,啧啧道:“合身,合身,想不到你有一身好手艺。”
孙阿姨陶钱,被父亲一把推了:“这会儿人多眼杂,看见了不好,以为我是腐蚀工人阶级。你穿了我做的样板裙,等于为我生意打招牌。”他一把拽了我:“叫干娘。”
我扭捏着,父亲揪了我一只耳朵,痛得我叫了。孙阿姨揽了我朝我脸上亲,湿乎乎的。“我没孩子,这孩子长得乖生生的。来,来呀,干娘给你买包五香豆,这就对了。”
听到有五香豆,我就左一声干娘右一声干娘,叫得热火朝天了。
临走时,父亲压低了声说:“我店里忙,离不开身,往后你干儿子代我送奶了,孩子调皮,给照顾——”
“没问题,我能天天看到干儿子喔。”
父亲回来,让我往奶桶里掺水,我加了一木瓢水,父亲让我继续加,我气嘟嘟地将木瓢连水扔回到水缸里,嗵地一声,激起一股水花。
父亲喘着粗气,边掺水边说:“你是木鱼脑瓜不开窍啊!奶站是公家的,好比羊吃的是队里的谷子橘叶一样。这样吧,你每次送奶回来,爹给你一分钱,奖励奖励。”
听说有一分钱,我跳了起来。一分钱能买一小包五香豆呀!
窗外,雪花纷飞。天快亮时,我醒了,是母羊咩咩地叫,之后断了声。昨晚父亲母亲赶衣做到天亮才躺下。我看到母羊流了一地的血,还有三只刚生下的小羊羔,全给冻死了。
我敲门大叫。父亲边穿衣边出来,来到羊圈,眼圈红红的,跺着脚:“完了,我的一座金山山哪……”
只有公羊还活着,叫得比哭还难听。
公羊吃起草来有一口没一口的,最后吃不动了,我把它最爱吃的橘叶递来,它只是嗅了嗅,不吃。它没了气,死了。
父亲摇着公羊角哭得很难听:醒醒啊,我的金山山……
母亲恨恨地对父亲说:“天杀的,陈德顺,你的蛋变鸡,鸡变蛋呢?都变成王八蛋了!”